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上龙颜甚悦,“向娘子身为女子,医术竟不比太医局的医官们差,所说的症候全都印证了。如今这显阳宫中,只有咒禁科使用巫女,朕不信鬼神那一套,若是将后妃娘子们交给向娘子诊治,向娘子觉得如何?”
    南弦俯首道:“妾跟随家君学习医理,平时只在民间替内宅女眷看诊,唯恐医术粗陋,耽误了贵人娘子们。”
    圣上却很开明,“好与不好,且试一试吧。本朝没有入职太医局的女侍医,娘子是良家子,也不会受困宫中,你只管放心。就当寻常给人看诊,宫中娘子们见大夫是位女郎,纵是有难言之隐,也会愿意告诉娘子的。”
    南弦来前心里作好了准备,想必推脱不过去。既然圣上这么说了,就不能再不识抬举了,福身道了声是,“妾会为宫中娘子建医档,一切诊断绝不外传。”
    可见是个懂规矩的,圣上点了点头,复对神域道:“昨日的事,朕与皇后商议了,皇后正想见一见你,你就带着向娘子,将她引荐给皇后吧。”
    神域拱手道是,领着南弦退出了太极东堂。
    一路上不必内侍引领,神域去过皇后的含章殿,径直带她走在朝北的夹道里。
    日头升高了,昨夜的水气早就蒸发得干干净净,又是酷暑难耐的一日。好在两掖宫墙高,可以走在道旁的阴影里。
    南弦还在咂摸圣上刚才的话,“什么叫不比太医局的人差?圣上似乎有些看不起女医,世人也觉得女子做什么都不如男子。”
    神域舒展着眉目宽解她,“别人怎么看,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阿姐的医术最高明。没有阿姐,我活不到现在,我欠阿姐一条命。”
    动辄欠命,这报酬也太吓人了,南弦耿耿于怀的是其他,“我不要你的命,你只要记着,把前几次的诊金结一结就行了。”
    【作者有话说】
    第16章 担心我自己。
    神域讶然,“难道之前几次的诊金都没付吗?”
    南弦说当然,“一次都没有。上回你们送了很多酬金过来,要让我去贵府上当女医,我不曾答应,你们就连着诊金一块儿拿回去了。后来两次为唐公看诊,客气倒是很客气,却也还是没有付诊金。”
    神域心里笑个绝倒,口头上却要殷殷地打招呼,“实在对不住,这伧业也不知是怎么办的事,等我回去,好好训斥他。我们这样麻烦阿姐,深更半夜地让阿姐奔波,还不付钱,实在说不过去。今日回去之后,我让人包好诊金送到贵府上,一定分文不欠。”
    南弦一本正经说好,“亲兄弟都要明算账,何况我们是正正经经的医患。我若不收钱,怕你面子上过不去,所以还是核算清楚为好。”
    神域一迭声说是,“今日被阿姐一提,真是闹得我好没脸,实在对不起阿姐了。”话说罢,又调转回来询问,“阿姐觉得,是当我府上女医好,还是进宫为贵人娘子治病好?”
    南弦瞥了他一眼,“难道我在你府上任职,你就不会将我举荐给圣上了吗?”
    说得神域讪讪,半晌摸了摸鼻子道:“也是。”
    一路往前,就是显阳宫东殿了,那里是皇后寝宫,是整个后宫第二大的宫殿群,其壮观虽然不如外朝的太极殿,但一砖一柱构建得华美,恢弘中,另有一种柔壮的气度。
    南弦抬手扇了扇风,走得微起薄汗,怕在皇后面前失了仪。
    神域见状,抽出袖子里的折扇替她扇风,一面温存地安抚:“阿姐别紧张,皇后殿下宽厚慈爱,不会为难阿姐的。”
    这时殿门上的谒者上前行礼,比手对神域道:“大王,皇后殿下等候多时了,请大王随小人来。”
    神域方才收起扇子,引着南弦进入含章殿。
    盛夏的殿宇,四面开着窗,有风从外面吹进来,帷幔轻拂着。地上金砖被打磨得锃亮,简直能倒映出人影,忽地给人一种雨后青石板的错觉,一眼望去,打心底里清凉。
    皇后身边的长御迎出来,向神域行礼,“殿下在后廊上设了雅座,请大王与女郎移步。”
    所谓的后廊,比南弦认知中的大得多,几乎抵得上寻常人家正屋面宽。廊子下摆着屏风、花草和巨大的鱼缸,廊下有人工开凿的小溪流淌,宫中岁月悠长,养鱼赏花,听风听泉,就是后妃们日常最大的消遣。
    “雁还来了?”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,复又问,“这位就是陛下说起的女郎吧?上回治好了你身上的毒?”
    神域说是,“这位是向娘子,前任太医局向副使家的女郎。”
    南弦敛神向上参拜,皇后笑吟吟让免礼,赞叹道:“不曾想向娘子这么年轻,就有如此手段。我早前听说过那种蕈毒,都说神仙也难治,没想到向娘子妙手回春,竟把人救回来了。”一面命人请他们入座,复好奇地追问,“娘子是单会解这种毒,还是各类毒物都能解?”
    南弦道:“百药百虫、五金八石、山岚瘴蛊,及河豚诸毒等,各有各的治法,妾也是早前经家君指引,壮着胆子尝试而已,不敢说各类毒物都能解。”
    皇后听后一笑,“娘子自谦了,既然入了法门,必定心中有把握。”语毕问神域,“那桩案子至今悬而未决吗?幕后指使的人,还没查出来?”
    这种结果,神域早就有预料,不是查不出来,只是不便查而已。如今是谁下的毒,也不重要了,日日抓贼,不如扎紧篱笆仔细防范。这建康城中暗敌环伺,哪个是好人,哪个是坏人,半年来差不多也渐渐摸清了。
    “是。”他低头道,“那筐蕈菇经手的人多,抓了六七个,才审问出混进毒蕈的那个。但也是拿人钱财,受人指使,此前并不认得接头的人,因此查到这里,线索就断了。”
    皇后叹息不已,“想来是树大根深,有人暗中压制啊。”
    南弦听了皇后的感慨,发现这位皇后也是性情中人,否则这等事,只消说说场面话就行了,甚至连问都可以不问。
    “算了,不去说它。”皇后又调转视线望向南弦,“向娘子,劳你为我诊治诊治吧。我近来总觉得头晕,早上起身,眼前金花乱窜,也不知怎么了。”
    南弦道是,起身为皇后诊脉,右手诊罢了换左手,这才说:“殿下身体没有大碍,只是气虚血虚,待妾开个育阴生血的方子,吃上一剂就好了。”
    皇后很意外,“只需吃一剂吗?哎呀,我最怕吃药,早前太医局开方子,不下七剂不能见效,每次都吃得我反酸水。”
    南弦见皇后爽朗,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,和声道:“妾这里,只需用一剂。殿下且试试看,若是有效,妾再开个固本的方子,能保今年入冬之前不再犯。”
    皇后大喜,忙让长御命人送文房来,请向娘子开方子。自己又与神域说起设宴的事,“就定在后日,后日你可有空?”
    神域年轻,脸上带着赧然的神情,拱手道:“殿下设宴,岂有没空的道理。”
    皇后抚掌一笑,吩咐长御:“派个人回去说一声,后日申正,请老夫人领七娘进宫。”复又对神域道,“我的这位妹妹,是族中最小的女郎,生得漂亮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依我的眼光,与你很相配。那日同陛下说起,陛下也觉得很好,既如此,就让你们见一见,或者有缘也说不定。”
    一旁的南弦正开方子,他们的对话全听见了,心下不由感慨,这位小冯翊王确实不容易,婚事只能听凭别人安排。
    后宫的贵人们,深知道他的婚姻意味着什么,圣上四十还无后,那么嗣子就得向冯翊王那支发展。虽然自己生不成,好歹让嗣子身上带着娘家的血脉,如此总比浑身上下不沾边的好。
    皇后的话,神域当然诺诺应承,这让皇后很欢喜,“我就说,两个人着实相配得过。”
    这件事,在皇后看来是十拿九稳的了,便笑着与神域闲话家常,说了些他不怎么感兴趣,但皇后觉得很有趣的,有关七娘的童年趣事。
    南弦这厢开罢了药,后宫来了位新女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,陆续有人来请,想让向娘子过去看诊。
    皇后发话准了,南弦便跟着长御,一个个宫室走过去。宫中的娘子们着实是花容月貌,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症,只遇见一位得了唇风的,口唇破裂,口干口苦。还有一位瘿病尚未完全发作,两边脖颈刚有一点微微隆起的趋势,几剂药下去,应当就能妥善控制了。
    正要往回走,半路上遇见一位女官,拦住了南弦的去路,福身道:“向娘子,我们夫人听说陛下召了位女神医入宫,想见识见识向娘子的医术,请向娘子移步随我来。”
    伴在一旁的长御朝南弦使了个眼色,不需多言,就知道这位夫人应当不是等闲之辈。
    如今后宫的等级划分森严,皇后之下有三夫人,贵嫔、夫人、贵人,这位夫人就是三夫人之首的贵嫔,也是离皇后之位最近的人。
    长御不好当着人面向南弦交代什么,只道:“海夫人是宫中地位尊崇的夫人,既然夫人有请,还望向娘子尽力而为。”
    南弦颔首应是,与长御一起,进了海夫人的洪训殿。
    那位海夫人,倒真是位娇俏的美人,年纪约摸二十七八,支着手臂斜倚在榻上,广袖垂落,露出藕节一样白腻的小臂,见人来,微微抬了抬眼皮,启唇道:“我召女医,竟劳动孙长御相陪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    孙长御见惯了海夫人拿腔拿调的模样,依旧恭敬地回话:“皇后殿下命婢子带向娘子熟悉宫中环境,恰逢夫人召见,婢子就陪同一道前来了。”
    南弦行了礼,“不知夫人有何不适?”
    结果海夫人却一笑,“向娘子不是神医吗,望闻问切,望诊首当其冲,还请娘子观我气色,看看我有什么病症。”
    所以是冲着找茬来的,孙长御心里咯噔一下,转头望向南弦。
    南弦也不慌,辨了辨她的神色道:“夫人面白无华,气息不匀,可是有身重肢乏,经血闭阻的症状?”
    海夫人脸上神色一凝,忽而笑了笑,“神医不愧是神医啊,我确实有这些症状,还要请娘子为我医治。不过目下有个小烦恼,我身边的宫婢左眼跳了好几日,烦躁得很,差事也当不好,不知可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,娘子能否为她治一治?”
    南弦道:“我尽力一试吧,但要用针,不知夫人是否忌惮。”
    用针就用针,反正不是扎在自己身上,海夫人轻描淡写地允了。
    宫婢被传来了,南弦为她施了针,眼看着不时痉挛的眼皮平复下来,谁知收了针,那宫婢仍说不见好,海夫人便掩口笑起来,“看来神医的名号,言过其实了。”
    南弦有个执拗的脾气,受委屈不怕,但绝不允许别人诋毁她的医术,遂向海夫人呵了下腰道:“我取穴,大有说法,眼皮跳动时扎此穴能扼制,但若是症状消除了,一针下去可就面瘫了。既然这位内官说未能见效,那妾就再施一针,或者先前入针太浅,加深两分就好了。”
    果然此言一出,那宫婢立刻“咦”了声,“像是好些了,已经不跳了。”
    孙长御暗笑,再看南弦,她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,温和道:“不跳便好,若还跳,千万不要隐瞒。”
    海夫人也有些生气,强忍住了啐骂婢女的冲动,凉笑一声道:“向娘子先前辨我的病症,说得很在理,那就请写下药方吧,我差人去藏药局取药。”
    这是明摆着要下套,南弦也不笨,垂首问:“夫人的信期是何时结束的?”
    海夫人道:“才刚走,今日是第三日。”
    南弦道:“妾的药,须信期前两日服用,还得加蜜炼,方子开了也没有用。或者等时候差不多了,夫人再差人来传召妾吧,妾到时再仔细为夫人诊脉开方。”
    就这么推脱,总算得以从洪训殿全身而退。
    回去的路上孙长御叮嘱她:“这位海夫人难缠得很,小娘子千万要防备她。尤其你曾为小冯翊王诊治,恐怕愈发要针对你。”
    南弦迟疑了下,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孙长御笑了笑,没有细说下去,把人送到了云龙门上,向她微颔首道:“劳烦向娘子半日,娘子辛苦了,回去好生歇息吧。”
    南弦还了礼,看着长御返程走远,回身时见神域撑着伞,在墙根阴影处站着,扬着笑脸道:“我等了好半日,阿姐总算出来了。”
    在宫中行走,真是捏着心当差,南弦虽然不算挂名的女医,也能感受到阿翁当初的艰辛了。
    回去的路上她问神域,与这位海夫人究竟有什么过节。
    神域淡淡应了声,“也没什么。当初睦宗有两位堂兄弟,一位是皇伯魏王,一位是广平王。广平王生武陵公,武陵公生中都侯,海夫人的妹妹嫁了中都侯,中都侯是海夫人的妹婿。”
    原来其中有如此复杂的关系,南弦问:“中都侯有子?”
    神域说有,“有三个呢。”
    如果皇伯魏王这一脉没有后继者,将来的嗣子就得从旁支中挑选,海夫人自然希望自己的外甥有这份好运气,那么针对神域,就是理所应当的了。
    神域见她神色凝重,笑着宽解:“阿姐别担心,我自会小心的。”
    南弦一哂,“我哪里是担心你,我是担心我自己。”
    神域噎了下,自信心也折损了一半,但很快又振作起来,“阿姐不必忧心,我会想办法为你周全的。”一面指了指前面张灯结彩的高楼,“今日茶陵酒肆开张,我请阿姐小酌一杯吧,请阿姐赏脸。”
    【作者有话说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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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17章 是位好女郎。
    南弦说不去,“大白天的,喝什么酒。我全家都在等着我呢,今日就不奉陪了。”
    神域显然有些失望,“那家酒楼的前身是专做酿酒的,以清酒最为出名,女郎饮用,喝上一壶都不会醉,我原本想请阿姐尝尝的。”
    南弦仍说不必了,“我不会饮酒,就算是清酒,只怕一盅也会醉的,就不出这个洋相了。况且小郎君正是说合亲事的当口,我若与你上酒楼吃酒,被人看见了,难免落人口实,那就不好了。”
    她是个极擅明哲保身的人,果然思虑得周全,不给人任何空子可钻。
    神域倒有些怅然,笑了笑道:“要说合亲事了,连和阿姐一起喝酒都不行了吗?”
    南弦道自然,“还是不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为宜,我们小门小户,是仰赖行医为生的,得罪不起城中的达官贵人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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