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久,朱聿恒终于忍耐不住,用袖子捂住口鼻,轻轻呼了一口气。
    那薄雾一般的微尘中,因此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一条波纹。被搅乱的荧荧微光,自他藏身的第二个柜子后,向着前方微微荡去。
    但就是这么微小的一缕荧光,呈现在周围的黑暗中,便十分鲜明。
    阿南抬起左手,手指滑过右手臂环上一颗靛青的宝石,疾挥而出。
    一道新月般的弧光,自她的臂环中急速滑出,在黑暗中闪了一闪,向着光屑轻微波动的地方,旋转着飞了过去。
    新月带着弯转的弧度,在空中拐了一个弯,向着柜子后斜斜飞了进去。
    只听得铮一声轻响,朱聿恒万万没想到,她射出的那弯新月,竟折拐入了柜子后方,射入了他的肩头。
    骤然受袭,肩膀剧痛,饶是他竭力忍耐,压抑的低呼声还是自他口中泄露了出来。
    他挥臂以龙吟去斩那弯新月,新月脱离他的肩头后,带着流光迅疾缩回,轻微地咔一声,带着他的鲜血,缩回了她的臂环之中。
    阿南抬手取过旁边的灯,嚓一下转开灯罩。罩子上自带的火石蹦出火星,再度点燃了灯焰。
    她提着灯,一步一步向着第二个柜子走去。
    朱聿恒强忍肩头剧痛,却无法忍耐自己的呼吸。空中的荧光变得紊乱无比,一波一波自柜子后往前翻涌,如波澜缭乱。
    他靠在柜子上,握紧龙吟,等待着她过来的那一瞬。
    阿南的脚步,随着灯光渐渐近了。然而她走到柜子边,却停了下来。
    只听得“嚓嚓”两声轻响,她右手一挥,一条流动的光线自臂环中射出,在前侧的柜脚上转了一转,便立即缩回。
    然后她抬起脚,狠狠踹在柜上。
    整个柜子顿时向后方倒了下去,原来刚刚流光那一闪,靠向朱聿恒那侧的柜脚已经被她射出的线斩断。
    柜子后,本就已经受伤的朱聿恒,被倾倒的柜子再度砸中。
    幸好朱聿恒反应极快,将倒下的柜子一把掀翻,连退数步,免以被柜子压倒在地。但也因此他的伤口被剧烈动作撕裂,鲜血迸出,湿了半肩。
    他急促的喘息声,让阿南微微笑了出来。
    她手中提着的灯照亮了她的容颜,脸颊上唇角愉快微扬,一双眸子深黑透亮得令人心惊,就像一对黑色宝石浸润在冰水中,射出寒月般的光华。
    “真可惜啊,你的身量怎么会这么高?我算准了要割你脖子的,结果只伤到了肩膀。”她声音轻缓,脚步轻捷,就像一只猫,轻轻巧巧地向着朱聿恒走来,“你是什么人?来我家中做什么?”
    朱聿恒不再答话,伸手从腰间取出火铳,对准了她。
    阿南还未看清是什么,但隐约折光让她立即察觉到那是金属器具,可能是一件武器。她果断一挥手,将手中的灯向他狠狠砸了过去,同时闪身避到了一个柜子后面。
    朱聿恒反应也是极其迅速,她砸过去的提灯瞬间被他反踢了回来,摔在她的面前,油花四溅,地上顿时升腾起两三朵火苗。
    他不再躲避,谨慎而小心地慢慢向她藏身的柜子靠近。
    而躲在柜子后的阿南早已调试好了自己的臂环,她的手指搭在了臂环上小小的一颗黄玉上。
    弥漫的光屑已经落地,时明时暗的火苗照得屋内影迹扭曲,暗潮涌动。
    就在距离柜子仅有三尺之遥时,朱聿恒踏出了一大步,斜身向着她扑来。
    阿南抬起右手挡在了面前,手指一动,臂环中有弥漫的光喷射而出——是一张网,用极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,暗淡的火光下,恍如一蓬金光笼罩住朱聿恒全身,随后立即收紧。
    朱聿恒的上半身被笼罩在网中,却在她收网的一刹那,将右手的武器对准了她,晃亮了左手的火折。
    “解开。”他冷冷说道,火铳口从网孔中突出,直指向面前的阿南,而他的火折即将进入火门。
    “这东西……我好怕啊……”阿南站在他的面前,并未收回手中的网,看着他手中巴掌长的小火铳,脸上满是玩味。
    朱聿恒隐在黑暗中的面容上,一双眼睛锋利而冰冷:“解开。”
    “好吧,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手哦。”阿南抬手一挥,笼罩在他身上的网顿时收缩撤走,“你可知道,拙巧阁替神机营做这小铳的时候,是谁攻克了最难的一步,让它可以在折叠收缩的同时,填充火、药的药室依旧严密封锁?”
    拙巧阁——朱聿恒迅速在记忆中翻出了这个名称——诸葛嘉将这支小铳献给他的时候,曾说过,这是由中军坐营武臣与拙巧阁联手研制的。
    他心念电转,不答反问:“是你?”
    “当然是我啦。而且悄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,因为我并不想替姓傅的做事,所以这小火铳的药室虽然严密,可强度是不够的。试射可能没问题,但后面就无法再严密闭锁承压了。你用过几次了?千万别点火,随时会炸膛的。”她慢慢地扯着细网,捏成指甲盖大小一坨,重新塞回了臂环中,问,“还有,你能这么早就拿到这东西,是拙巧阁的,还是神机营的人?”
    他没有理会,手中小铳依旧稳稳地指向她,锋利如刀的目光看向她发间的蜻蜓:“跟我走。”
    阿南挑挑眉:“不信我说的?”
    朱聿恒含糊地说道:“我对你……还有鬓边的蜻蜓,有点兴趣。”
    “喔,是吗?”阿南含笑抬手,抚上了自己鬓边的蜻蜓,然后取了下来,“这个?”
    蜻蜓装在一支细钗上,她双指轻按,蜻蜓与下方的钗身顿时分裂开来。在淡薄的火光中,蜻蜓颤动的翅翼如要振翅飞去。
    唯一令人诧异的是,这只完好的蜻蜓尾巴上,有一条细细的金线,短短一截自体内拖出体外。
    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声音低沉而有力:“卸掉臂环,跟我走。”
    “好啊,那你先把蜻蜓拿走。”她唇角微微一扬,左手轻拈蜻蜓身体,一手把尾部的金线扯住,轻轻一拉,“接好了哦,不要眨眼。”
    只听到轻微的“嗡”一声,蜻蜓的翅膀立即挥起,脱离了她的双手,展翅飞向了空中。
    在即将燃烧殆尽的火苗暗光映照下,蜻蜓在他们头顶映着火光飞翔旋舞,一派舒展自然的姿态,飘摇轻逸,久久盘旋。
    它薄纱的翅膀画出轻微的金线轨迹,在他们之间掠过,那曲线简直令人着迷。
    恍如一场幻觉。
    他的目光不由地跟着这只飞翔的蜻蜓,从阿南身上移开,看向了斜上方。
    就在这一瞬,阿南当即转身,飞扑着撞向了旁边墙壁,将墙上一条绳索一拉。
    她一动,朱聿恒的手上也随之砰的一声巨响,火光冒出,赫然已经发射出了火铳。
    然而,阿南刚刚说的话,是对的。
    就在火、药被点燃的一刹那,弹丸并未从枪管中飞出,小铳炸膛了。
    巨大的冲击让朱聿恒的火铳脱手飞出,猛砸在了墙角。而他整个人被震得连退数步,后背重重抵上了墙壁。
    就在此时,天花板上的翻板打开,上面有大桶的水没头没脑朝他倾泻而下。
    他下意识地紧闭上眼,抬手挡在自己脸前。
    而阿南转过身,右手轻挥,臂环中新月般的流光再次闪动,向着他疾射而去。
    那锋利的刃口,飞速旋转着,眼看就要割开他的喉口。
    地上的火苗,终于被水花激起的气流卷灭。
    最后光芒一闪即逝的瞬间,照亮了朱聿恒挡在脸上的那双手。
    这双她一眼难忘的手,被炸膛的火铳震得流了血,莹白的手背上,被水冲洗成淡珊瑚色的几道血痕,却让他这双手有了更加触目惊心的冲击感。
    这新月一旋一转后,世上就再也没有这样完美的、合乎她所有梦想的一双手了。
    这念头如同闪电一般,在她的心中掠过。
    脑子还没反应过来,手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反应。
    她收束了臂环。
    新月在朱聿恒的下颌轻微地一闪即收,锋利的锐口只在他的下巴上划了小小一道口子,便飞速回归了她的臂环之中。如同鸽子千里跋涉终于回到自己的小窝,轻微的“嗒”一声,镶嵌回属于它的那道小小缝隙,严丝合缝。
    朱聿恒自然知道,自己在生死之间,已经走了一个来回。
    他怔了一下,慢慢地放下手,静静看着她,并不说话。
    而阿南在黑暗中扬起手。那只蜻蜓终于停止了在空中的旋舞,随着舒缓下来的气流,静静落在她的掌心中。
    她将它重新安装至钗头,插回自己发上,说:“你走吧。”
    朱聿恒站在黑暗中,任由残存的水滴落在他的身上。他用一双深黑得几不可见底的眸子盯着她,声音喑哑地问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不为什么。趁我没改变主意,你快走吧。”阿南提起灯,打了个呵欠,“要是你有良心的话,帮我收拾好屋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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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男主:多年后我回想起和阿南的第一次见面,心里只有一个想法——
    第9章 天命神机(2)
    朱聿恒并没有良心。
    他抛下阿南狼藉的屋子,骑快马到虎坊桥。一直在这里等待的韦杭之,看见皇太孙殿下如此狼狈地到来,震惊惶惑不已。
    而朱聿恒唯一一句话就是——
    “把诸葛嘉叫过来。”
    临近午夜,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响在街上,踏破顺天府的夜禁。
    神机营提督诸葛嘉,率七十二骑精锐直入顺天。
    韦杭之已候在城门之内,看见他们到来,便打了个手势,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。
    松明子照亮了黑夜的街衢巷陌,被马蹄和火光惊动的百姓有几个胆大的,偷偷开一条窗缝张望一眼,便立即将窗户紧闭,落好窗栓。
    “是神机营的人,好像领头的还是那位诸葛提督!”
    这位凶名赫赫的神机营提督,纵马直奔短松胡同而去。
    七十二名精锐在巷口下马,团团围住六间平平无奇的连厦,各自备好火铳,装药实弹。大部分人拿着短铳、长铳,另外有四个身材魁伟的提着碗口铳,就地寻找支架,将碗大的铳口对准房门。
    韦杭之看这架势不妙,便压低声音对诸葛嘉说道:“殿下的意思,他要活口,务必。”
    诸葛嘉点头,吩咐下去,碗口铳先不动,仅作威慑,其余长短铳依旧荷实,对准门窗不准挪移。
    “好吵……”阿南嘟囔着,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头。
    那个没良心的男人离开后,阿南苦哈哈清理好屋子,刚刚躺下,还没来得及进入梦乡,就被吵醒了。
    但随即,她就清醒了,一把掀开被子,凝神静听外面的声响。
    马蹄由远及近,直奔短松胡同而来。很快,她家前后门都传来了呐喊声,火把的光隐隐透进窗缝来。
    阿南跳下床,赤脚跑到窗前,稍稍推开一条窗缝向外张望。
    她租赁的房子与隔壁五户人家连在一起,外边数十人马将连栋的人家一律围住,但那些人的目光,都落在中间这一间——也就是她住的房子上。
    阿南皱起眉头,想起那个潜入自己家的男人,不由得郁闷至极:“小没良心的……你是朝廷哪只鹰犬?我都放过你了,你居然还叫这么多人来杀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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