“青莲,鬼域,什么东西?”阿南疑惑地抬头看他。
    而朱聿恒则问:“是你在归墟中曾说过的,当年你祖母留下的阵法密档?”
    “正是,但这密档,我资质驽钝看不太懂,要不,殿下与南姑娘替在下指点指点迷津?”傅准取出一份发黄的旧手札,递给朱聿恒。
    手札不过寥寥数页的内容,朱聿恒翻开便看见了第一页的内容,写的是“幽燕紫宸垣,星火起九泉”。
    “顺天为幽燕之地,紫宸所居之处指的自然便是大都皇宫。而九泉下燃起的星火,说的便是会有一场自地下而起的大火。”傅准慢悠悠道,“我并未见过,只是听说,那个阵法依托了地下煤矿,差点将顺天付之一炬?”
    “没错!”阿南赶紧翻了翻书,察觉有点不对,把小册子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夹缝,发现前头有被撕走的痕迹。
    “每个阵法都附有地图,唯有这一幅被人撕走了。”朱聿恒说,“看来,蓟承明手中那张地图,应该本是这里的。”
    阿南抬眼看向傅准,傅准摊开手道:“我拿到手时就是这样了,你看看撕掉的痕迹,估计早有十几二十年了,跟我可没关系。”
    书页撕扯的痕迹,确实已经古旧了。阿南便刷刷地翻过前面几个已经经历过的阵法,赶紧去看后面那个阵法。
    翻过蓬莱那一页“怒涛尽归墟”后,她定了定神,与朱聿恒一起看向后一页。
    “青莲盛绽处,照影鬼域中。”
    阿南抬头望向朱聿恒,而他沉吟片刻,也是不知其解,抬手将这句题跋翻过去,看向后方的地图。
    地图清晰又简单,寥寥数条黑线勾出路径,似一朵三瓣莲花,与方碧眠常用来做标记的形状差不多。中间那片花瓣的尖端似乎是道路终点,描着两个相叠的人影。
    傅准指着地图,慢悠悠道:“如今我们手中有一大一小两种地图,大地图靠青莲琉璃灯光结合笛中图照映,这本册子内的则是阵法地图。然而大的太大,小的太小,复刻的琉璃灯又无法与原来的严丝合缝,能有这般效果,已实属不易了。”
    阿南突然想起草鞋洲的事,赶紧刷刷往后翻去。
    后面便是昆仑山阙,再后面是横断山脉。
    然后,便翻过了最后一页。手札仅有这些内容,后方再没有了。
    阿南不由脱口而出:“沙洲呢?”
    “什么沙洲?”傅准饶有兴味地看着她。
    朱聿恒倒比阿南冷静许多,他将手札又翻了一遍,里面确实只有七个阵法,并不存在他曾在青鸾高台上见过的那个沙洲。
    若不是傅准就在旁边,阿南差点冲口而出,既然山河社稷图对应的是奇经八脉,那么阵法也该有八个才对。
    她看向朱聿恒,而朱聿恒合上了那本陈旧手札,只道:“所以,无论从地图还是之前阵法的图示来看,下一个阵法在玉门关及敦煌月牙泉一带,这点确切无疑。目前,阵法的准确地址究竟在何处,是我们第一要务。”
    如今尚未到敦煌,一切探讨都还只是空中楼阁。
    阿南这才想起,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如今依旧是朝廷不解之密,是以傅准可能也尚未得知,奇经八脉应该对应八个阵法。
    “既然有定标、有距离、有方位,那么就算有些许差池,相信寻到准确地点亦不是难事。”阿南也立即转了口风,附和他道,“西北处还有一个阵法,位于昆仑山阙。看旁边大湖的模样,像是传说中的瑶池,我们可以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方位,详细寻一寻所在。”
    “剩下的一处也昭然在目,定是南方横断山脉。但是南姑娘,地图画得再精确,失之毫厘谬以千里,有时候你多走一步少走一步都是死局。再说了,山河社稷图发动时间紧迫,留给咱们慢慢搜寻的机会不多。”傅准抚着双臂,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,朝着她勾勾唇笑道,“其实我不说你也心知肚明,这世上唯一能依靠山川走势准确寻到机关阵法方位的人,只有那一个人。”
    那一个人。
    能依靠五行决推断出天下所有河流山川与天行地势的人。
    阿南脸色微变,狠狠瞪了他一眼,而他微微一笑闭了嘴,抬头望着上方高悬的瀑布,说道:“南姑娘说得对,水风挺冷啊,我这常年缠绵病榻的身板可真受不住,阿嚏~”
    他连打了两个喷嚏,面色惨淡,虚弱道:“在下怕是经受不住,要赶紧去再添件衣服了……”
    朱聿恒便示意他先行离开,自己则与阿南细细对照着地图,将上面的标记描绘下来。
    “为什么呢,为什么只有七处阵法呢……”阿南喃喃念着,目光在亭子中的地图光点上看了又看,终究没能找到第八处标记,“若这阵法真的与山河社稷图有关,牵系奇经八脉的话,应该是八个阵法啊……”
    朱聿恒抬头望着上方的琉璃灯,详细回忆着当初在归墟看见的那些灯盏模样,对比是否有异。
    但,复原至此,确实已经竭尽人力,不可能更进一步了。
    “这不存在的一点,一定关系着青鸾台上那副怪异的浮雕。可……为什么会不一样,又为什么会寻不到?”
    他们在瀑布嘈杂凄冷的水声之中,绞尽脑汁依旧无济于事,不约而同的,目光都落向了傅准的背影。
    傅准已走过曲桥,在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中一招手,屋檐上的孔雀便准确飞下,收翼落在他的肩上。
    一人一鸟转过曲桥,消失在黑夜中。
    阿南不由“哼”了一声:“心怀鬼胎,怕我们查下去他会露马脚,不敢在这里呆下去。”
    “看来,他所掌握的,比我们知道的肯定要多一些,只是,我们暂时还无法撬开他的口。”朱聿恒沉吟道。
    “如果只是收钱不办事也就算了,怕就怕他表面上和我们站一条船,实则是来图谋不轨的。”面对这无计可施的地图,想到自己已决心斩断恩义的竺星河,阿南心下极乱,恨恨道,“反正这混蛋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!”
    朱聿恒见上方灯油渐干,火光黯淡,地图也更显晦暗。既然束手无策,他便提起旁边的灯笼,点亮后对阿南道:“走吧,这边水风确实有些冷。”
    两人顺着山道走到右峰,正是当初袁才人出事的小阁。
    四野无人,山风阵阵,送来激湍的瀑布水声。
    朱聿恒将手中的宫灯放在桌上。行宫事变后,此间侍女都已撤掉,韦杭之带着侍从也只守在曲桥处,如今只得他们两人守着一盏孤灯,颇觉凄冷。
    水风濡湿了阿南鬓边,琉璃灯映照下,她碎发上全是闪闪烁烁的细碎水珠。
    “天气已冷,别着凉了。”朱聿恒抬起手,帮她将粘在脸颊上的湿发拂去。
    他手指温暖,而她脸颊微凉。暖凉相触的一刹那,两人似回过神,都有些不自然——
    这里已经不是孤岛之上了。
    在岛上顺理成章相扶相靠的两人,如今已回到了人烟阜盛之处。
    于是,所有的束缚与距离,也便无声无息降临了,再无法如那般赤诚相处。
    阿南抬起衣袖,默默擦去了自己脸颊的水汽。
    而朱聿恒抬头望向檐角,岔开了话题问:“刚刚那只孔雀明明站在屋顶上,怎么傅准一招手,便像活的一样飞下来了,这也是机关吗?”
    “不是机关啊,应该是傅准的武器,万象。”
    “万象?”朱聿恒倒是从未见过傅准出手,更遑论武器。
    阿南习惯性蜷在椅内,说道:“九玄门奉九天玄女为祖师,行事遵循道法自然。老子不是说嘛,大巧若拙,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。有拙巧阁,有‘希声’,自然就有‘万象’。”
    朱聿恒顿时了然:“大象无形,所以,那是看不见的武器?”
    “对,看不见,至少我和他动手这么多次,从未见过真容,所以才显得特别可怕。”阿南撑着头拨亮灯光,但无论笼罩他们的光晕多么暖亮,依然难以抹除她眼中暗暗的畏惧之意,“我猜测那东西可能和我们在西湖碰到的水玉、渤海之中的光针一般,肯定是有实体的,只不过水玉和光针能隐藏于水,而‘万象’能隐藏于空中,是以谁也看不见,避不开。以这样的手段,招一只机括孔雀自然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。”
    “若是如此,那万象又如何攻击防守呢?”
    “他已经不是这个阶段了。普通人出手讲究防守、攻击,要看对方深浅路数,然后见招拆招寻出破解击败之法。可你知道傅准在江湖上的名号吗?”
    朱聿恒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‘万世眼’。无论什么机关、暗器、阵法,只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机制,破解甚至复制,便如一眼看穿万世因果,一念破万法。”
    朱聿恒想起当时曾听拙巧阁的人提及,傅准是因为阿南的蜻蜓而制造了那只自飞孔雀,而且肉眼可见的,在蜻蜓的基础上改得更为华美绚烂,甚至可以作为制胜武器,比之只能用以赏玩的蜻蜓自然更上一层楼。
    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手,以尽量平淡的口吻问:“他身体这么差,是当初拙巧阁的变故中留下的吗?”
    “不,他自找的。当年他祖母傅灵焰惊才绝艳,可子女却并未继承她的资质,拙巧阁的第二任阁主——也就是傅准她娘,招了天赋惊人的一个少年入赘,可傅准的天资依旧到不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这是命定的,纵然他从小便受到最好的培养,差一点就是差一点。”阿南用手指比了个小之又小的距离,在融融灯光下有些郁闷又有些钦羡地望着他道,“这么多年来,只有你与傅灵焰一样,拥有亿万人中独一无二的‘棋九步’天赋。可惜你人生的前二十年并未接触这一行,不然的话,你定能像傅灵焰那般独步天下。”
    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,又问:“但傅准虽然天资不是顶级,如今的造诣,看来也是超凡入圣了?”
    “用命换来的,你看他现在,天天只剩一口气的样子。”阿南虽与他有刻骨仇恨,但说到此处,还是不由低叹了一口气,“他爹娘死于阁中乱党,他被忠于原主的一派救出后,才不过七八岁,但已经清楚认识到了,若按部就班地练下去,怕是十年二十年也无法重回拙巧阁为父母复仇。于是他豁出一切,每日定量服用少许玄霜,强迫双手永远处在最敏感的巅峰状态,头脑心智也时刻稳定在最卓绝时刻,维持他的万世之眼。不过代价呢,就是要这辈子一直服药,结果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模样,日夜受药性折磨,肯定是个短命鬼。”
    朱聿恒记起阿南在海岛上玄霜残存药性发作时的痛楚模样,至今令他心惊难过。
    而傅准,居然可以为了复仇、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,忍受这日复一日的折磨,不肯让自己哪怕松懈一日一时。
    阿南与他一起,望着傅准离去的方向沉默了许久,最终,只说了一句:“总之,是个狠人。”
    第139章 燕子空矶(3)
    留给朱聿恒的时间已十分紧迫。拿到地图之后,一行人便立即北上顺天。
    京师的天气比应天要寒冷许多。朱聿恒即刻进宫面圣,阿南趁这个机会大肆采购可能要用上的东西,还在顺天故地重游了一番。
    被神机营炸毁的院子已重新修好,崭崭新的屋子住进了新的房客。街口酒肆的老板娘依旧当垆迎客,看见她过来惊喜不已:“哟,这段时间上哪儿鬼混去了?”
    阿南照旧点了盏木樨金橙子泡茶,靠在柜台上与她嘻嘻哈哈道:“大江南北转了一圈,可哪儿的茶也没有你泡的香。”
    老板娘朝她飞个眼风:“我听胡同的姑娘说,你钓到了个万里无一的金龟婿,叫人好生艳羡?”
    “唔……阿琰吗?”阿南想起上次在街头与姑娘们照过的一面,不由笑了,“没这回事,我们俩其实是……”
    是什么呢?她又一时说不出来。
    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吗?好像不仅仅是这样。
    是危难时同命相依的兄妹吗?又并不算兄妹情。
    她耳边又想起了葛稚雅说过的话——“他挺喜欢你的。”
    可……
    刚把公子从心里硬生生剜掉的阿南,不愿再深入想下去,挥挥手打开了思绪,说道:“哎呀,总之我还是天涯飘零一孤女。”
    老板娘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:“之前你跟我说过的,蜻蜓那个呢?”
    阿南沉默地摸了摸已经空了的鬓边,接过她递来的渴水,喝了一口,然后脸皱在了一起。
    “阿姐,你这茶用的什么橙子啊,又苦又涩的!”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老板娘端详着她的神情,笑了笑给她加了一勺糖,“还是甜点好。”
    阿南示意她多加一点:“毕竟谁也不想吃苦啊。”
    “但是,也不能谁给你点甜头,就跟他走哦。”老板娘笑着调侃道。
    “放心吧,没人能让我跟着走。”阿南端着茶杯,照旧往角落里的座位走去,“我是司南,我决定的方向,没有任何人能左右。”
    “那个司南,看起来不像是能被轻易左右的人。”
    紫禁城的高墙让天空显得异常狭小,金色与红色大块铺陈之中,御苑的草木被缩禁于小小的丈围之内,显得紧密而局促。
    皇帝在亭中置酒,与朱聿恒对酌。
    亭畔摆满盛开的名种菊花,亭外药香弥漫,亭中人却并未因馨香而纾解心绪,相反的,皇帝望着面前的孙儿,面露忧怒之色。
    “之前朕怀疑司南是青莲宗乱贼时,是聿儿你力保她,并且答应朕说,你会驯服控制住她。可后来她在西湖为了救前朝余孽而置你于死地,你又迅速忘却了这般深刻的教训,轻易对她消弭戒心。朕倒是有点好奇,究竟是你试图掌控她,还是她已经掌控了你?”
    朱聿恒立即起身,垂手道:“司南当初所作所为,孙儿一刻不敢或忘。但放眼天下,若无她助力,孙儿身上的山河社稷图,怕是会陷入绝境,因此……无论她如何作为,孙儿总得先行纵容。”
    皇帝端详他的神情,问:“你确定能收服这种乱臣贼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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