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见塔内忽然陷入黑暗,他心下一紧,立即冲上第二层楼阁,低声急唤:“大人!”
    却见一片黑暗之中,一个隔板推开,幽幽荧荧的微光照出了里面的阿南与朱聿恒。
    阿南伸出手指,朝着他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。
    周围太过黑暗,光线又太过黯淡,韦杭之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。但他身负重责,见塔外雷击不断,塔内又陷入黑暗,不由得极度焦急,单膝跪地道:“事态紧急,不如……随属下出塔,切勿陷于险地,以防有失!”
    朱聿恒还未来得及回答,阿南抢着说道:“韦统领你稍安勿躁,这算什么紧急?好戏刚刚要开场呢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抬起手,在下一道雷电劈击下来,天空骤亮、塔身微震之时,猛然拉动了手边一根绳索。
    只听得下方黑暗中,原本窃窃私语的和尚们,忽然齐齐仰头朝着上方,惶恐大哗——
    黑暗的高塔之内,那条紧箍住赤红砖塔心的巨龙,居然光芒大盛。
    而湖岸边围观的人群,远远近近尽是惊呼声。
    只见黑暗的雷峰塔内,忽然冒出大团火光,从内至外,照射得塔身通透明亮,如一座琉璃宝塔,照彻了西湖南岸。
    而在塔内看来,情形更为诡异。
    炽烈的火光陡散,只见那条似乎从天而降的巨龙,最上端的龙头已经开始幽幽发亮。
    黑暗的塔内,高悬的龙头,灼亮地映照出上方八角围攒的屋檐,而站在下方黑暗之中仰望龙头的人,却恍如置身深渊地狱。
    正在瞬间沉默仰望之际,忽然有人惊叫一声,跳了起来。
    只见龙口中忽然有灿亮的龙涎滴出,带着火光向下坠落,正滴在那个和尚的脸颊上。
    那龙涎正在燃烧,灼烫无比,嗤的一声,烧得那和尚直跳起来,当即抬手去擦脸上那滴龙涎——
    只听嗷的一声,他叫得更响了,那龙涎沾到了他的手上,不但脸上的没有灭掉,连他手指也开始燃烧起来。
    见此恐怖情形,塔内所有的和尚都惊吓得弃了蒲团,跳起来冲破了塔门,蜂拥而出。
    龙涎还在断断续续往下滴落,有几人陆续被烫到头发和衣服,身上立即着火,又扑打不灭,只能带着身上的火往外狂奔,一头扎进草丛打滚,狼狈灭火。
    原本安坐于香花高台上的金光大师,也被两个弟子搀扶着,仓皇逃出了雷峰塔,一直跑到山下放生池,才停住脚步。
    陷入黑暗的雷峰塔,再无人敢接近,只有最顶上幽幽的光芒还隐约透出窗棂。
    好好一场佛门盛事,变成了鬼哭狼嚎。
    众人正惊魂未定,夕照山道之上,忽然有人指着塔身,喊道:“快看,那些红绸子!”
    众人赶紧看去,那诡异的场景让他们个个震惊不已,张大了嘴巴。
    因为尚未开光,每一层塔檐下都披挂着红绸缎,蒙住门窗与栏杆。此时在雷电光芒之下,所有人都一眼就看到了,红绸全部向上翻起,朝着塔尖金顶的方向,倒翻紧附在了屋檐之上。
    这其中,唯有曾在杭州驿站打杂的那个中年妇人,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:“妖风!”
    “不要靠近那些铜丝。”
    黑暗的雷峰塔内,阿南指着屋檐下布置好的铜丝,又叮嘱了朱聿恒一句:“这是楚元知引下雷电,拿来制造妖风的道具,触到了非麻即晕,重者立毙。”
    朱聿恒望着那些翻覆倒卷的红绸,再转头看看上面还在向下滴落火龙涎的龙头,不由开口说:“你黑火油加多了。”
    “没办法,为了让龙头亮得快一点,只能下狠手了。”阿南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,在黑暗中朝他一笑,“谁叫你有求必应,给我搞了这么多火油呢?不用白不用……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朱聿恒忽然道:“低声!”
    他们坐在黑暗的二楼栏杆之后,正对着大门,居高临下看见下方黑暗之中,有条纤瘦的身影,从和尚们仓皇逃窜后未曾关闭的塔门,闪了进来。
    三人屏息静气,都看出这条瘦小的身形,正是卞公公——或者说,葛稚雅。
    只见葛稚雅一身黑衣,脸蒙黑巾,进入雷峰塔后,抬头看了看上方的龙头,又谨慎地四下观望,直到确定塔内已空无一人,才将塔门一把关上,加快脚步,直奔置于佛座前的三口黑漆棺材。
    楚元知略显紧张,看看外面的铜丝,又看看那三口棺材,低声道:“怕是要糟糕,她来得太快,我不知道是否已有足够的雷电了……”
    “急什么,我们有准备啊。”阿南话音未落,下方黑暗中果然传来了轻微的咻咻声。
    因为要活捉葛稚雅,所以四面八方射出的并不是普通箭矢,而是一种前头带叉钩、后头系这三尺皮绳、皮绳上又栓着倒钩的猎箭。
    朱聿恒不知道阿南特别要求赶制的这种东西是什么,便着意看了看。
    只见黑暗之中,偶尔有前后相连的亮光一闪,向着葛稚雅密集飞扑而去。
    葛稚雅身形急闪,挥着手中那条准备用来撬棺盖的扁头铁棍,想要拨开这些怪异的东西。
    但随即,她的手就被叉钩挂住了衣袖,稍一借力,后方的皮绳便借助惯性弹起,轻微的啪啪连响声中,瞬间旋转缠缚上葛稚雅的身躯,最后尾部倒钩飞起,瞬间勾住她的衣物,将她系缚得严严实实。
    若只是一根皮绳,葛稚雅或许还能挣脱,但此时几十上百条密密匝匝飞速而来,又在瞬息间缠上她的身躯,如蛆附骨,她就算再怎么跳跃挪移,最终全身缠绕着严严实实的皮绳,如一条正在吐丝的蚕,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。
    眼看下面陷入一片沉默的黑暗,只剩葛稚雅沉重的呼吸声,蹲在他们身后的韦杭之有些诧异,脱口而出:“这么快?属下去看看?”
    “别,再等等。”阿南抬起手,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。
    还没等她的手放下,塔底的地面上,忽然火光一红,葛稚雅全身忽然燃起无数簇细小火焰,诡异跳动。
    跳动的火焰转瞬间闪遍了她的全身,细长的皮绳在火焰的炙烤之下,立即根根崩断。
    葛稚雅挥落一身的铁制钩叉,目光冷冷地向上面看来。
    她身上还有两三簇小小的火焰尚未熄灭,却似乎毫不惧怕,开口问:“是何方小贼,躲在这里装神弄鬼?”
    她的声音清亮稳定,早已不是假装太监时,那副口舌僵直、拙于言辞的模样。
    见她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藏身处,阿南也无意再隐藏,一旋身跃上栏杆,朝下方的葛稚雅一笑,说道:“卞公公,你现在的声音不是挺好听的吗?二十年来天天口含麻核过日子,可真是辛苦你了!”
    第52章 塔影夕照(2)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葛稚雅冷冷道,“我不过是经过此处,想进新落成的雷峰塔看看,什么公公不公公的,从何说起?”
    阿南“哦”了一声,问:“既然只是路过,为何要带着铁棍,穿着黑衣,藏头露尾?”
    “我一个女人走夜路,自然要带个防身的东西,遮掩着点儿,难道这还犯法了?”
    “这倒也是,寻常女人当然得小心点。”阿南说着,挥手间流光闪现,她从栏杆上直跃而下,笑吟吟说道,“可你这样独行天下无所畏惧的女人,就不一样了……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她右手急挥,雪亮流光向着葛稚雅直扑而去。
    葛稚雅挥手疾挡,可她的动作怎敌得过那光华一闪。
    尚未看清扑来的那点光亮是什么,她脸颊已然一凉,脸上的蒙面巾已被阿南扯掉。
    塔内光线阴暗,门又被关上了,本来极为黑暗,但此时窗外雷电劈过,光线透过门窗,陡然让塔内一片明亮,照出了葛稚雅的容颜。
    阿南离葛稚雅不远,清楚看到她皎洁的面容,眉眼甚为清秀,身材娇小玲珑,年轻时想必也是个动人的少女。
    阿南收起臂环,朝她一笑:“哎呀,姐姐你长得不丑呀,整天假扮太监,不觉得太浪费了?”
    葛稚雅见她如此难缠,又察觉塔内必定还有她的同伙,转头就走,脚步迅捷地扑向塔门。
    “别走啊,让我好好看看你手腕上的伤——”阿南立即扑上去,声音陡然变冷,“就是萍娘送你桃子时,看见的那道!”
    葛稚雅扑向塔门,想要逃出雷峰塔,耳后风动,阿南臂环中的丝网已经激射而出,向她罩去。
    上次在楚元知家中,她为脱困而拆解了丝网,此时虽已装了回去,但依然是丝带形状。只见二十余条雪练激射而出,如同条条灵蛇缠上葛稚雅的四肢与身躯,将她那本已扣在门上的手一把卷住,扯了回来。
    葛稚雅见机极快,趁着她一拖一拽之际,身体斜倾,左脚蹬在沉重塔门上,在阿南将她拖拽回来之时,反客为主回身疾扑,那被捆缚住的手臂猛然颤动,点点火光再次自她身上跃现,甚至还因为她前扑的姿势,驱使散乱火点顺着精钢丝带向阿南蔓延扑去。
    眼看雪练在灼烧之中将成火蛇,阿南不得不抬手撤掉精钢丝,那上面全是火焰,已经无法收回。她疾退两步,左手在臂环上一卡一拍,只听得哗啦啦声响,二十三条带火的钢练全部脱离臂环,落在了地上。
    但在扯动葛稚雅手臂的一瞬之际,阿南早已看清了她手上的疤痕。
    那是一道狰狞的陈年旧伤疤,和卞存安手上的一样,横劈过腕骨上方,甚至连手腕内侧都有伤口。
    可以想见,当年若没有她母亲在关键时刻拦下,这只手绝难逃掉一刀两断的下场。
    阿南的左手按在臂环上,冷冷看着她,说道:“葛稚雅,乖乖束手就擒吧,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!”
    “哼,你说抓我就抓我?”葛稚雅一抬手,又是一片火花落在青砖地上,青蓝的妖火轰然绽放,“年纪不大,口气不小,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!”
    阿南闪身避过她袭来的火花,冷笑道:“杀人全家还敢拒捕,我看你的本事也不小。”
    “小姑娘,无凭无据,可不要随便污蔑别人啊!”葛稚雅揉身扑上,身上携带着明灭的诡异火光,向着阿南逼近。
    硫磺气味扑面而来,阿南知道她手中必是硫火弹之类的东西。葛稚雅应该是穿了火浣布所制衣物,是以不惧火烧,但阿南可没有,唯有侧身避开。
    硫火弹落地,只见朵朵火花落地即黏附在青砖上,而且燃烧得凶猛且持久,大片蔓延。
    随着葛稚雅每一次抬手,青砖地上都会绽放出一朵火花。片刻之间,雷峰塔内已经遍地蔓延出艳蓝火花,如佛前青莲满池,诡异又艳丽,照亮了整个塔底。
    眼看火焰迅速席卷了地面,阿南退无可退,在遍地琉火之中,以流光勾住了上方二楼的栏杆,借以飞渡火海,准备寻找落脚之处。
    楼上忽然传来朱聿恒清冷而平稳的声音:“东南方三尺二寸。”
    阿南目光落在那边,还未看清,身体已经按照他的指点,收回了流光,跃了过去。
    在飞跃的途中,她看到了那块地方的情况,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。
    那明明是一块正燃烧着熊熊火苗的地方,甚至因为葛稚雅在相联的两处都投了硫火弹,那处火苗正向她要踏脚的地方聚拢,眼看就要熊熊冒起大簇火花,将落下来的她吞没——
    阿言,关键时刻,你要害死我吗?
    可她去势已老,身体在空中根本无法再调整方向,只能一手再度射出流光勾住上方,一脚踏向那旺盛的火苗,祈祷自己能一跃即起,不要被这些妖火沾到。
    然而,就在她的脚踏向那些青蓝火花之时,那两簇原本应该合并的火苗,在相撞的下一刻,却忽因火力相斥而分开了。
    就像两股相同的磁力碰撞,两股火焰之间硬生生出现了一个空档,让她刚好将足尖踏下,间不容发地在两蓬烈火之间缓了一口气,然后再度借助流光拔地而起,攻向葛稚雅。
    外面是电闪雷鸣,塔内骤然被照亮,又骤然陷入黑暗。在这忽明忽暗之中,只有一地妖异的蓝色火光,照亮葛稚雅和阿南的身影。
    朱聿恒站在二楼,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阿南的身影。她一身湘妃色窄袖轻罗裙,在幽蓝色的火光之上,显得尤为艳丽夺目。相比之下,穿着一身黑衣的葛稚雅,则像是要隐藏进明灭幽火之中,略难分辨。
    风火蔓延,火借风势,风助火生,在这幽闭的塔内,她们身影的腾跃成为唯一的气流来源。满地的火光艳烈,因为气流来源的单一,便在朱聿恒的眼中化为了无数有形的波浪。
    群火彼此急湍相激,碰撞又离合,相融又相斥,相互压制、相互攀援,成为了极端庞杂却又确实可以计算的起伏浪潮。
    “西南,二尺五寸。”
    “北略偏东,六尺半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就如言出法随,他每一个方位报出,阿南便在流光的帮助下,随即落在那个方位。
    每一次踩踏,都是稳落实地,在火花四下分散或者最为式微之时,阿南步步踏在实地之上,立即有了底气,随着朱聿恒的指点,逐渐欺近火焰正中的葛稚雅。
    二楼之上,韦杭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家殿下,不敢置信想,殿下是什么时候学会预知术的?
    楚元知则比他更为震惊,他扶着栏杆,看向楼下乱窜火苗中阿南那抹飘忽的身影,再抬头看向站在栏杆旁毫不迟疑吐出一串串方位的朱聿恒,在心里暗自想,可能觉得阿南是女煞星的他,一直搞错了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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