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顺慌忙跪倒在地,道:“回圣上,太子妃她……她说今日不见到圣上,绝不回去。”
    延和帝闻言,脸色瞬间阴沉下来,捶了下旁边案几。
    “还威胁起朕来了!哼,去告诉她,她愿意跪就跪着,冻出病来也不干朕的事!还真当朕会受她拿捏吗?”
    高顺正要走,又被他叫住:“慢着,小世子还在吗?”
    高顺点点头,想到小怀念的样子,忍不住拿衣袖拭泪:“还在,太子妃抱在怀里呢,真可怜,那样小一个娃娃,小脸都冻得青白,张着嘴哇哇大哭,太子妃也不心疼,奴婢们求也求了,劝了劝了,她只说父子一体,亲爹在牢里受罪,当儿子的岂能过得舒适?”
    听见“父子一体”这几个字,延和帝眸中闪过一丝精光,面色阴晴不定,冷哼道:“她这是在同朕打擂台呢,看来背后有高人指点。”
    他低头沉吟片刻,道:“罢了,夫妻俩都是一样的犟种,放他们娘儿俩进来罢。”
    “是!是!”
    高顺喜出望外,躬着身告退几步,一溜烟地跑了出去。
    不一会儿后,沈葭抱着孩子,低眉顺眼地跟在高顺身后,来到西暖阁门外。
    高顺先替她进去通报,片刻后,撩起毡帘而出,笑道:“太子妃娘娘,圣上说您可以进去了,将小世子交给奴婢抱罢。”
    沈葭将孩子交给他,她出门时,替怀念穿上了足够厚的衣裳,又有襁褓挡着风,其实冻不着他,只是一上午未进食,孩子有些饿了。
    怀念从不怕生,除了怀钰外,任何人抱都不哭,高顺一边哄着他,将他抱下去找奶娘喂奶了。
    两个守门的小太监打起帘子,沈葭深吸一口气,抬腿走进去。
    殿内温暖如春,让她冻僵的身子迅速回暖,因为在雪地里跪了太久,靴子都湿了,每走一步,便在地毯上留下一个湿脚印。
    延和帝歪坐在南窗下的火炕上,手中盘着一串紫檀佛珠,大拇指一粒粒地拨着,目光始终放在她身上。
    沈葭硬着头皮走过去,在地上跪下。
    “臣妇拜见圣上。”
    延和帝久未出声,沈葭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就聚焦在自己头顶,几乎要将那一块头皮烤化,等了半日,才等来他低沉的开口:“沈氏,你来这里,是为你夫君求情?”
    沈葭强忍着惧意,答:“回圣上,不是。”
    “哦?那你来是干什么的?”
    “求圣上将臣妇与夫君关在一起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延和帝盯着她,饶有兴味地笑了:“想与他夫唱妇随,同生共死?让朕来做这个恶人?”
    沈葭心底怕得要命,就像家里的猫,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,帝王的威压迫得她抬不起头,她拼命回想来时沈如海教她的话,深呼吸一口气,鼓起勇气抬起头,直视着延和帝的眼睛。
    “圣上不是恶人,做错事的是怀钰,他不懂得您的慈父之心,让您失望透顶,请圣上给臣妇一个机会,臣妇一定好好奉劝他迷途知返。”
    时间仿佛过去很久,只能听见外面沙沙的落雪声,延和帝拨着手中佛珠,沉沉地笑了一声:“果然是沈如海教出来的好女儿,既然你想去诏狱,那便去罢,告诉那孽障,他什么时候想清楚,朕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,如果他坚持己见,朕也无妨一直关着他,大晋不缺太子,他想跟朕斗法,先掂量他自己多少斤两。世子年纪太小,就不陪你们夫妇两个受苦了,暂且放在朕膝下养着,行了,跪安罢。”
    “是,谢圣上。”
    沈葭激动地磕了个头,满脑子都是即将见到怀钰的欣喜,离去时,她忽然顿住脚步,回头喊了一声。
    “老伯。”
    延和帝神情怔住。
    沈葭的眼眸内已经凝满泪水,哽咽道:“老伯,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我一声‘丫头’了,这也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‘老伯’,我想告诉你,你送我的荔枝很好吃,还有那天采的莲蓬,也很好吃。”
    她说完,眼泪再也忍不住,撩帘走了出去。
    延和帝坐在炕上,出了很久的神,记起那年在西苑太液池边,他遇见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,她教会他下五子棋,而他划船带她去摘莲蓬,那是一个很愉快的下午,回想他这一生,实在是鲜有这般松快的时候,只可惜,一切都已物是人非。
    等他再回过神来时,才发现小怀念不知何时走进了殿内,正费尽心思地往炕上爬,一双小手抓着他的衣袍下摆。
    高顺大惊失色地看着这幕,表情犹豫,似乎是想走上前来,将孩子抱走。
    延和帝抬手制止了他,大掌穿过怀念的腋下,将他抱了上来,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怕生,竟然往他大腿上爬,还伸出小手扯他的胡子。
    扯得正欢快的时候,怀念疑惑地摸了摸脸。
    方才,一滴滚烫热泪掉在了他幼嫩的脸上。
    第119章 白首
    北镇抚司, 诏狱。
    苏大勇用火钳夹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,走进牢房,将火盆放下,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圆滚滚的番薯, 煨在火炭下, 拿起火钳拨了拨,火星子直往外迸。
    刚从外面进来, 他的耳朵都快冻掉, 伸出双手烤着火,一边絮絮道:“头儿, 今儿个雪真大,您是没瞧见, 去外面撒泡尿都能冻出冰棍儿, 有个新来的傻小子,被他们忽悠去舔铁了, 现在还沾上面下不来呢……”
    啰啰嗦嗦一大通,将今日北镇抚司的新鲜事儿都说了个遍,怀钰侧躺在干草床上,始终面冲石墙,不给他任何回应。
    “头儿, 在干什么呢?”
    苏大勇放下火钳走过去,只见怀钰手中拿着沈葭那枚蝴蝶玉坠在看,突然被打扰, 他很没好气:“带着你的火盆滚出去!”
    “别啊,这多冷的天, 咱犯不上受这个罪啊啊啊……我走我走……”
    好心当成驴肝肺,苏大勇揉了揉手腕, 又道:“要不把烤红薯给您留下?冷天就得吃口热乎的……行行行,您别瞪我,我这就滚。”
    他端着炭盆出去了,牢房一下阴冷下来。
    诏狱本就阴寒无比,更别提这是隆冬时节,石墙上只开着一扇巴掌大的气窗,依稀可以听见呜呜呼啸的北风,几片雪花从外面飘进来,寒气四面八方地往骨头缝里钻。
    怀钰的断腿又开始发疼,他将玉坠抵在心口,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疼痛。
    牢门又开始发出响声,他不用回头,也知道是去而复返的苏大勇。
    “我不饿,也不冷,什么也不缺!你少在我眼前出现就万事大吉了,滚!”
    身后并未响起离去的脚步声。
    怀钰眉头紧皱,这小子是越来越欠抽了,连他的话都不听了,他坐起来,正想臭骂苏大勇几句,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,动作僵硬成石头。
    沈葭一袭狐裘披风曳地,脸瘦得只有巴掌大,狐狸眼里蓄着一汪泪水,如漂着碎冰的湖面,楚楚可怜,惹人怜惜。
    “珠……珠珠……”
    怀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以为自己思念太过,产生了幻觉,可眼前的沈葭是如此的真实,他拖着断腿磕磕绊绊地下床,与此同时,沈葭也哭着朝他奔来,牢房并不大,短短几步路的距离,她一头扎入他怀里,放声大哭起来。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这里?谁让你来的?”
    沈葭哭得梨花带雨,躲避他的亲吻,挥起拳头捶打他的胸膛:“混蛋!你这个混蛋!什么也不告诉我!自己在这儿过得很舒坦么?”
    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    怀钰不停道着歉,握住她的手:“别把手打痛了,我自己来。”
    说着就要扇自己一耳光,沈葭吓了一跳,急忙抓住他的手腕,两人对视片刻,又吻在一起,这次沈葭没有抗拒,而是积极地回应,多日不见的思念与煎熬,尽数化在这个汹汹的吻里。
    二人分开时,沈葭的嘴唇都有些红肿了,怀钰用拇指按了下那嫣红的唇瓣,将她抱起来,本想将她放在床上,但床板又冷又硬,上面只垫着些发霉的破絮和凌乱的干草,他只能先将沈葭放在旁边,自己收拾了下上面的稻草杆,好歹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,这才拉着她坐下。
    沈葭环视这个狭窄冰冷的牢房,才知道苏大勇说的都是哄她的,一时又气又心疼,眼泪直往下掉。
    “你就是住在这种地方?他们……他们连床厚棉被都不给你?”
    怀钰单膝跪在床边,替她擦掉眼泪:“别哭,他们给了的,是我没要。”
    沈葭哭着问:“为什么不要?”
    怀钰却顾不上回答,搓了搓她冰凉的手,问:“冷不冷?冻坏了罢?”
    他起身走去牢房门边,沈葭含着泪,一头雾水:“你干什么?”
    “找他们要点东西。”
    刚说完,怀钰就拍着牢门大喊起来:“来人!来人!”
    一帮锦衣卫前仆后继打着滚赶来,跑在最前头的苏大勇问:“怎么了?头儿,怎么了?”
    “拿个火盆过来,不,拿两个!还有干净的被子、褥子、枕头、桌子、椅子,再置办一桌酒菜,快点!”
    锦衣卫们听得愣愣的,太子爷入狱这么久,一直是得过且过,谁要是想孝敬他,让他过得舒服一点,他老人家还会发脾气,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骂个遍,谁知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他竟然会主动要求东西。
    怀钰对他们的磨蹭非常不满:“还愣着干什么?”
    苏大勇率先回过神,一个个地照着脑袋抽过去:“都听见了,还愣着干什么?你,你,还有你,耳朵聋了?太子殿下开了口,还不快去!”
    锦衣卫们风风火火地跑了,跑得慢的还会被苏大勇在屁股上踹一脚。
    打发完属下,苏大勇笑嘻嘻地看向怀钰,却对上怀钰“你怎么还在这儿”的眼神,脑子顿时一个激灵,干笑着说:“我去端火盆!”
    说着一溜烟下去了。
    众人拾柴火焰高,在这些人的忙活下,小小的牢房很快收拾出模样来,不仅铺上了干净的被褥,还置办了一桌热腾腾的酒菜,甚至还有一架精致纤巧的屏风,也不知道苏大勇他们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弄来的。
    博山炉静静吐着烟雾,驱散了牢房里的陈旧霉味,火盆也架来了,角落里一边一个,室内气温上升不少,再也不像先前那样阴冷,煨在灰烬里的番薯已经烤熟,怀钰拿火钳拨出来一个,将烤焦的部位撕掉,剩下的金黄薯芯用筷子夹进沈葭的碗里。
    沈葭一天没吃饭,却没什么胃口,只夹了一点塞进嘴里,红薯清甜的味道在舌尖传递,她看着怀钰,继续之前的问题:“为什么不要?”
    她原本以为,是这群锦衣卫故意刁难他,可依方才来看,这些东西只要他开口就能要到,既然能让环境变得好一些,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苦?
    怀钰草草扒了一口饭,咽下去才道:“圣上有意折磨我,我要是过得太好,他们会有麻烦。”
    原来他也知道。
    沈葭的眼泪又怔怔地滚落,掉进米饭里。
    怀钰急忙放下碗筷,将她抱到腿上:“好端端的,怎么又哭了?”
    “你的腿……”
    “无碍,都接好了,就是现在走路还有点儿瘸,不影响以后的。”
    沈葭不信这话,知道都是他说出来哄她的,他的腿原先在银屏山就断过一次,如今又断一次,怎么可能没有后遗症,想到这儿,她不免又怨恨起圣上来,下手也太重了,竟活生生打断侄子的腿。
    她一哭就很难停下,怀钰哄得脑袋都大了,只能找别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。
    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
    “什么‘什么时候走’?”
    怀钰一愣:“你来的时候,他们没有跟你说可以在这儿待多久?”
    沈葭这才明白他的意思,摇头道:“我不走,我要陪你留在这儿,他们什么时候放你出去,我就出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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