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了?是真病还是……
    沈葭和怀钰对视一眼,都觉得此事不简单,皇后身体一向康健,很少有头疼脑热,何况早不病晚不病,怎么偏偏挑他们回京的节骨眼儿上病了?
    他们的思绪被杜若的大呼小叫声给打断,她看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谢翊,还有他抱在怀里的小孩子。
    “这是哪里来的小娃娃?舅爷你的吗?”
    杜若眼睛睁得溜圆,好奇地围着那个小婴儿打量。
    怀念方才睡得正香,被突如其来的鞭炮声给惊吓醒了,这会儿正在哇哇大哭,不管谢翊怎么哄都哄不住,听了杜若这句傻话,他真是哭笑不得:“还能哪里来的,你家小姐生的。”
    一句话让怀芸和辛夷都震惊无比,沈葭在外一年,竟然生了个孩子?
    她们新奇地凑上去,怀念本就被吓到了,又突然见到这么多陌生人,扯着嗓子,哭得小脸通红。
    怀钰赶紧把儿子从谢翊怀中接过来,怀念却一点不给他面子,哭得越发厉害。
    正混乱着,夏总管又率领阖府下人过来给他请安,还有东厂那些番子,百十号人一起跪下去,齐声喊道:“恭迎太子殿下、太子妃娘娘回府!”
    “平身罢。”
    怀钰潦草地摆手,哄孩子哄得焦头烂额,什么方法都用尽了,怀念只是哭,他手足无措,只能像塞烫手山芋似的,将孩子塞进沈葭怀里,转眼见下人堆里还混了张熟脸,他扬唇一笑,将那人一把抓来,用胳膊肘夹着他的脑袋,屈指用力旋他脑顶心,笑骂:“臭小子,你的脑袋还没搬家呢!”
    “哎哟哟哟哟哟!疼疼疼!托太子爷的洪福,属下的脑袋瓜,还在脖子上好好寄着!爷手下留情……哎哟!放放放放手……”
    苏大勇疼得大喊大叫,这滑稽样子惹得众人哄然大笑,连沈葭怀里的怀念都破涕为笑起来。
    怀钰一看儿子笑了,手下愈发用力,疼得苏大勇来了招不雅的野狗刨洞,从他腋下钻出去了才作罢。
    刘锦一直在旁乐呵呵地瞅着,这会儿才上前请了个安:“恭迎太子爷回府。”
    怀钰见到他,语气不咸不淡:“哦,你也在,圣上说你们可以回去了。”
    “是,”刘锦笑道,“奴婢料想也是如此,殿下离府一年,府上没有什么大事,除了不能出门,一应物什从未缺过,手下人也是对贵府中人恭恭敬敬,绝不敢冒犯,这个夏总管也可以作证,请太子爷看在奴婢也是遵从圣谕的份上,千万鉴谅奴婢的难处。”
    怀钰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记他的仇,日后找他的麻烦,便淡淡一笑道:“我懂,遵旨办事么,你放心,我不会介怀的。”
    刘锦也不知是真放心还是假放心了,额头冒着虚汗,干笑道:“殿下与娘娘洪福齐天,今日一家团圆,实在是天大乐事,奴婢等人就不在此打扰了。”
    说着带上那些东厂番子躬身告退,大门口一下散了个干净。
    等他走了,怀钰这才收起脸上的笑,扭头问夏总管:“他说的是真的么?”
    夏总管点头道:“差不离,有个别人想搬运府中物件偷出去卖,被刘公公拿住,打死了,还有一人色胆包天……”
    他望向辛夷的方向,犹犹豫豫,没说出口。
    怀钰见了便心中有数,道:“你不用说了,回头把犯事的人写个名单给我,这群阉狗,敢欺负我府上的人,我不会轻易放过的。”
    “真好,”夏总管拿衣袖抹着泪道,“殿下您回来了,府里的主心骨也就回来了,哎呦,看我,怎么在这大门口说上了,殿下请,娘娘请,里面预备了接风洗尘宴,娘娘,小世子交给老奴来抱罢。”
    沈葭将孩子递给他,问:“外祖母呢?”
    夏总管神色一僵,辛夷和杜若彼此对视一眼,都没敢说话。
    院子里,一树桂花开得正浓,树下摆着一张躺椅,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夫人合目躺在上面,安详地晒着太阳。
    几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在假山石上玩耍,来回追逐打闹,还有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黑猫,蜷在老人膝上睡觉,老人时不时伸出长满褐色斑点的手,梳理一下黑猫的背毛,或是挠一挠猫下巴,黑猫舒适地发出咕噜声,一人一猫看上去是那么和谐。
    沈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在躺椅边蹲下,声音刻意放轻:“外祖母?”
    老人本就是在假寐,闻声睁眼,看见椅边的人,神情激动起来,两行老泪滚滚而落,用力抓着沈葭的手。
    “柔儿!你回来了?那个杀千刀的沈如海,终于肯放你回家了?”
    老太太搂着她悲声大哭起来,看见一旁的谢翊,又道:“翊儿,你还愣着干什么?你姐姐回来了,还不快去给她弄好吃的?她最爱吃大闸蟹,吩咐厨房给她蒸上一份!”
    沈葭嘴角笑容一僵,愕然道:“外祖母,我不是……”
    话未说完,就被谢翊笑着打断:“这个时令适合吃蟹,姐姐回来得正是时候。”
    沈葭愣愣地看着他撒谎,还冲她悄悄摇了下头,意思是不要说出来。
    尽管进门时辛夷就告诉她了,老夫人年事已高,自从她失踪不见后,就生了场大病,后来病养好了,却认不出人了,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,嘴里总是念叨着早逝的女儿,但沈葭怎么也想不到,外祖母竟然丝毫不记得她了,还把她认成了谢柔,看着这个曾经最疼她宠她的老人,沈葭心如刀割,抱着老人大哭起来。
    这可吓坏了谢老夫人,急忙道:“怎么了?受什么委屈了这是?是不是姓沈的又欺负你了?我早说了,女子远嫁不好,让你不要嫁他……”
    言语间,又将沈如海骂了几百句。
    沈葭哭得几乎肝肠寸断,喘不来气,直到夏总管派人来通知可以开席了,侍女扶老夫人下去更衣,她才慢慢地止住哭声,眼角哭得潮红,嗓音带着哽咽:“我太不孝了,如果不是我,外祖母不会……”
    谢翊拍拍她的肩膀,安慰她:“老人年纪大了,免不了这一遭,不关你的事。”
    他望向天空,喃喃道:“至少,在她的记忆里,你娘还活着。”
    谁能说,清醒者一定比糊涂的人过得快乐?有些事,是难得糊涂,真真假假,又何必在意?只要在自己的世界里,所珍视的人还活着,这便够了。
    第114章 欢宴
    太子与太子妃回来了, 还带回来一个小世子,圈禁的命令也解了,阴霾消散,扶风王府重新变得喜气洋洋。
    府中下人本就不多, 怀钰治府素来又不讲究规矩, 便让人在空地上摆了几席,让阖府下人不要拘束, 吃个尽兴。
    夏总管和观潮、辛夷杜若几个有头脸的下人被请去厅内, 与主人同席,几杯酒灌下去, 什么主仆规矩都抛去九霄云外了。
    怀钰和苏大勇、陆羡猜枚划拳、行酒令,喝到兴起时, 还哥俩好地揽着夏总管的肩, 出去给外面的下人敬酒,弄得众人诚惶诚恐地站起来, 打碎一地的杯碟碗筷。
    女眷都在偏厅设席,没他们男人家闹腾,谢老夫人坐在主位,中途怀钰进来正式给老夫人请了安,只是老太太并未认出他, 等他出去后,才悄悄拉着沈葭问那是谁,弄得众人哭笑不得。
    怀念也被奶娘抱着进来了, 小孩子刚睡醒,也不怕生, 眨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,打量席上众人, 那股机灵劲儿瞬间虏获了所有女孩儿的心,人人都争着抱,只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叫嚷着“到我了到我了,该我抱了”,短短时间内,怀念就被转手数次。
    传递了一圈,最后传到谢老夫人手里,老人笑着逗孩子:“这是珠珠罢,眼睛长得真像她娘。”
    笑声戛然而止,众人尴尬地望向沈葭。
    沈葭微微一笑,覆着老人手背,柔声说:“是罢?我也觉得像。”
    一场洗尘宴吃得宾主俱欢,席散后,沈葭陪谢老夫人回去午歇,怀钰喝醉了,被苏大勇搀着回房。
    两人走至抄手游廊时,怀钰打着酒嗝问他:“你现在还在刘锦手下办事?”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    苏大勇也醉得不轻,一说话就啰啰嗦嗦,说个没完:“那回放走您后,圣上将陆将军下狱,属下犯了欺君之罪,本来也要去诏狱的,去就去嘛,老子就是锦衣卫出来的,去趟诏狱,还不跟回趟老家一般自在?可圣上一时……一时把属下忘了,忘了好,谁知他老人家回头又想起来了,就把属下一道关在王府里了。头儿,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,两头不是人,东厂……东厂不爱去,锦衣卫,他妈的不收老子,去他娘的千户,老子就爱当百户……”
    他说到伤心处,坐在地上大哭起来。
    怀钰醉醺醺地拍他的肩:“哭什么?跟着老子混,还怕没你的去处?老子明天就去锦衣卫,看他们敢不敢收你,做什么百户,指挥使让给你做。”
    苏大勇感动得痛哭流涕,抱着他的腿道:“头儿,我就知道,跟着你混准没错,不过属下不想去锦衣卫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想去哪儿?”
    苏大勇抬起脸,期待地问:“属下来王府给您当侍卫行不行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怀钰都给气笑了,拽着他衣领问:“真是来给我当侍卫的?”
    “当然是真的!”苏大勇点头如捣蒜,“看家护院,捉贼拿赃,我最在行!”
    怀钰冷笑一声:“好大志向,还捉贼,我看最大的贼就是你,事出反常必有妖,说,你看上我府里什么了?”
    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
    苏大勇急得脸红脖子粗,青筋都绽出来了,举起三根手指道:“我对天发誓,我要是别有用心,让我……”
    “如果你现在说出实话,本殿下说不定能教你如意。”
    “请殿下将辛夷姑娘赐给属下当媳妇儿,属下保证拿她当眼珠子疼,洗衣做饭倒洗脚水,家中的钱全部交给她管,殿下大恩,属下永世永世铭记,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。”
    苏大勇面不改色,几乎一字不顿地将这番话说完,接着还煞有介事地给怀钰磕了个响头,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喝醉了。
    怀钰呵呵笑了几声,随后勃然色变,一脚将他踹飞出去。
    “癞-□□想吃天鹅肉,做你的春秋大梦!”
    苏大勇爬起来,争辩道:“这是怎么说?我怎么就癞-□□了?好歹也算八尺男儿……”
    怀钰追着他就打,吓得苏大勇翻过围栏,跳入院中,急得满脸涨红:“殿下!我是真心求娶的啊!”
    “真心?你的真心值几个钱?”
    怀钰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,酒都气醒了:“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就你那德行,逛窑子摇骰子,吃喝嫖赌,你哪一样不干?还好意思求娶辛夷?那是我夫人陪嫁侍女,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了!敢打她的主意!你过来,老子保证不打死你!”
    苏大勇急忙道:“我都改了,真的,都改了,再说,吃喝嫖赌,哦,除了个嫖,不是都跟着您干的么?您都抱得美人归了,我怎么就……啊!别动手啊!”
    他转身夺路就跑,因为怀钰已经翻过栏杆来揍他了。
    两人绕着假山石打了一下午架,最后双双累得躺在草地上,由于都没有力气了,被迫握手言和。
    苏大勇平复了一会儿,转过头,好奇地问:“头儿,打仗是一种什么感觉?”
    他虽被关在扶风王府,但信息并不是完全封闭的,有时听那些东厂番子聊天,听见太子殿下在襄阳打了几场胜仗,尤其是夜袭樊城那一战,已经被传成数个版本,茶馆里甚至有说书先生编成故事专门讲解,茶客们都听得如痴如醉。
    这一战已经和怀瑾雪夜破羌兵那一战并肩齐名,成了怀钰扬名立万的关键一战,在他此后的人生中,他打过无数场胜利的战役,可再没有哪场战役,能比这一场更刻骨铭心,这是他的第一战,也从此开启了他荣耀一生的戎马生涯,人们要到很多年后才会发现,他已经像他的父亲一样,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,照亮着大晋的夜空。
    大抵每一个男儿都做过征战沙场的英雄梦,苏大勇生来就是世袭百户,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混得风生水起,平时除了和属下摔摔跤,抓抓小毛贼,就是吃酒赌钱,他向往战场,渴望立功,甚至想当初自己和怀钰一起走了会怎么样?是不是也能杀一两个敌人?
    怀钰将手臂盖在眼睛上,嘴中叼着根草,过了老半天,才说:“没什么感觉。”
    苏大勇嫌他的回答敷衍:“怎么会没感觉?难道您不觉得热血沸腾吗?”
    怀钰拿开胳膊,午后的阳光刺进眼内,让他稍微眯缝起眼,眼珠变成通透的琥珀色。
    他笑了笑道:“在自己热血沸腾之前,你最先感受到的,是敌人的热血喷洒在你脸上的感觉,耳畔是他们的惨叫,而你只能不停地挥刀,直到你的双臂麻木,抬都抬不起来。而更让你崩溃的是,你会发现敌人中有老人,有小孩,甚至有女人,他们生着黑头发、黑眼珠,和你一模一样,你知道这是你的同胞,但你只能选择杀了他们,不能有眨眼的迟疑,否则下一刻他们的刀就会挥向你。”
    怀钰从地上站起来,看着发愣的苏大勇,笑道:“这便是战争,在战场上,你不能有感觉,只能让自己变成无情的杀人怪物。”
    他伸个懒腰,懒洋洋道:“走了。”
    苏大勇回过神,下意识问:“您去哪儿啊?”
    “你说呢?找老婆儿子去。”
    “那个求亲的事,您帮我在娘娘面前说一说啊!”
    怀钰没有回头,只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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