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是先生如父,蒙童年幼,先生们都会约束着,不能真正下死手管。
    难得啊!
    周先生心潮起伏,抬手让学生们落座,对程子安无比和蔼道:“你去将熏笼搬到身边来,门边冷,明日记得添衣。”
    程子安施礼道谢,走去角落,将熏笼搬到了他与方寅的座位中间。
    方寅眼含感激,纠结了下,到底没有做声。
    程子安并不在意方寅的感谢,举手之劳罢了。
    有人出生时就在了顶峰,有人一辈子辛苦奋斗,走大运的话,能攀爬到中间的高度。
    程子安算是出生时就到了半山腰,方寅则是在谷底。
    处处斤斤计较,过了。
    下课后,辛寄年迫不及待来找程子安。同学在门口进进出出,说话不方便,他将程子安扭到了外面,去了夏日常去玩的林子边。
    林子边风大,四周空无一人。寒风扑面,程子安打了个哆嗦,不客气将手伸进了辛寄年的衣领取暖。
    辛寄年冷得哎哟一声,扭着身跳脚躲开,控诉道:“程哥,你偷袭!”
    程子安也正好要找辛寄年这个笨蛋,他懒得废话,问道:“你眼神如何?”
    辛寄年不解,道:“我眼神好得很,程哥问这个做甚?”
    眼神好就行,程子安转过身,手伸在背后,背着他比划:“你仔细看清楚了,我答完题,手在身后装作挠痒,告诉你答案。”
    辛寄年听到答案,飞快闭了嘴,看得无比认真。
    程子安道:“你得记住了,弄错了可别怪我。”
    辛寄年笑逐颜开,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般,“程哥放心,我记住了,都记住了。”
    程子安皱眉,嫌弃地看着他,很是犯愁,难得说了句肺腑之言。
    “你平时吧,还是读读书,自己动下脑子。学堂的考试能对付过去,等到秋闱春闱时,那时该当如何?”
    辛寄年哈哈笑了起来,道:“程哥真是,还早着呢,担心这些作甚!”
    程子安见说不通,很快就放弃了,转身往回走,道:“快些,外面冷死了,你一身肥肉能挡寒,我可比不上你。”
    解决了算学考试的问题,辛寄年开心蹦跳着,脸上的肉随之抖动,得意地道:“有高人夸我是大富大贵之相呢,脸上无肉,一看就是苦命短命的面相。”
    程子安一脚踹了过去,骂道:“滚你的!有钱人才吃得胖,没钱的吃不饱,身体不好,脸上哪来的肉,当然是苦命短命了。这些看面相的,纯属说屁话骗钱,坏得很!”
    辛寄年立刻道:“程哥说得是,程哥比高人还要厉害。程哥,以后你要是考不中,可以去做高人替人看相算命,也是一门好营生。”
    落第的读书人要继续生活下去,除了算命解字先生,还有写话本,替瓦子里的戏班写戏本,做先生,改行学医,做买卖,涉及到各个行当。
    程子安并未将辛寄年的话放在心上,甚至还暗戳戳思索起来,以后他就去写话本,戏本。
    辛寄年看的话本印刷精美,一本要三四两银子。印刷粗糙的话本,从半钱到一两不等。
    各种狗血奇葩,鬼神狐狸与人的爱恨恩怨情仇,与后人的想象力比起来,不遑多让。
    一天写几个狗血奇情故事,走粗糙印刷快销路线,钱财哗哗来。
    可惜,现在程子安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,程箴能顺利参加举人考试。
    冬至之后便是年,无论富绅穷人,皆忙碌着洗刷清扫,迎灶神,热热闹闹过新年。
    府学学生除外。
    学堂尚未放假,考试在即,正是最焦头烂额时。
    程子安除了学习考试之外,还要去闻山长处报道。
    早上进了府学大门之后,长平就在通往蒙童班的门口等着了,上前将他请到了闻山长的院子。
    程子安背着书箱进了屋,上前见礼。闻山长指着椅子道:“坐吧。”
    “是,多谢山长。”程子安解下书箱放在案桌上,手搭在膝盖上乖巧端坐。
    椅子有些高,程子安的腿够不到地上,垂在半空中。
    闻山长看得忍俊不禁,道:“你搬个小杌子放在脚下垫着,等下别一头栽倒了。”
    程子安跳下椅子,抱起堆在杌子上的书卷,问道:“山长,这些放在何处?”
    闻山长转头四望,指着角落的藤编筐道:“放里面即可。”
    程子安依言将书卷放在了筐里,搬着杌子往椅子前挪。手上不闲着,嘴里也没闲,问道:“山长,屋里的书,你全都读过吗?”
    闻山长唔了声,道:“书放着若不读,实属浪费。”
    程子安哇地感叹,“山长真是厉害,学富五车。”踩着杌子坐回椅子里,这下脚有了支撑,舒服了。
    闻山长笑了笑,问道:“你平时都读了什么书?”
    程子安照着蒙童班的教授答了,坦白道:“学生学得不好,不敢让山长检查。山长要检查学生的功课,学生都不敢告诉阿爹。若阿爹知晓了,定会坐不住,来找山长赔罪。学生愚钝,当不得先生的弟子,免得辱没了先生的名声。”
    闻山长怔了下,不紧不慢地道:“我未曾有要收你为弟子的打算,你阿爹无需担心。”
    被拒绝了也没关系,只要闻山长没将他赶出去,有的是机会。
    程子安瞪圆了眼,啊了声,看上去很是惊讶,接着长长舒了口气。
    “原来山长不收学生为弟子啊,好险好险,学生就不怕给山长丢脸了。”
    闻山长被噎了下,虽说他没收程子安为弟子的打算,见他一幅解脱了的模样,却又感到不甚舒服了。
    “我只是暂时不收你做弟子,以后如何,端看你的表现。既然你清楚自己学习不好,会给我丢脸,为何不努力上进,考出好成绩,给我长长脸?”
    程子安眨了眨眼睛,疑惑地道:“山长,究竟是为了考试而读书,还是为了得到读书的乐趣而读书?”
    他们之间的问题,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讨论中。
    闻山长发现,他掉入了自己挖的坑里。
    究竟为何而读书?
    以成绩论,就证实为了功名利率而读书。
    闻山长心胸豁达,想了想,晒然一笑,道:“你说得对,是我虚伪了。读书归读书,考功名归考功名,两者有相似之处,却又相差远矣。听你话中的意思,读书并非为了考功名,你阿爹可知道?”
    程箴知道当然会揍他,程子安哪敢据实回家,滴水不漏答道:“父母亲长都盼着孩子能有出息,有出息就是蟾宫折桂,入朝拜相。学生的斤两,阿爹一清二楚。学生比不过阿爹,世人皆知。”
    不卑不亢,不骄不躁,闻山长对程子安又多满意了几分,宽慰他道:“你阿爹前些时日来与我说过,他打算再考一次举人。我觉着这样很好,等他再次高中,就能洗清他的污名。”
    程子安起身施礼:“托先生吉言。只学生以为,若本就是污蔑,却要自己去证明,实在是荒唐。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全天下读书人都懂得这个道理,却无几人能做到。学生属实不解,他们究竟是故意为之,揣着明白装糊涂,还是因着没读懂书?”
    闻山长望着程子安,心里万千思绪,许久都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老吾老人之老等等,世人耳熟能详的圣人言。
    从民到官,试问几人能真正做到?
    闻山长尝过官场倾轧的滋味,最后黯然退场。程子安的话,一下扎在了他的心上。
    并非他们不懂圣人言,世间的道理与规矩,皆是虚妄,是他们用来愚民,替自己掩饰的面纱。
    程子安小小年纪,已看得这般透彻,闻山长眼神愈发慈爱,道:“你能悟到这些道理,看来你才真正读懂了书,这世间大多人都不及你。”
    “不敢不敢,学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。”程子安忙摆手谦虚,憨笑道:“府学马上就要考试,学生要是考不好,这个年就休想过好了。山长,以后可能减少些考试,考试太多,先生累,学生也累啊!”
    闻山长微笑起来,斩钉截铁拒绝:“不能。”
    程子安苦着脸,怏怏道:“好吧。山长,学生告退,学生这就回去勤学苦读。”
    闻山长道:“去吧去吧,别耽误了功课......”
    话到这里,闻山长蓦地发觉,他是叫程子安来问功课,结果问了一堆,程子安连书箱都没打开。
    “等着!”闻山长叫住了要往门外溜的程子安。
    程子安脚步缓下来,转过身看向闻山长。
    闻山长抬手唤他:“进来进来,我不看你的经史,你的大字拿出来我瞧瞧,看你写得如何。”
    大字啊!
    程子安本以为今天就混了过去,还给闻山长灌输了一堆歪理,谁知还是没能逃脱。
    大字一直是程子安的软肋,写字一靠天分,二靠名家指点,三靠勤奋。
    写字的天分,程子安只能算普通寻常;名家指点,程箴与辛寄年放在他这里钟繇的临摹本,勉强算沾了名师的边。
    至于勤奋,程子安两世的人生,就从来没有这两个字!
    闻山长拿起程子安写的大字,翻开之后,皱着的眉头就没解开过。
    “字如其人,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!你瞧你这笔狗爬式的大字,你阿爹就看得下去?”
    闻山长吸了一口气,尽量克制了,还是没能克制住,厉声训斥:“骨架散,笔锋,风骨,毫无可取之处!”
    程子安本来以为自己写得很端正了,还是被批得一文不值。
    眼神瞄到闻山长身后墙上挂着的“勤勉”行楷,看上去如惠风和畅般,笔锋温柔。
    大道至简,真正的高手,能藏住其锋芒。
    差距实在太大,程子安被骂不冤枉。但他脸皮厚,骂了也不生气,笑道:“阿爹看不下去,天天骂学生。不过阿爹说知足常乐,学生以前写得更差,现在已经进步很多啦。”
    闻山长将程子安的大字往案桌上一甩,冷哼了声,“亏你说得出口,进步许多才这副模样,要是不进步,那还能拿出来见人?”
    程子安肃立躬身领训,连连称是,“学生以后一定改正。”
    闻山长不吃程子安这一套,厉声道:“何来以后,从现在起就开始。长平!”他突然拔高声音,朝门外喊道。
    长平进来,闻山长吩咐道:“你去跟他班上的先生说一声,程子安要留着写大字。”
    程子安看到长平离开,只能苦兮兮留下,在闻山长的监督下写大字。
    闻山长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方砚台,一锭上好的松烟墨。再从他一大匣子的笔里面,选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湖笔。
    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,这些你拿去。写好大字并无捷径,惟有多写多练。等什么时候你将笔写秃了,手上长了厚厚的茧,你的字,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。”
    程子安坐在闻山长对面,与他共用一张案桌。案桌不算宽,他只要手略微停得久了些,闻山长就会从书里抬起头,一言不发看过来。
    闻山长的眼神,堪比周先生的戒尺,程子安赶紧提笔蘸墨。
    简朴杂乱的屋舍里,萦绕着浓浓的书香墨香。
    闻山长不时轻轻翻动书卷,程子安的笔,在纸上沙沙如春蚕吃桑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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