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现在出去,”他对沈葭说,“亲姐跳河了,你不能待在舱里什么都不表示,太惹人怀疑,出去装得惊讶一点,要看上去毫不知情,可以哭两声,但不要太过,记得你和长姐的关系并不亲近,你的震惊要多于悲伤,不要露了痕迹,陈适不是蠢人,现在只是事起突然,暂时蒙蔽住了,等他冷静下来,还会回头找你的。辛夷和杜若也一道出去,看着王妃一点。”
    辛夷和杜若敛容道:“是。”
    沈葭问:“那你呢?
    怀钰道:“你先去,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长姐说。”
    沈葭一听,也没有多想,转身去了。
    怀钰又询问了沈茹一番细节,并劝她不要再想不开自杀,否则就辜负了他和沈葭这一番苦心谋划。
    沈茹是明事理的,原本船进了长江她就想自尽,从扬州到淮安的这一路上,自杀的决心下了无数次,只是总鼓不起跳下去的勇气,她并非怕死,她已如半截腐木,死又有何可惧,无非是心头存了点见不得光的妄想,到底不甘心而已。
    “小王爷放心,从小妹救下我的那一刻起,我就再也不想死了,死尚且不惧,还怕活着么?”
    怀钰听了便放下心来,先出去见了漕运总督等人,命令他们必须找到人,生死不论,不过是一番官样套话。
    再来到甲板上,只见沈葭抱着辛夷,伏在她肩膀上呜咽,不禁暗自想笑。
    当年她尚未出阁时,沈如海每每被她气得要动家法,她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,嘴中哭叫着什么“娘啊”“舅舅啊”,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,嚎是嚎了,眼泪半点没见着,没想到这套假哭功夫到现在使来都炉火纯青。
    怀钰咳了一声,走去陈适身边。
    他还死死盯着水面,面色惨白,连把伞也没撑,淋得浑身湿透,分外狼狈。
    怀钰将伞撑到他头顶,正色道:“那边都交代好了,两千多人,分成二十支巡逻队,每队一百人,昼夜不停沿河搜寻,你放心罢,无论是死是生,都会给你找来。”
    “啪——”
    陈适狠狠打开他的伞,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,一向俊逸的面孔,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。
    “她没死!你们都骗我!但我知道,她没死!”
    怀钰心底咯噔一响,心想他到底是知道内情,还是不敢相信?
    “死没死,见过尸体自然分晓。”
    他面无表情撂下这句话,转身走了。
    第60章 女囚
    邬道程亲自打着灯笼, 点头哈腰地走在甬道前面,陪笑道:“这位爷,里面黑,您脚下小心着点。”
    身后的人淡淡嗯了一声, 靴底马刺踩在地砖上, 咯吱咯吱作响。
    邬道程目不斜视,余光却偷偷打量着他。
    子时正, 这位不速之客找到他的府上, 神不知鬼不觉,半个下人都未惊动, 邬道程半夜起来喝水时,才察觉床边闷声不响地坐了个人, 眸中含着两点寒芒, 鬼魅似的盯着他。
    邬道程吓得就要大叫,那人抽出腰刀, 架在他脖子上,问:“你是要活,还是要死?”
    邬道程当然是要活。
    那人便若无其事收了刀,让他带路去县衙大牢走一遭,事成必有重赏。
    邬道程是举人出身, 连试五次都不中,皓首穷经一辈子,到了五十岁上下, 胡子都白了,还只是家乡的一个教谕, 前几年朝廷开恩,补授了他一个山阳县令的官职, 人都说邬老爷这回该走运了罢?其实不然,其中的苦楚只有邬道程自己清楚。
    山阳是淮安辖下县城,又是府治所在,凡是当过地方官的都知道,“前生不善,今生知县;前生作恶,知县附郭;恶贯满盈,附郭省城”。
    知县是当地一把手,但若你头上顶着个知府,那就不算一把手了,若再惨一点,既是府治,还是省治所在地,头上顶着布政使、按察使、都指挥使三尊大佛,再来个钦差巡抚,随随便便伸一个指头就能碾死你,这把交椅就坐的就不舒服了。
    淮安隶属南直隶,虽不是省治所在,但它和扬州一样,也是座因运河而兴的城市。
    它背靠洪泽湖,境内有淮河穿过,黄河改道夺淮后,黄河也从这里东流入海,又因黄河经常泛滥,这里便洪灾频发,历来是防洪、治洪重点。
    淮安位处里运河末端,北接徐州,南连扬州,号称“南船北马,九省通衢”,是漕运的集散地,此地大小衙门林立,官员如过江之鲫,邬道程小小一个七品县令,放在里头都不够看的,是以近日扶风王船过淮安,漕运总督设宴款待,淮安城有头有脸的官员都去了,却轮不着他这个芝麻小官。
    山阳县衙是冷衙门,平日也只管些捕贼缉盗、断案诉讼的小事,断的也不是什么大案,都是些升斗小民打口水官司的小案,牢里头关的也不是什么为祸一方的大贼,大部分是些顺手牵羊被抓进来的小毛贼。
    身后这人要参观死牢,邬道程不免摸不着头脑,心道莫不是死牢里关了他的亲朋至交,他是来劫狱的?那待会儿他要放人,自己放还是不放?
    邬道程摸摸脑袋,心道还是放罢,失节事小,性命事大,就这么点儿俸禄,死在任上不值。
    “到了。”
    邬道程停下脚步。
    死牢跟普通牢房也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因为这里的犯人要等到秋后问斩,大部分都被囚半年以上了,有些甚至已在狱里待了三年之久,身上的号衣都磨破了,露出底下瘦骨嶙峋的身体,因为太久没洗,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。
    怀钰去过诏狱,那里的环境比这里恐怖阴森数百倍,即使六月盛暑都阴寒无比。
    他环视了牢房里蓬头垢面的死刑犯一眼,有的在捉虱子,有的在睡大觉,有的对着他嘻嘻傻笑,还有的伸出手要向他鸣冤作主,被邬道程严厉地呵斥回去。
    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。
    “有女囚吗?”
    “啊……啊?”
    邬道程愣了片刻,回过神来:“有……有的,大人这边请。”
    女犯单独关押,牢房在甬道最深处,刚拐过一个墙角,怀钰就听到不对劲的声音。
    “我说范二,你行了罢?谁都知道你不够数,半个时辰了,早不行了罢,累了就出来,哥哥又不会笑话你!”
    那叫范二的笑骂道:“滚!老子还没玩儿够呢!说好了抽草棍儿,谁长谁占先,你且等着罢,老子今晚来兴头了!”
    身下的女人一动不动,像具死尸一样,范二不由得败了兴,一巴掌抽在那女人脸上。
    “臭娘们儿,你也动一动呀!早几年还会叫,现在叫都不叫一声了,扫兴!”
    他抬手预备再抽,身后传来一声怒喝。
    “住手!”
    两名狱卒回头望去,只见那进来的是个身披大氅的陌生男子,不由得一愣。
    “你谁啊?”
    怀钰冷冷地盯着他们,厉声斥道:“朝廷公廨之地,是让你等干这种龌龊事的么?”
    “哟,”范二从女犯身上下来,同另一名狱卒道,“董哥,咱们今儿个是碰着二五眼了,小子,你是巡抚呀,还是总督啊?张口闭口都是朝廷,也不打听打听,这儿是谁的地盘,轮得着你管?”
    那姓董的狱卒也站起身,道:“给他点颜色瞧瞧!”
    怀钰按着腰间绣春刀,眼神已经动了杀气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落后一步的邬道程满头大汗地跑进来:“住手!不得放肆!你们两个瞎了狗眼的,还不快滚出去!”
    “大人,这位是谁?为何深更半夜来死牢?”
    “混账!这是你们能打听的么?”邬道程急得跺脚,“快出去!出去!”
    范、董二人对视一眼,能让知县老爷如此敬畏的人,恐怕是个大人物,这淮安城里的大官他们都一清二楚,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男子,看来今晚是乌鸦啄了眼珠,看走眼了,二人吓得连衣服也来不及穿,丑态百出地退了出去。
    “见笑,见笑。”
    邬道程擦着冷汗干笑几声,余光看见躺在干草上浑身赤.裸、僵直不动的女犯,眼皮又是一阵乱跳:“刘尹氏,还不快把衣裳穿好!”
    女犯坐起身来,脱得赤条条的,也不避着狱中二人,仿佛早就失却羞耻之心,甚至主动敞开两条干瘦大腿,朝邬道程吃吃笑道:“邬大人,好久不见,难得今晚你登门,还带了位客人,你们二人谁先来?依我看,这位贵客如若不急,不如让邬大人先来,我跟他是老相识了,自然先招待他。邬大人,还愣着干什么?脱裤子呀。”
    邬道程面皮涨得通红:“你……你胡说八道!本官什么时候同你……”
    “那是我记错了,邬大人是青天大老爷,是不屑于奸我这臭烘烘的死刑犯的,您老人家只抽钱。天爷呀,我跟我那死鬼丈夫睡了那么多年,分文不取,没想到进了这县衙大牢,睡一次居然能赚一两银,比天香楼的婊.子挣得还多!”
    女犯说完,又咯咯咯地疯笑起来。
    邬道程的脸由红转紫,精彩纷呈,显然若不是怀钰在这儿,必定上前狠狠抽她两个大耳刮子。
    “你出去。”
    “大人……”
    “出去。”怀钰又说了一遍。
    邬道程怵他得很,只得转身出了牢房。
    怀钰提步向那女犯走过去。
    女犯捉着头发里的跳蚤,放进嘴里,咬得嘎巴响,一边乐不可支地笑道:“贵客想吃独食了,呵呵……”
    话没说完,她笑容一僵。
    怀钰解下身上大氅,盖在她赤.裸的身上。
    女犯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他。
    床边有个小桌,还有只瘸了腿的杌子,怀钰坐下去,道出自己的来意:“我有件事,需要你的帮忙,若你帮了我,我保你兄长家一世荣华富贵。”
    女犯怔愣半晌,冷笑一声,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:“我呸!你们这些脚底生疮、头顶灌脓、一肚子贼心烂肺、不得好死的臭男人!运河里的烂王八也比你们干净!我只恨我不能早死,死后化成厉鬼!一个个找你们报仇索命!”
    “我此行来,正是为取你的性命。”
    怀钰擦去脸上的唾沫,淡淡道:“有一个苦命女子,她跟你虽素不相识,人生遭际却出奇地重合。她本是当朝首辅之女,从小养在深闺,人出落得温婉柔顺,却不慎所嫁非人,丈夫在人前一副温和面孔,人后却对她任意羞辱打骂,她不像你,有勇气拿起屠刀砍死丈夫,便只能杀死自己,我与她妹妹欲救她逃出生天,却少个替她去死的人,你能施以这个援手么?”
    女犯已经听得痴了,呆呆道:“我有两个问题。”
    “请说。”
    “这苦命女子,当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?”
    怀钰点头:“相府小姐,公门千金,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。”
    女犯苦笑道:“我本以为,这样凄苦的命运只有我这样的下等人才会有,却没想到,像那样的金枝玉叶,也会被人当成下流玩意儿地作践,这位公子,请你告诉我,这是为何?”
    怀钰想了想,道:“你问我,我也不知道,大抵女子生于世上,命途多艰。”
    “那杀千刀的打我,骂我,折磨我,我都罢了,只是他不该动我的女儿,那么小的孩子,才七八岁大,那个禽兽,他也下得去手……”
    女犯说到这里,已经泪如雨下,她捂住双眼,泪水却不断地溢出来。
    “我将他杀了,砍成八段,分四个地方埋了,为什么?因为我要他死也不得超生!他们抓我,说我罪大恶极!我做错了吗?”
    “你没错。”
    “姓邬的说,按大晋律法,妇人违抗丈夫,鞭笞四十;犯杀人罪,按砍头论处。可那些男人杀死人了,只是流放三千里,男人吃醉酒打死老婆,官府不问,这又是为何?”
    怀钰道:“是律法错了。”
    女犯呆了呆,这个问题自她进来后,便一直想问,也问了许多人,他们骂她是疯子,从没有一个人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她,是律法错了,是这世道错了。
    女犯乱发下的双眸少了些死气沉沉,焕发出期待的光彩,这一刻,怀钰才发现她其实有点姿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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