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兀自忖度,酒阁子的门被拉开了,屠骥的脸出现在门后,局促地唤了声大王。
    神域勾了下手,示意他进来,他连连呵腰,抚膝迈上了锦垫。
    “坐。”
    神情散淡的贵人比了比对面的座位,亲自提壶给他斟了一杯,惊得屠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忙接过了酒壶,连声道:“不敢劳动大王、不敢劳动大王。”
    神域见他诚惶诚恐,对这反应很是满意,抿唇一笑道:“这里没有外人,屠监察不必客气。”
    说起“屠监察”,这是在提醒他知恩图报呢。屠骥忙正了脸色,手里捧起了杯盏,郑重其事道:“大王,小人一辈子铭记大王的恩情。上回若不是大王手下留情,小人这会儿坟头已经长草了,哪里还有今日!”
    那只玉雕一般的手移过来,三指捏起了酒杯,舒展着眉目道:“原本我是打算亲自向陛下求情的,但又怕落人口实,便托了枢密副使帮忙。听说屠监察上任后,办差很是尽职,没有辜负陛下的希望。”
    屠骥放低杯沿,与他轻轻碰了下杯,“小人深感陛下隆恩,更不敢有负大王栽培,今日借花献佛,敬大王。”
    一杯酒下肚,交情便深厚了一分,屠骥知道小冯翊王不会平白邀他喝酒,自己也是冲着为他办事来的,因此没有那么多弯弯绕,直言道:“大王,校事府接了旨意,彻查中都侯一案,依大王的意思,应当如何承办?”
    对面的人说:“公事公办,该怎么查,便怎么查。”
    这言下之意就是着实往深了查,屠骥都明白。顿了顿又问:“徐珺那老匹夫也掺杂其中,他是有名的搅屎棍,有他在,再简单不过的事,也会被他弄得格外复杂。大王,莫如趁机将他除掉吧,如今寒冬腊月,正是下手的好时候,上了年纪的人,一吹冷风忽然倒地猝死,也不是稀罕事。”
    神域沉吟,“话虽这样说,但他毕竟是三朝元老,一着手勘察中都侯的事就死了,恐怕陛下未必不起疑。”
    屠骥在官场混迹多年,明白一个道理,在聪明人面前,千万不要自作聪明,便直撅撅道:“正好嫁祸给中都侯,不是一箭双雕吗。”
    神域的目光移过来,落在他脸上,“换成你,你会不打自招,将罪证送到陛下面前吗?”
    屠骥心下一跳,忙俯了俯身,“自是不会的……但这件事只要由徐珺主持,校事府便难以插手,不过听他差遣罢了。”
    “那就让他一人先查,中都侯是砧板上的肉,陛下要办他,任谁也救不了他。”神域慢悠悠道,“那徐珺,不是将要隐退了吗,他清高一世,最怕什么?”
    屠骥道:“自是晚节不保。校事府对他的往日种种也有一本账,此人看似正直,实则狡诈虚伪,在皇嗣一事上态度骑墙,曾极力反对大王回朝。既然反对大王回朝,那必定暗中看好广平王一脉,他是睦宗的狗,不是先帝肃宗的狗,所以陛下过继谁的儿子,于他来说都一样。如今宰执们将大王迎回建康,他见无力回天,便换了口风,与中都侯也渐渐疏远了……”说着说着,前路忽然明朗起来,压低嗓门问,“大王的意思,可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?”
    总算他能将自己说开窍,神域牵了下唇角,“屠监察是聪明人,果然一点就通。陛下的态度其实很鲜明,严查严办,那首诗,想必已经将他恶心坏了,徐珺哪能不知道。既然如此,他必定全力侦办中都侯,他办得越狠,于监察越有利,桩桩件件都是他与中都侯割席的罪证,监察可明白?”
    屠骥连连点头,“明白、明白……到时候校事府便狠狠参他一本。”
    “徐珺还有两个儿子。”他曼声道,“他们与中都侯私下定有来往,要办老子,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他的儿子身上下手。”
    这也算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吧!先前徐珺对他百般刁难,不就是为了降先吴王的等,上陵地里申斥那个死去的可怜人吗。既然他深知道父子连心,那就让他尝尝同样的痛苦,当初他是怎么一步步弹劾先吴王,一步步将他逼死的,二十年后仅仅要了他的命,实在太便宜他了。
    屠骥主簿做了多年,最擅揣测上峰的意思,且当年徐珺为首的言官对先吴王的迫害,他多少也了解一些,只要小冯翊王有那个意思,那他校事府的三十六般酷刑,便有了用武之地。
    “得令!”他笑着说,“小人早就看那帮搅屎棍不顺眼了,只要大王一声令下,就算是隔着黄泉,小人也要把他们拖进校事府来。”
    相谈甚欢,神域又朝他举了举杯,“一切就请屠监察多费心了。”
    屠骥忙受宠若惊地举起杯,“这是小人头一次为大王办事,若是干不好,大王便革我的职吧。”
    他很有决心,那么这件事就稳妥了,神域复又与他对饮了几杯,方起身道:“我下半晌还有要事,就不在此多逗留了。茶陵楼有位出挑的歌伎,我已命人传她来给监察献艺了,监察尽兴吧。”说罢从酒阁子里出来,边走边展开双臂,悠闲地舒展了下筋骨。
    楼梯上传来脚步声,楼下散座上的卫官们忙放下杯子站了起来。
    这两日天降大雪,尚书省办公也有些懈怠了,他想了想,说回清溪吧,回去干什么,不知道,也许独自喝喝茶,看看书吧。
    结果回到家,就听说了个不好的消息。
    伧业奉命往向宅送些野味和蔬果,是盼着向娘子能消消气,忘了前两日的不快。谁知进了向家门,就见宅内一片忙碌,大雪的天气,有人扫庭,有人擦拭围栏抱柱。伧业好奇打听了一下,张妈妈说皇后给她家大娘子保了个媒,明日人家就要登门了。
    “说是太学博士,褚家的族亲。”伧业道,“小人已经打听清楚了,那人叫褚巡,今年二十五……”
    神域立刻哼笑,“二十五,怕是个鳏夫吧,说不定还有孩子,南弦过去要给人做后娘?”
    伧业听得尴尬,讪笑道:“不是找续弦夫人,人家是头婚。”
    “二十五头婚?”他更加觉得不可信了,“褚家的族亲,耽误到现在?不是有隐疾,就是人品不好。”
    他说罢,拂袖往长廊那头去了,留下伧业兀自嘀咕:“太学博士,人品还能不好?”
    总之这事,也不知郎主怎么处理,后来不曾听他说起。
    南弦那里,却受到了切实的干扰,第二天褚巡登门不久,两下里也就喝了第一口茶吧,还没来得及咽下去,卿上阳便来了,愕着两眼悬望着南弦,像死不瞑目一样,吓得南弦直问他:“你怎么了?又把自己扎坏了?”
    同在一座城,同样都是出身世家,褚巡自然是认得卿上阳的,忙站了起来,不解地打量着他。
    然后卿上阳便开始发挥他的才学,凄苦,并且委屈地指控南弦:“你怎么能这样,我与你认识十几年,几次三番要登门下聘,你就是不答应。如今可好,转头就与别人相亲,是我不及人家有才有貌,还是我的家世比不上人家?”
    他句句血泪,南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,难堪地向褚巡解释:“抱歉得很,我这发小脑子不太好……”
    卿上阳不承认,“胡说,建康城中还有不认识我卿某人?有谁说过我脑子不好?”
    南弦简直要被他气死了,这褚巡的长相虽然不合她的胃口,但胜在谈吐得体,脾气也温和。她愿意和他继续发展看看,并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着急出阁,而是遇见好的,不想平白错过。岂料这卿上阳不知从哪里蹦出来,头上的兜鍪还没摘下,穿着铠甲,丁零当啷就来了。
    她暗暗给他使眼色,让他别说了,可惜卿上阳完全不理会她,反倒向褚巡诉起苦来,“我年幼便认识她,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。我苦恋她十余年,本以为总有打动她的一日,谁知道,她就是块顽石,怎么捂都捂不热。”
    褚巡这时也很无措,原本一见这位向家娘子,就觉得她符合自己娶妻的标准。她端庄沉稳,进退有度,有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运气这么好,竟然有幸能结识她。
    所以当卿上阳横空出世来坏人好事,他心里虽打了退堂鼓,但也还想争取一下,便好言劝慰卿上阳:“缘分这种事,强求不得……”
    结果这卿上阳把眼一立,“谁说的?我偏要强求,我偏不肯放手,还望阁下不要横刀夺爱。”
    这下褚巡没有办法了,本可以顺利发展的一段感情,中途蹦出个不速之客,与其日后情难割舍,不如现在及时止损的好。于是无奈地笑了笑,“我今日是来找向娘子看诊的,校尉不要误会。”
    南弦心道完了,看来亲事要被搅黄了。
    褚巡面带遗憾地向她拱起了手,“叨扰向娘子了,那我这便回去了,娘子请留步。”
    南弦道好,示意一旁早就惊呆的婢女,“替我送送贵客。”
    婢女回过神来,忙向褚巡比了比手,“请客人随我来。”
    南弦目送那身影走远,转身便给了卿上阳几下,气道:“你是和我有仇吗?好好的,跑来说这一大堆疯话!”
    身上的铠甲被敲得嗡嗡作响,卿上阳说:“打我没关系,别把自己的手弄伤了。我今日正带队操练呢,得了消息便赶来,还好赶上了。”语气沾沾自喜,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。
    南弦气恼地瞪着他,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谁给你通风报信的?”
    说起这个,卿上阳也觉得纳闷,他到门上的时候,传消息的人早走了,因此他也不知道。但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来得及时,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,甚至为了恫吓她,煞有介事地说:“我在你府上安插了眼线,只要你有异动,立刻便会禀报我,明白了吧?”
    南弦咬牙,“是谁,我非打他一顿不可。”
    “这个不能告诉你,告诉了还能有下回吗?”卿上阳嬉皮笑脸道,“我就是专断你好事的煞星,你别想背着我嫁给别人。刚才那书呆子有什么好的,眼睛那么小,长得还黑,哪里像我,双眼有神,肤白貌美。你不能因为咱俩认识得久了,就对我提不起兴致,做夫妻与做朋友不一样,不信等你嫁给我就知道了。”
    结果这话说完,又被南弦踹了一脚。
    她平时是个端庄美人,从来不动粗,但这卿上阳是异类,不能当正常人看待。
    她气势汹汹道:“我不想知道,我也不想嫁给你。我拿你当阿兄,你却每日对我虎视眈眈,不怀好意。”
    这么严重的指控,卿上阳一瞬伤心起来,“我就说你的心是石头做的,是不是哪一日我为你死了,你才会回心转意啊?”
    南弦不爱听这种不吉利的话,转身道:“我不要你为我死,你就好好活着,找个厉害的娘子,每天捶你八百回吧。”
    然后卿上阳便瘫倒在了圈椅里,哀嚎道:“不行了,我心口疼得死去活来,你要欺负死我了。”
    这人从小就有轻微的心疾,这个南弦是知道的,但多年没有发作了,她以为早好了,可是随意一瞥,发现他脸色发青,这下真的吓着她了。
    慌忙上前推搡他,“上阳,你怎么了?心疾发作了吗?”
    他半合着眼皮,牙关紧闭,手却摸索着,拽过了南弦的腕子。
    两根手指伸出来,他扣住她的脉搏,南弦不解,“你是糊涂了吗,应该我给你号脉才对。”
    他摇摇头,“我要看你到底关不关心我。”
    其实她是关心他的,此刻脉搏跳得奇快。他有点小欢喜,别看她总是很冷漠的样子,实则也有颗异常温柔的心啊。
    但他脸色变了是事实,南弦不敢大意,放软了语气道:“你去榻上躺着吧,我让人取苏合香丸来。”
    卿上阳说不,“我就想听你一句话,你说呀。”
    到底要说什么?说答应嫁给他吗?南弦看着这张脸,很想再给他两下子,但又害怕真把他气死了,没有办法,只好折中道:“等我将来嫁不掉了,一定嫁给你,这样总可以了吧?”
    他这才慢慢活过来,“说话算话?”
    南弦点点头,“算话。”
    这个承诺比吃苏合香丸强,他缓了缓,一炷香后又活蹦乱跳了,临要出门的时候还再三重申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,你要是反悔,我就刻个‘言而无信’的牌匾,挂在你家大门上。”
    南弦和赶来打算主持正义的允慈耷拉着眉眼,看着他趾高气扬出了门,允慈说:“他要不是旧疾复发,我定拿扫把杵进他嘴里。”
    南弦冥思苦想,“他是不是害怕发病了没人救他,这才死皮赖脸地缠着我?”
    允慈“嘁”了声,“他就是无赖混账,仗病欺人。今日遇上个文人,他敢撒泼,来日阿姐找个厉害的王侯,看不吓死他!”
    说起王侯,南弦就想起小冯翊王,立刻厌烦地摇摇头,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开了。
    第37章 你记得我受的每一分委屈,是吧?
    对于神域来说, 这未尝不是个冒险的尝试。
    借力打力成功了,但顺势也将卿上阳送到了南弦面前。看着那厚脸皮的家伙喜滋滋从向宅内出来,他又开始后悔, 到底这么做, 是对还是错?伤敌一千自损八百, 皇后保的大媒虽然是搅合了,但这卿上阳是块狗皮膏药,粘上了更难扒掉。唯一的一点好,南弦对他没有意思, 自己在这窄小空间内, 尚有一点腾挪的余地。
    慢慢舒口气, 褚巡解决了, 剩下便是卿上阳。从卿上阳本人下手,恐怕有难度,这人对南弦执着得很, 不然也不会扔下公务急急跑来阻止。既然此路不通,只好另想办法, 关于南弦的亲事,他不能直接出面, 但假他人之手从中作梗,尚且不是难事。
    式乾殿内,皇后正照料圣上吃药。
    “把腿动一下, 我瞧瞧。”皇后接过药碗,交给了一旁侍立的宫婢。
    圣上依言挑了下脚尖,“先前只有平躺的时候, 才能做这个动作, 两脚若是悬着, 便又胀又痛,动都不能动。”说罢急于展示成果,起身道,“我走几步让你看看。”
    边上的谒者来搀扶,他扬手掣开了,以前最难就是前两步,两只脚使上劲,便如万箭穿心一样。现在可以不用人扶了,自己可以自如地行动,边走边回头望皇后,“你看,看得出有什么症疾吗?”
    皇后仔细端详,嗟叹着:“这向娘子真是了不得,几剂药下去,已经好利索了,一点看不出有哪里不妥。”一面问,“还疼吗?若是疼,千万别忍着。”
    圣上道:“还有些胀痛,但比起先前来,不知好了多少,冬至那日完成大典,应当不成问题了。”
    皇后连连说好,“向娘子有真才实学,待这痹症治好了,让她也为陛下调理身体吧!”
    圣上以前不太愿意承认自己那方面力不从心,每回去后妃们宫中,就是硬着头皮,也要完成身为丈夫的责任。到现在想想,可能也是因为太医局治不好他,所以才固执己见不愿意多说。如今遇见一位能带来希望的医者,便不再讳疾忌医,让她调理调理也无妨。
    圣上应下了,皇后满心喜悦,又让他好生休息,自己从殿内退了出来。
    谒者丞奉命送她,到了廊子上,接过内侍手里的伞撑开,小心翼翼护持着,“殿下小心,雪天路滑,每日让人清扫好几回,不一会儿就又盖住了。”
    皇后两手抄进暖兜里,慢悠悠下了台阶。待走得远了些才问:“陛下这两日可召见过海夫人?”
    谒者丞说没有,“昨日海夫人来求见,陛下让臣以睡下了为由,把她打发回去了。”
    皇后眯起眼,目光悠悠望向远处的夹道,“这个时候,海氏怕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吧!陛下圣明烛照,在东府城还未彻底查明之际,怕是不会见她了。”
    谒者丞说是,“陛下前阵子总为冬至祭天地一事苦恼,唯恐站久了,腿脚撑不住。如今向娘子妙手医治,卓见成效,陛下心里的石头放下了,这两日也开怀了不少。”说完顿了下,想了想复又道,“小人听说,殿下为向娘子保了大媒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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