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杯砸在身上的痛,无论如何都抵不过对圣上偏心的痛。大皇子喘着粗气,眼泪不受控制一下汩汩而出,嘴唇颤动着,凄厉喊了声阿爹就哽咽住了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大殿内众人噤若寒蝉,连二皇子都收敛了些,王相何相段尚书等垂首一言不发。
    圣上冷厉的目光扫过,心里的那股火仍然未灭。他的儿子们,肱股之臣们,居然连个弱女子都对付不了,闹出这般大的动静,将他皇家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!
    文士善罢了,朝廷从来不缺官员,当年.......
    想到当年程子安的折子,圣上眼皮跳了跳。
    要是当年就处置掉文士善,如何会有今日之事。他也没想到,后宅女子罢了,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决心,连死都不怕。
    圣上长长呼了口气,将心头的郁闷生生按了下去,沉声道:“既然文士善与文侧妃都已经死了,此事不宜再声张闹大。王相何相,你们与段尚书姜尚书,回刑部继续开堂审案!”
    既然京城的闲人爱看热闹,就给他们更多的热闹看,砍头流放,让他们津津乐道这些去。
    王相等人起身称是告退,圣上再看几个儿子,疲惫地闭上了眼,挥挥手道:“滚,都给我滚!”
    几个皇子起身告退,离开承庆殿,此时外面的雨还密密下着,大皇子撩起衣袍径直跳下白玉石台阶往外奔去,二皇子在身后笑话道:“哎呀大哥,雨下得这般大,你是赶着去灭你侧妃的九族,还是给她收尸啊?”
    三皇子在一旁偷笑,四皇子当没听见,自顾自离开。
    大皇子本来就心口就汪着一团火,此时没被雨水浇灭,反倒是像被泼了一桶火油,轰地熊熊燃烧。
    “贱人!”惯常骂人的话,不假思索从嘴里流出来,大皇子如愤怒的火球,转身直朝着二皇子奔来。
    二皇子见状,转身就往大殿跑,喊道:“阿爹救命,阿爹救命,大哥要杀人啦!”
    大殿的门槛高,二皇子右腿刚跨进去,就被奔上来的大皇子抓住了后背,一股大力将他往外扯。
    二皇子被扯出大殿,大皇子欺身骑上去,抡起拳头,就对着他一顿猛捶。
    二皇子举起双手格挡,不服输也抡起拳头打了回去,很快,两人就打作了一团。
    圣上望着殿外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儿子,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    好半晌过后,圣上深吸一口气,起身抓起多宝阁上摆放未开刃的宝刀,箭步上前,也不管是谁,举起刀劈头盖脸打了下去。
    刀鞘上镶嵌着宝石,大皇子二皇子挨了好几下,痛得他们嗷嗷叫,跳脚躲得飞快。
    圣上怒极攻心,一下太过用力,感到眼前真正发黑,累得弯腰急促喘个不停。
    许侍中赶忙上前搀扶着他,胆颤心惊劝道:“圣上息怒,圣上息怒,保重龙体要紧啊!”
    圣上一言不发,闭了闭眼,待气稍微平缓了些,由许侍中搀扶着,转身回了大殿。
    从头到尾,都未在看他们几人一眼。
    平时圣上时常怒骂责罚他们,这时只字不提,反倒令他们更加惶惶不安起来。
    大皇子二皇子自不用提,看戏与观望的四皇子,都控制不住惊疑不定。
    大殿的门,在眼前悄无声息关上了。
    几人看了又看,再也顾不得打斗笑话,如惊弓之鸟那样飞快离开。
    雨天的大殿,比平时要阴暗些。圣上坐在椅子里,垂眸不语,若非喘气声,看上去仿若成了一尊石像,久久不动。
    许侍中斟酌再三,上前轻声道:“圣上,屋子里暗,可要老奴点灯?”
    圣上终于抬起头朝许侍中看来,哑着嗓子道:“传旨下去,革了大皇子的差使,同二皇子一道在府里反省。三皇子四皇子,分别封为端郡王,瑞郡王。瑞郡王生母,追封为明妃。”
    许侍中应是,心里却惊骇莫名。
    大皇子二皇子看来,彻底与皇位无缘了。新封的两个郡王,生母都为妃,不知最后谁会胜出。
    许侍中又转念一想,五皇子六皇子乃至七皇子几兄弟也快长大了,以后只怕会更热闹。
    圣上失望到了极点,他始终不明白,幼时聪明懂事的儿子们,长大了争权夺利,他也能理解,从来就没因此而真正责罚他们。
    他们怎地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,他们在自己这个亲爹面前都敢一言不合打起来,何来的脸提忠孝仁义?
    坏不可怕,蠢才令他不能忍!
    许侍中刚走到大门边,圣上又抬起头,道:“传程尚书......咦,程尚书何在?”
    先前大皇子在大殿里叫得人头疼,圣上并未察觉,程子安不在。
    圣上问道:“程尚书去了何处,他怎地没来?”
    许侍中忙道:“此事不归户部管辖,程尚书向来不爱凑热闹了,连审案都未参与进去,估计程尚书在忙户部的差使。”
    圣上想到程子安身上一堆事,一心扑在户部的革新上,还有大臣在为大周殚精竭虑,圣上勉强得了些安慰,挥了挥手,“那就罢了,让他自己去忙吧。”
    许侍中暗自呼出口气,去礼部传了旨,急匆匆赶去了户部。
    程子安并不在户部,许侍中想了下,唤来亲信的小黄门,低声吩咐道:“你去程尚书府里传句话,就说圣上先前寻过他。”
    小黄门应下出了宫,前去了程子安府上传话,程箴迎了出来,听罢之后,客气将他送了出去。
    程箴回屋,崔素娘守在睡着了的囡囡身边,随口问道:“何人来了?”
    程箴忙说无事,“许侍中有事与子安说一声。”
    崔素娘咦了声,道:“这个时辰子安还未下衙,他难道不在宫内?”
    程箴道:“京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,子安估计在忙,许侍中没能寻着他。”
    崔素娘没再多问,立刻被文士善文侧妃的事情吸引了过去,叹息道:“当年你、闻山长与文士善的争斗,想起来还止不住后怕。我虽第一次听到文侧妃所言之事,就凭着文士善的为人,我也相信文侧妃并未撒谎。说起来,文侧妃与阿乔一样,阿爹都不是人,阿娘吃苦受罪,连命都没了。儿子得了好处,要忠义孝顺,躲在后面不吱声,女子更能体会女子的不易,能站出来为阿娘鸣不平。唉,文侧妃性情刚烈,可惜了。”
    程箴在想着程子安究竟去了何处,许侍中找他,就是圣上找他,如今竟然找到了府里来,程子安肯定不在宫内。
    听到崔素娘叹气,程箴赶紧安慰她道:“文士善是罪有应得,孙仕明终究也会遭到报应,阿乔如今精神好转了不少,素娘莫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些,免得又惹她伤心。”
    崔素娘瞥了程箴一眼,道:“罢了罢了,我不会再提。”
    程箴见崔素娘不高兴了,忙与她赔笑,说起了闲话。
    王相也在找程子安,他如今烦躁不已,有一肚皮话想与程子安说。
    圣上一直未曾封皇子,几个皇孙都大了,如今突然封了郡王。
    朝堂又得热闹了,大周的朝堂,这些时日已经热闹得太过,天天都有大戏看,无论如何都该消停一些时日。
    直到了下衙时分,王相都未寻到程子安,小厮跑来低声道:“相爷,听说程尚书出了城,去了天宁寺。”
    王相一惊,道:“这个时候程尚书去天宁寺作甚?”
    小厮挠挠头,道:“小的不知。程尚书从天宁寺已回了京城,朝着程府方向去了,相爷可要小的前去程府传话?”
    王相皱起眉,半晌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,道:“罢了,你去备车马,我直接去找他。”
    小厮应是退下,王相回值房穿上大氅,离开政事堂去了锣鼓巷。
    程箴听说王相前来,迎到了大门前见礼,“王相快请进。”
    王相颔首回礼,寒暄了两句,径直道:“我来寻程尚书,有些要事与他商议。”
    程箴道:“子安在更衣,相爷请稍等片刻。”
    王相再次微微皱眉,估计程箴估计也不知程子安去天宁寺之事,就未多问,在椅子里坐下。
    程箴亲自奉了茶,他捧起来刚吃了口,程子安头发濡湿,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衫走了来,拱手见礼。
    王相上下打量着他,不解道:“你的脸色这般苍白,可是生病了?”
    程子安道没事,在椅子里坐下,问道:“王相来找我何事?”
    王相下意识看了眼程箴,程箴借口退了出屋,他这才问道:“听说你去了天宁寺?”
    程子安说是,坦荡道:“下雨了,差役替文士善收了尸,文青青却躺在那里,无人敢管。我收敛了文青青,将她的灵柩送到了天宁寺地藏殿安放。过些时日,请人扶灵回乡,安葬在她母亲身边。”
    王相听得瞠目结舌,呐呐道:“你,你......”
    如水如雾般的双眸,绝望又平静的眼,倒在血中的她,在眼前交替闪过。
    程子安垂下眼眸,克制住心底的情绪,淡淡道:“王相的意思我明白,文青青弑父,在许多人眼里看来,是大逆不道。圣上肯定也以为她所作所为,给皇家蒙羞,罪该万死。皇家里的腌臜事,多如牛毛,这件还真算不上。圣上再气,也只会息事宁人,闹大了,没什么好处。”
    王相很是佩服程子安的聪慧,先前他瞧着圣上的意思,的确是不欲追究,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。
    只是,王相问道:“你既然知晓身上不高兴,为何还要这般做?”
    程子安平静地道:“因为我们都是从母亲的肚皮里出来,是母亲九死一生,诞下了我们。文青青不该走到如此的地步。”
    王相不知程子安早就写了折子参奏文士善之事,程子安就点到即止。是圣上当初的纵容,对女子的轻视,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。
    圣上知晓了他替文青青收敛,也不好意思责罚他。
    就算是被责罚,程子安也绝不后悔。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,任由曾经心动过的女子,就那么曝尸在满是血污的雨中。
    王相心情很是复杂,转念一想,死者为大,一个弱女子,收敛也就收敛了,圣上再追究,就失了君王的胸襟。
    放下茶盏,王相身子略微斜倾,低低将大殿发生之事细细说了,大皇子与二皇子打架,被圣上亲自出手打的事,瞒不过政事堂的眼,他斟酌了下,干脆一并告诉了程子安。
    “圣上封了郡王,朝堂又会不得安宁了啊!这一天天的,真是愁人得很。”
    王相没听到程子安的回答,不禁抬眼朝他看去,见他无动于衷,神色依旧一片沉静,很是好奇问道:“你早已得知了?”
    程子安摇头,道:“我并不知道。谁被责罚,谁封为王,甚至封为储君,我都不在乎。”
    几个皇子彼此之间打成猪头,程子安也不会感到意外。
    王相没听过后世的一个说法,这群皇子就是十足十的巨婴,
    皇子们自小金尊玉贵长大,身份高贵,唯一吃的苦,便是如四皇子所言那样,与兄弟们争权夺势的身心疲累。
    天底下所有的百姓,都愿意与他们互换身份,争抢着吃他们的苦。
    一群远离百姓,被捧着长大的皇子,养成唯我独尊互不相让的性格,乃是必然。现在才打起来,程子安认为还晚了些。
    王相愣住,不同意道:“储君乃是国之大事,当德才兼备者才得之,怎能随便。”
    程子安哦了声,道:“不是立嫡立长吗?”
    王相噎了下,含糊着道:“皇家不大论嫡长.....你少打岔,你同我老实说,你究竟看好谁?”
    程子安抬眼,直视着王相,认真道:“谁都一样。王相以为有何不同?”
    王相想了半天,都没明白程子安的意思。
    程子安道: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人随着身份的变化,做事的方式方法,皆会随之变化。单单靠着人不行,人心人性皆靠不住,还是需要有完善齐备的规矩去约束,制衡。”
    程子安说得很清楚明白,谁做皇帝都一样,明君也靠不住,还是规矩律法可靠。
    王相震惊地看着程子安,片刻后抬手抹了把脸,喃喃道:“真是,唉,程尚书,许多时候,我都看不明白,你究竟在想什么。”
    程子安笑了声,道:“王相,我并未想太多,你也无需过多猜测解读。君主做好君主该做之事,朝臣做好朝臣该做之事,百姓做好百姓该做之事,天下就万事大吉了。可惜,人不会按照我们希冀盼望的来,随之有了律法规矩,用来维护朝纲,保证天下的稳定。真实的情形却不乐观,那是因为律法错漏百出,执行不到位,规矩只约束了无权无势之人。权贵肆意破坏,也不会受到责罚。既然有人能凌驾于律法与规矩之上,就莫要贪图其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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