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哪里算得上麻烦,我欢喜还来不及。你们出生时,怀青已四五岁了,明明该是个缠人小郎君的年纪,偏偏他怪,性子那样端稳持重。莫说彩衣娱亲了,就是来陪我听曲儿都少有。”
    沈香眨眨眼,很难想象不苟言笑的小谢青是什么样貌。
    “还是沈家娃娃好。”谢老夫人笑着按了按沈香的手,“你出世时,那样小的一只,我还担忧,会不会养不大。你母亲没家中大人伺候,正如我女儿一样亲厚。她欢喜极了,一直拉着我,请谢家帮衬着好好照顾。我受人所托,总得勉力试试。好在,你也很懂事,喂你吃什么都肯张嘴,还学怀青的喊人,一迭声儿喊我‘祖母’。要不是沈家就这么嫡出的两个娃娃,我真想把你领回家去藏起来。”
    沈香恍惚记起从前的事,她确实很依恋长辈。小时候,沈家没有大人看管,她就往谢老夫人佛堂里钻。她喜欢谢老夫人温暖的怀抱,喜欢谢家祖母哄她午睡。
    再大些,有男女大防了。她知道自己与谢家的婚事,心间满满小女儿的羞怯心思,倒是懂避嫌了。
    往昔岁月被谢老夫人逐一唤醒,她也忆起了这些斑驳旧事,真的很怀念那段岁月静好的时光。
    只是奇怪,明明谢老夫人是说给她的这一具兄长外壳听,可沈香却恍惚迷惘,觉得谢家祖母是在对沈香讲的话。
    谢老夫人颤巍巍伸出手,往一侧观世音菩萨的白玉像后摸出油纸包,“这个,还记得是什么吗?”
    她献宝似的,在沈香面前打开,里边,桂花糕的甜腻气息扑鼻而来。干桂花蒸的糕,还涂抹了崖蜜,一年四季都能吃着。
    “是桂花糕……”沈香惊愕不已。
    “是咯,你还记得啊。”谢老夫人笑容更和蔼可亲,她捻了一块,喂给沈香吃,“小时候,你很爱吃桂花糕,沈家老奴又担心你长龋齿,总拦着。你鬼点子多,偷摸跑到谢家后宅来同祖母我讨糕吃。那时我日日盼你来,一径儿要灶房多蒸些甜糕。”
    她眉眼带笑,接着道:“我怕人瞧出端倪,还拿油布包着,藏在菩萨像后头。如今想起来,都摆上神前的供品又偷回来喂你吃,也不知菩萨会不会怪罪我不诚心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沈香的眼眶已经发烫了。
    这是她和谢家祖母的小秘密,她竟记了这样久吗?
    原来,谢老夫人一直知道她是小香啊,谢老夫人不问她缘由,这么多年也替她瞒着……
    “小香太苦了,往后有什么事儿,就和祖母说。便是没有怀青,你也是祖母的娃娃呀。”谢老夫人眼底蓄满了泪光,她倒是想忍着不惊扰沈香,可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,又是在她膝前长大的孩子,她怎忍心看着她自苦,看着小娘子顶风冒雪,踽踽独行于人间呢?
    谢老夫人,舍不得自家孩子吃苦头。
    “谢祖母……对不起。”沈香低下头,鼻尖子酸疼,她忍住要落下的眼泪,却被老人家纳入了温暖的怀抱。
    “乖孩子,乖孩子,祖母在。”谢老夫人轻轻拍着沈香的脊背,好似儿时那样,哄她午睡。
    沈香满身都是熟稔的檀香,以往不敢同谢老夫人亲近,今日胆子大了,她也小心环住谢家祖母,乖巧地靠在她长辈怀中。
    所有颠沛流离的日子都不复存在了,她也成了有长辈庇护的孩子,一时之间有了主心骨。
    “我,骗了您。”沈香泪珠子掉得凶,眼前糊了一层水雾,她愧怍,却又安心。
    原本以为要瞒很久,可是说出秘密的感觉并没有那样可怕。
    或许是沈香知道,谢家祖母是她的亲人。
    家人总会保护她的,总会帮她保守秘密的,所以她可以尽情依赖谢家人,无需畏惧人间风雨。
    第14章
    沈香许久没有这样安神了,她恋恋地伏于谢老夫人膝上,任老人家为她顺发。
    捱到快要困倦时,她蓦然想起谢青,面上讪讪。她都把上峰给抛诸脑后了,多没礼数呢!
    思及至此,沈香又想起一桩更为可怖的事,腰脊一颤,悸栗栗的,心里发着慌。她汗湿了掌心,迫切地问:“谢祖母,谢尚书知晓我的事吗?”
    这些年她喊上司官衔儿惯了口,一时改不过来。
    要是谢青一直知晓她乃女儿身,这些年,她姑娘家的颜面不是丢尽了吗?!
    呜——她在他面前演戏这般久吗?多丢人呢!
    谢老夫人人精似的长辈,握住了沈香纤细的五指,安抚道:“放心吧,我是照看你和衔香长大的大人,自然知晓你们的脾性。怀青旁事鲜少上心,大抵是不知情的。便是知情……你想想他近年可有待你不妥之处?”
    沈香咬了一下唇:“倒是没有,上峰待我很体贴。”
    “那不就行了?”谢老夫人调侃,“怀青可不是那起子有闲心的郎君,若他厌烦你,决计不会理你了,遑论公差上还对你多有担待。”
    沈香想了想,也是。她办公还算尽职尽责,应当是没有讨上峰的嫌。倘若遭他厌弃,又怎会事事悉心照看。
    不过,她既已抖露真身,总要和谢青说清楚的。
    她负荆请罪,总比谢青从谢老夫人口中得知真相要好,那也太伤人心了。
    她没想瞒着他。
    沈香懊丧地叹了一口气,还没过多久,屋外便传来谢青的声响:“祖母,孙儿可否入内探问?”
    清冷的嗓音听得沈香又是一阵惶惶,她一面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谢青,一面又知他忧心她的处境,说是探望祖母,实则来瞧她安危了。
    心里翻江倒海地纠结,人已被谢老夫人放进来了。
    谢青仍是八风不动的姿容,缓步行至祖母面前。他同长辈请安,眼风却不动声色瞟向沈香——姑娘家眼尾一豆潮红,似桃花瓣儿烙在颊上,我见犹怜。
    哭过吗?
    为何?
    受欺负了?祖母应当不会欺.辱她……
    谢青难得心思千回百转,为旁人考虑得如此周密。
    还没等他开口,沈香已然鼓起勇气,提胸抬头上前,对他道:“谢尚书……我对不住您,我有事瞒着您!”
    与其教谢青往后受伤,还不如她早早说了。
    谢家人待她很好,定会帮她保守秘密的,她不该待他们如此生分,太伤人了。
    谢青心底一沉,一双凤眸还是那样深不可测。他迎上小娘子的目光,温文扬唇,柔声安慰:“不必道歉,无论你做了何事,我都不会怪你的。”
    她要是会闯祸就好了。
    谢青还想看看,畏首畏尾的小姑娘,能闯出何等大的篓子来。
    为她收拾残局,也是一桩有趣的事,只可惜沈香的胆量太小了。
    听得这话,沈香又有泪意。她何德何能,被谢家人这样全无保留地庇护于羽翼之下,她太坏了!
    沈香深吸一口气,终是一股脑儿说出深藏多年的秘密:“我其实、其实是小香。”
    “哦。”谢青还以为她要说什么,结果是这样的私事吗?略有些失望。
    沈香瞠目结舌,怎么觉得谢青一点都不惊讶?
    她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是沈衔香的妹妹,沈香。”
    “嗯,知道了。”
    他仍淡定自若。
    好吧,沈香白紧张了。她还想着姑娘家负荆请罪会不会太难看,还有希望谢青抽荆条打她的时候,下手能轻点。
    “您不生气吗?”沈香怯怯。
    “为何要气?无论你是沈衔香还是沈香,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妨碍的。”这话是实话,反正都是沈家人,除非她成了他的妻,那是家眷,倒真有些不同。
    谢青看了一眼沈香,忽然觉得今夜时候不错,兴许是要同她掰扯一回旧时两家的婚约了。
    还没等谢青开口,沈香便道:“我、我今日改口,喊谢老夫人为‘谢祖母’……”
    说完,沈香面红耳赤,低下头绞着手指。
    谢青难得耳热一瞬,他眸光幽深,凝望一眼沈香低垂的眉眼。她颈后那颗小痣明显,暖黄烛光下,随着微突的白玉脊骨珠子,上下起伏。
    莫名有些诱人,教人邪念纵生。
    谢青唇角微扬,心道,小娘子挺自觉,也很守诺,这般就喊上夫家亲眷了。
    嗯,不错。
    不愧是他的小香,很可亲可爱。
    他正要夸赞,就听得沈香羞赧地抬眸,紧接着往下说:“既这么……”
    “既这么?”他引.诱她,音色暧昧,低沉的笑,撩动人心。
    姑娘家先开口,也不是不好。往后他替她补偿回颜面便是。
    沈香一鼓作气,道:“您……往后就是我嫡亲哥哥了。”
    她语出惊人。
    “……”谢青微笑,一言不发。
    很好,兄长。
    谁想当她哥哥呢?情哥哥么?
    谢青理着光缎圆领袍的窄袖,不置可否。
    沈香刚压下去的惶恐又弥漫上来:“您是嫌小香吗?确实,沈家如今大不如前,我同您沾亲带故,实在有些占便宜。”
    她又自苦上了,谢青皱眉,头疼欲裂。
    他头一次,在沈香面前支起额:“小香妹妹。”
    “嗳?!”沈香惊喜,“您应下了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沈香欢喜地不知该说什么好,又想要哭了。她一日之间,竟有了两位亲人,这是多大的喜讯呢!
    晚间归府,沈香脚下也是轻飘飘的,如踏云端。
    送走了小娘子,谢青收敛了面上温和的笑,回到谢老夫人院内,沉声道:“您帮了倒忙。”
    是责怪,他很不满。
    奈何面前的长者,是养育他的祖母,邪火无处发。
    谢老夫人老神在在整理衣襟,笑道:“谁让怀青这么久都不出手呢?既捞不着孙媳妇儿,还不许祖母捞个义孙女来疼疼?往后我可享福咯,有这么个贴心小袄窝着,这辈子都有指望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谢青终于尝到了被至亲至爱的家人背叛的滋味……祖母不是来帮着他追妻的,而是给他添堵的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夜里,山林某处,电闪雷鸣,雨声淅沥。
    山匪杀完猎户一家三口,正在箱笼里搜罗金贵的兽皮,好拿出去卖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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