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葭的半张脸火辣辣的,这不是她第一次挨耳光,却是感到如此的疼痛。
    沈如海的话在她耳边回荡,她想起三年前,初来京城时,她对多年不见的父亲其实还抱有一丝幻想,她记得小时候那个抱着她上街玩儿的儒雅男子,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,她所能倚靠的,也唯有这位生父而已。
    可等她来到沈园,却发现她幼时居住过的芙蓉榭拨给了沈茹,她只能搬到东北角的听雪阁去,她娘住的鸳鸯馆也被沈茹的母亲孙氏鸠占鹊巢,沈园还是那个沈园,却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沈园。
    直至今日,这一巴掌才彻底将沈葭心中那点血缘亲情给打散了。
    有些父亲,不如没有的好。
    门被人敲响,沈如海正在气头上,没好气道:“谁?进来!”
    槅门打开,一个白净脸的年轻太监走进来,满脸堆笑道:“沈阁老,这天儿这么热,您老呀,少发点火气。”
    沈如海认出这是在御前伺候的内侍曹安,还是司礼监掌印高顺的干儿子,当即迎上去道:“曹公公,您怎么来了?”
    曹安看一眼旁边落泪的沈葭,道:“圣上找您呢,阁老大人,跟咱家去澄心堂走一趟罢。”
    第21章 信物
    离开澄心堂后, 怀钰在抄手游廊上一路横冲直撞,吓得宫女们急忙避去一旁。
    小厮观潮在后追得气喘吁吁:“爷,您等等我啊!”
    “滚!别跟着我!”
    怀钰一脚踩着栏杆,翻上房顶, 眨眼就不见了人影。
    正是午后时分, 阳光灿烂,将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, 他在屋顶上不知奔跑了多久, 最后在一个歇山式殿顶上停下。
    怀钰喜爱高处,小时候, 每当他不想被宫人们找到,就常去树上或房顶上躲着, 只有圣上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。
    这座宫殿前庭西南侧种了一株百龄古松, 树身粗壮高大,松叶茂密, 高出殿顶许多,恰好遮住头顶艳阳。
    怀钰枕着胳膊,在屋脊上躺下,怔怔地看着松叶间隙中的蓝天白云出神。
    昨夜的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,沈葭白如牛乳的肌肤、滑腻柔软的身躯、还有她蹙眉啜泣的面容, 两颊泛出的玫瑰色红晕……
    温柔乡。
    怀钰几乎是一瞬间想起这个词。
    苏大勇他们说的没错,女人的身体,的确是温柔乡, 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头,可一旦恢复清醒……
    他今早醒来, 看见沈葭赤身裸.体地躺在自己怀里,几乎是滚下榻的。
    难道真的要娶她?
    怀钰平生最讨厌受人挟制, 娶了沈葭,就真的要受他皇叔控制一辈子了,况且沈葭也不会想嫁他罢?
    怀钰卷起衣袖,小臂上残留着好几个牙印,都是昨晚沈葭咬的,她咬得很重,有些甚至破皮出了血。
    怀钰正神游天外,忽然听到些动静,往下一看,原来是一伙提着竹筒的公子哥儿,带着小厮走进前庭,聚在廊庑下斗蟋蟀赌钱。
    怀钰认出其中几张熟脸,换作以前,他一定会跳下去赌几手,但今日他实在没兴致,只闭了眼假寐。
    公子哥儿们手拿蓍草,拨弄着青花浅口盆里的蟋蟀,小厮们围在旁边大声叫好。
    其中一名公子哥儿觉得无聊,便扯起闲篇儿:“哎哎哎,你们听说了那怀钰与沈家二小姐的事没?”
    殿顶上的怀钰悄然睁开眼。
    “怎么没听说?”另一名公子哥儿道,“据说他们夜半幽会,去那太液池上共赴巫山,恰好被圣上和娘娘撞个正着,那沈阁老也在当场,险些被气得跳了湖呢。嘿嘿嘿,我早说了,那沈二小姐的身段瞧着就风骚,本性.淫.浪,赶明儿我也夜探一回香闺,和她云雨一场。”
    原来昨夜船上人多嘴杂,不仅有帝后、沈如海一行人,还有摇橹的船工、随行的宫女太监、负责洒扫膳食的杂役,即使圣上下了严令,此事不得宣扬出去,但架不住人多,口耳相传,不过半日工夫,此事竟已传得西苑人人皆知。
    有人笑道:“舒大,你这可就是痴心妄想了,那沈二小姐可是小煞星的相好,你就不怕他用那把绣春刀,一刀将你砍了?”
    叫“舒大”的一脸淫.笑,道:“你懂什么,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……”
    话未说完,他后脑勺上挨了一记。
    舒大怒瞪向身旁的人:“你敲我做什么?”
    那人很冤枉:“我可没敲你!”
    舒大道:“你就在我身后,不是你还有谁?”
    那人也怒了:“说了不是我!我好端端地敲你做什么?你们谁敲了他?!”
    其余人纷纷摇头,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,十几颗松果如同天女撒花似的冲他们砸过来,众人抱头鼠窜,被砸得鼻青脸肿。
    “什么人?!”有人大喊。
    怀钰从殿顶上跳下来,拍掉手上的松果渣,道:“你爷爷我。”
    众人:“!!!”
    怀钰一一扫视过这群人,一字一句问:“刚刚谁说做鬼也风流的?我来成全他。”
    舒大:“……”
    舒大提起蟋蟀筒转身就跑。
    没跑出几步,被怀钰飞起一脚,踢中屁股沟,像个风筝似的飘出去,恰好落在台阶上,摔断两颗门牙,登时血流如注。
    竹筒盖子也打开了,从里面跑出一只青壳大蟋蟀,怀钰上前一脚碾死。
    舒大发出一声惨叫。
    蟋蟀以青为上品,这只金翅大将军花了他三千两纹银才买来,帮他赢了数场促织比赛,现在被怀钰一脚踩成脓水,他嚎得像死了亲爹一样伤心。
    这几个公子哥儿都是世袭勋贵子弟,且大多家世没落,与上官熠那帮风头正盛的皇亲外戚尿不到一个壶里,与怀钰平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。
    今日怀钰竟然当着他的面,踩死了他的宝虫,舒大痛心之下,被激出一身血性,抬头红着眼愤然道:“怀钰!你欺人太甚!我父也是世袭的镇远侯,我家祖上是靖难功臣,没有我舒家先祖,你怀家江山还不知道打哪儿来呢!”
    怀钰冷冷一笑,撸起袖子,道:“镇远侯怎么了?老子打的就是你!”
    说完,一拳挥出,将那舒大揍得鼻血狂喷。
    半个时辰后,这群人无论主仆哪个都没跑脱,被怀钰揍得痛哭流涕,哭爹喊娘,提溜着后脖领,一个个扔进太液池喂鱼。
    揍完人,怀钰直奔揽翠阁,刚跳进东跨院,迎面撞上正在院子里煎药的沈茹。
    怀钰:“……”
    沈茹:“……”
    二人面面相觑。
    沈茹率先打破沉默:“小王爷来找家妹?”
    “嗯?啊……那个,对。”
    怀钰尴尬地摸摸后脑勺。
    他翻墙来找沈葭也不是头一回,但还是第一次被外人撞见,不免有些窘迫。
    沈茹低声道:“小妹不在。”
    “不在?”怀钰满脸诧异,那她去哪里了?
    沈茹嗯了一声,道:“上午……父亲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气,小妹被送回家了。”
    怀钰立刻急了:“金陵那个家?”
    沈茹闻言一愣,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摇头道:“不,沈园。”
    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怀钰就跳出院墙走了。
    正在马槽里吃燕麦的狮子骢被主人拉出马厩,火急火燎地骑上它就跑,甚至还抽了它一鞭子。
    因为这匹狮子骢是他父王所骑战马的后裔,怀钰一向很是疼惜,不仅给它吃最好的草料,也从来不舍得打它,平日还亲自给它梳毛和洗澡。
    狮子骢也灵性十足,即使不抽它也日行千里,这下屁股吃痛,撒开四蹄朝前狂奔,跑得比平时更快了,怀钰赶在夕阳落山前到了沈园。
    正值酉戌之交,日暮西山,偌大个沈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中,安宁静谧。
    怀钰顺着老路,轻车熟路地翻进沈葭的听雪阁,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翻花绳,怀钰刚要进去,小丫头们起身拦住他。
    “你不能进去。”
    怀钰一愣,指着自己问:“我为什么不能进去?”
    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说:“辛夷姐姐说了,不能放你进来。”
    怀钰:“……”
    怀钰心想就你们几个这小身板,我一个打十个,还想拦得住我?
    但他最终没有硬闯,而是后退几步,道:“那我不进去,就站在这院子里,行了罢?”
    几个小丫头互相对视几眼,点点头。
    辛夷只吩咐不能让他进屋,倒没说不能让他站院子里。
    怀钰道:“这可是你们说的。”
    说完,他扯开嗓子,抬头朝楼上大喊:“沈葭!沈葭你在吗?!我有事儿跟你说!你下来!”
    小丫头们:“……”
    怀钰还在大声喊:“沈葭!你下来!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!我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!”
    “沈葭!沈葭!”
    “沈珠珠——”
    “啪”地一声,阁楼的槅窗被人打开,从上面丢下来一个敞口大肚青花瓷瓶。
    “吵死了!滚!”沈葭暴躁的声音传出来。
    怀钰将那青花瓷瓶接住了,抱在怀里道:“我只说一句话,说完就走!”
    楼上再度没了声息。
    怀钰将那花瓶交给其中一个小丫头,三两下就爬上院中一株玉兰树。
    这株玉兰是昔年沈葭出生时,她娘谢柔亲手所植,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,已经长得亭亭玉立,有二层楼高,而且正对着那扇雕花槅窗,夕阳洒金,依稀可见窗纱上映着一个侧脸的轮廓剪影。
    怀钰对着那影子道:“沈葭,昨夜之事……对不住了,虽然你自己也有责任,谁让你下那什么散的,反正这事……阴差阳错。我也不是不负责任之人,你放心,我会娶你的,咱们不管从前如何,以后……以后我会对你好的。”
    怀钰越说俊脸越红,明明来的一路上已经打好腹稿,此刻却忘了个一干二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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