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葭敷衍道:“是啊,好巧好巧,遇上你了。你接下来去哪儿?”
    怀钰看着她,没说话。
    沈葭又道:“我接下来要去吃盐水鸭,那是我们金陵最正宗的老字号,怀公子,你有事吗?没事的话不如一起?”
    怀钰嘴角抽动,像是想笑,又被他强压住上翘弧度,他转开眼道:“既然你如此盛情相邀,我也不忍心见你失望,那便一道罢。”
    沈葭面上微笑,心中狂骂,怎么不装死你呢。
    -
    老字号在莫愁湖畔,一行人下了山,便坐上一叶扁舟游湖。
    莫愁湖是长江水道西移后,泥沙淤积形成的湖泊,湖面大小仅次于北面玄武湖,也是金陵一大名胜,湖岸边栽植海棠垂柳,每年三月中下旬,沿岸海棠花开如云,垂柳蘸水,其景色之美,令游子们流连忘返。
    轻舟划到湖心时,天色转阴,竟下起涓涓细雨来。
    众人纷纷披戴起蓑衣竹笠,陈适见雨打清波,湖面上升腾起茫茫白雾,湖堤上杨柳如烟,不禁感叹:“‘燕子矶头春涨满,莫愁湖畔暮烟浮’。不愧是金陵名胜莫愁烟雨,眼见才知为实,难怪声名远扬。”
    摇桨的艄公听了笑道:“公子是北地来的罢?咱们金陵是六朝古都,名胜古迹多如牛毛,值得去的又岂止这莫愁湖一处,城北燕子矶,城南雨花台,城东鸡鸣寺,还有那十里秦淮风光。公子若想都去一遍,不妨去书肆买一本《金陵图咏》,上面撰集了咱们的金陵四十景,图文并茂,诸如鸡笼云树、牛首烟岚、钟阜晴云、乌衣晚照、秦淮渔唱都在其中,公子按图索骥,保管游得尽兴。”
    怀钰听到这里,抱臂冷笑道:“船家,这便不用你费心了,我们这儿正好有个地道金陵通,比什么《金陵图咏》好使多了,这位公子无论想去哪儿,她都能带着去。”
    众人:“……”
    沈葭点头道:“说得不错,乌衣晚照就在我家附近,咱们已经看过了,雨花台、石头山也去过了。陈公子,要不明日带你去燕子矶转转?”
    陈适看见黑着脸的怀钰,简直哭笑不得:“好。”
    弃舟登岸后,雨势渐渐变得大了,众人便去店铺买了几把伞,金陵是诗书风流之地,这纸伞也做得与别处不同,伞面上绘有四时花卉,既小巧又雅致。
    沈葭撑着一柄桃花伞,将一行人引入食店中,店门口挂着幌子,上书“谭记”二字,正是她所说金陵城中做盐水鸭最正宗的百年老店。
    众人走入堂中,在八仙桌前坐下,沈葭一边收伞,一边冲小二报菜名:“来一份你们店里的盐水鸭,鸭不要选太肥,二三斤即可,再来一盘炒鸭腰、烩鸭掌、凉拌鸭胗,一碟凤尾虾、各色时蔬也来点儿。对了,再上一壶竹叶青,八副杯碟碗箸。”
    “八副?”那记着菜单的小二疑惑抬头,“这位客官,你们这儿只有六个人啊?”
    “什么六个人,我们明明是……”
    沈葭本想说他们一行是八人,可一个个人头数过去,沈茹、陈适、辛夷、杜若,还有沈茹的侍女喜儿,包括她自己,还真是六人!
    坏了,怀钰和观潮呢?!
    人太多挤丢了?
    沈葭茫然道:“他们两个呢?”
    杜若吃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蚕豆,道:“走啦,小姐你不知道吗?进店之前姑爷就扭头走了,观潮哥哥去追他了。”
    沈葭起身道:“什么?!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?”
    众人不约而同心想,你今日跟怀钰别了一路的苗头,我们还以为你看见了,故意没搭理的呢,谁成想你是真没注意到。
    沈葭已经拿起纸伞大步走了出去,辛夷赶紧推杜若:“快跟上小姐!”
    “哦!”
    杜若抓起一把蚕豆就追出店外。
    -
    “殿下!我的爷!您慢点儿走啊!小心您的腿!”
    观潮在后追着,前方怀钰拄着拐健步如飞,看得他心惊胆战,生怕他一不小心摔进湖里。
    怀钰走到一处青砖小楼前停下,见二层匾额高悬,上书“胜棋楼”三个泥金大字,便知道这是昔年太.祖爷与中山王对弈过的地方了。
    他站在胜棋楼阶下,抬头望着这幢先祖曾经来过的建筑,神情茫然若失,细雨斜飞,沾湿了他的眉眼。
    观潮赶紧走上前,将伞撑在他头顶,小声劝道:“爷,咱们回去罢,外头冷,别冻坏您的身子。”
    怀钰喃喃道:“回去讨人嫌么?”
    观潮一噎,不知说什么好,半晌才道:“那咱们回谢宅?”
    怀钰用手中竹杖一下一下敲着石阶边沿,淡淡道:“你都说是谢宅了,我不过是个作客的人,梁园虽好,终非故乡,何必去他人眼前打转,惹人厌烦。”
    观潮:“……”
    观潮简直要抓狂,心说殿下您从前不是这么幽怨的人啊,怎么现在变得像个深闺怨妇一样,能不能快点恢复正常!
    就在观潮抓耳挠腮时,身后传来一阵呼喊:“怀钰!怀钰!”
    二人回身望去,只见沈葭撑着一柄纸伞在雨中跑来。
    观潮心中一喜,将伞柄塞进怀钰手心,道:“王妃找您来了,您跟她好好说,千万别发火!”
    他说完便走到廊下躲雨去了,给沈葭和怀钰留下谈话空间。
    沈葭气喘吁吁地跑到怀钰面前,怒道:“你又是怎么了?为什么一言不发地走了!”
    听到这句话,怀钰原本转好的心情瞬间消散,嘴角挤出一个冷笑:“我自走我的,关你何事?”
    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    沈葭“你”了半晌,最后憋出来一句;“这样很没有礼数。”
    怀钰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,咬牙道:“我本来就没有礼数!你第一天知道吗?”
    沈葭被他加重的语气吓了一跳,不知自己又哪儿惹着他了,明明那日在山崖底下,不是很好的吗?他那样温柔地在她耳边说话,可现在他就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。
    沈葭想到自己方才冒雨找他了半天,结果换来他凶巴巴的态度,一阵委屈铺天盖地地袭来,眼底泛起点热潮。
    “你……你凶什么凶?”
    沈葭一吵架就打磕巴,口齿也不伶俐起来:“不是你想吃盐水鸭吗?我……问了你的呀,结果到店里,你又不吃了,扔下我们,招呼也不打,扭头便走。怀钰,你……你不讲道理。”
    怀钰气不打一处来,吼道:“我是要与你一道吃,其余人算怎么回事?别哭了,不准哭!你还委屈起来了!”
    沈葭“啊”了一声:“可是、可是大家是一块儿出来的,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罢?”
    “怎么不能?”
    怀钰反问道,看着沈葭泛红的眼圈,他又忍不住地心软,正想放下架子哄她两句,身后响起一道煞风景的声音。
    “珠珠,你们好了么?菜已经上齐了。”
    陈适撑着一柄青竹伞,立在细雨中,无比自然地问道。
    怀钰:“……”
    “你叫她什么?珠珠也是你能叫的?!”
    怀钰扔了伞,冲过去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揍人。
    陈适任他揪着,眼波平静地说:“这是经过珠珠允许的。”
    “你他妈再喊一声试试!”
    怀钰挥着拳头就要揍到他那张讨人厌的脸上,却被沈葭抱住胳膊,沈葭急得大喊:“怀钰!不要打人!”
    “怎么?你心疼了?”
    怀钰甩开她的手,睫毛上全是密集的雨珠,他放开陈适,问沈葭:“你让他喊你珠珠?”
    “我……”沈葭试着辩解,“这不过是个名字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”怀钰冷笑着说,“一个名字,谁都能喊,就我不能喊。”
    他推开沈葭妄图来给他撑伞的手,面无表情地径自离去。
    “怀钰……”
    沈葭撑着伞追了两步,最终还是停了下来,脸色发白,眼泪欲坠不坠。
    廊下避雨的观潮傻了眼,好端端的,怎么又吵起来了?
    他推开杜若递来的蚕豆,捡起伞追了上去。
    怀钰横冲直撞地乱走,随意走进一家食肆,吩咐店小二:“来一碟盐水鸭。”
    那店小二哟地一声:“这不是姑爷么?姑爷出来怎么没跟孙小姐一道?盐水鸭是罢?盐水鸭不错,咱们金陵的盐水鸭最出名了,小的再送姑爷一壶绍兴花雕,这鸭馔就是要配着花雕下酒才够味儿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怀钰抬起脸问:“你们是谢氏商行的?”
    店小二挺起胸膛,与有荣焉地道:“是的呐,姑爷,不是小的吹,这莫愁湖滨,论盐水鸭做得最正宗最地道的,除了小店别无分号了,连七爷都经常光顾小店呢……姑爷?姑爷?您哪儿去啊?不吃啦?”
    观潮刚走到食肆门口,眼见怀钰又冷着脸抬脚出了门槛,不禁一头雾水。
    ???
    这是咋的啦?
    观潮认命地一拍脑袋,再次转身追上去。
    怀钰又去了几家食店,一条街统共几里长,倒有七八家是谢家开的,气得他想骂人。
    因为沈葭有言在先,在金陵城只有小姐姑爷,没有王爷王妃,所以店小二、店掌柜碰见他一律喊姑爷,笑脸上前,热情招呼他,还要给他免饭钱,问就是自家姑爷,吃饭要什么钱。
    这金陵城是不是但凡开个店都是他谢家的?
    从第九家酒楼出来,怀钰已经完全没了脾气,随便走到街边一家馄饨摊前坐下,想点一碗馄饨,他实在饿得不行了。
    那煮馄饨的老妇转头望见他,顿时面放红光,连皱纹褶子都抻开了几道:“姑……”
    “别开口!”
    怀钰有气无力地趴在木桌上,摆摆手道:“您就当不认识我。”
    “别自欺欺人啦!”杜若坐在条凳上,一边扔着蚕豆,用嘴巴去接,一边道,“这馄饨摊子也是谢家开的。”
    怀钰恶狠狠瞪她一眼:“你怎么知道?还有,你跟着我干吗?”
    观潮立马安抚:“殿下息怒,息怒,她是跟着我的。”
    一面又转头教训杜若:“在殿下面前放恭敬点。”
    杜若翻个白眼:“小姐说了,在金陵没有王爷殿下,只有姑爷。这家馄饨摊小姐带我来吃过,她从小就爱吃这个婆婆做的馄饨,舅爷就买下来送给她了。婆婆,给我来一碗馄饨,虾仁馅儿的,别放葱花!”
    煮馄饨的婆婆笑着点头:“哎,好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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