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天在撮合他的姻缘吗?有点失落。
    谢青随意扫了一眼诗词:“不是小香的字迹。”
    沈香惊骇:“您、您记得我的字迹?”
    他笑说:“成日里翻阅你递来的案情记注,如何不知你字样?”
    倒也是。沈香傻笑了下。
    “我也不想瞒着您,这其实是任郎中委托我送来的信笺,是他熟识的小娘子,想让我帮着牵线……”她鼓足勇气,直面问,“您觉得怎样?”
    “诗吗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沈香掌心生热,满是汗,她头一次这样惶惶然。
    “不如小香所作。”
    “啊?”沈香被他这句话砸得有些晕乎,她让他点评诗词,并不是要真同她这个入仕的官人比较文采呀!
    沈香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这些,却听谢青的嗓音稍冷,隐隐苛责地道:“若官署里都如任郎中这般,私下收受‘贿信’,呈于我面前。那刑部衙门的清廉风气,终有一日会葬在御史谏臣口中。”
    他轻描淡写地敲打,沈香却知他动了肝火。
    头一次,在她面前,这样直白地诉说不满……
    沈香明白了,刑部乃是掌狱的官署。今日送一送情诗便罢,若是改日送上的信笺没那样简单,暗藏隐字的机栝呢?偏偏谢青收下了,被人栽赃贪墨都无处可说,那才是无妄之灾。
    沈香吓出一头汗来,慌忙告罪:“是、是下官失察,请您宽恕。”
    “不必畏惧,我没有怪小香的意思。至于这信笺,烧了吧。”谢青见她诚惶诚恐,柔声安抚。
    他果真把香笺递于香炉之上,任燃起的猩红烟尘,将纸舔舐殆尽,没有丝毫犹豫。
    夜里,沈香回了家府。
    她脸皮薄,昨日唐突了谢青,今日怎样都不敢多待。留她不得,谢青没有挽留,只得纵她离去。
    沈香解下衣袍与束胸的长绸,又披了件花鸟纹雅梨黄香云纱长褙子上身。她靠在冰凉的玉枕上想事,目光落于直棂窗前。
    寝屋没用油纸糊窗,而是借薄如蝉翼的蛎蚌片挡风。这般,月光侵入半透明的壳片进屋,更显明窗净几。
    一闭上眼,沈香记起谢青那两根挟着香笺的长指。炽艳的焰光灼进他的眼,郎君的嘴角端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,工整、体面、端庄,如玉白无瑕,亦如神佛。
    他仿佛是藏在喜脸面具底下的人,教沈香看不真切。
    沈香都要忘了,谢青是何时变成这样尊贵自矜的官人?仿佛是他父母亲辞世以后。
    那时,年幼的沈香许久不见谢青,许多趣事都无人可分享。
    时隔一年,她再见到他。
    虽还是柔心弱骨的贵公子姿容,沈香却觉得有哪里不对……谢青仿佛再无肉眼凡胎的常人情愫了。
    沈香看似心思昭昭且坦荡,却裹挟了几分私心。
    她,总想多关照谢青些许,即便他不需要她的怜悯。
    第4章
    隔天的朝会,沈香与谢青还没入主殿就听到一声怆天呼地的哀嚎,原是发生了一件惨绝人寰的大事——神策军总兵大将军李岷之子李佩玉,无故失踪,今早将军府外陡然出现一只断臂,是他亲子的!
    猖狂贼人,害了衙内的性命,还敢当众示威!
    李岷不免怪罪起了执掌京城巡道的金吾卫内府,一群尸位素餐的狗东西,连歹人都没抓到。
    “陛下,臣就这么一个独子,这是要臣的命啊!多阴险的贼人,欺辱到臣的头上来,这让臣还如何过活!”他要官家做主,当朝哭诉自个儿多年来的功勋。
    大宁兵将的监管,实行兵府制,即为“兵不知将”。兵籍不归将领管辖,而是由兵部掌控。
    若哪处藩镇动荡不安,官家就会把兵符交由将军们,派其征战。
    届时,君主再制敕下达折冲府抑或命令州府发兵。待将军抵达地方藩镇,就能领兵作战了。
    这样一来,官家便不会忌惮将领们,也无惧他们同军士存有生死情谊,领军谋逆。
    李岷声称自己为国为民,听从天家调令征战北狄,又有拳拳忠心赤胆,一凯旋归朝便交出掌军的兵部符契,卸下兵权,教君主安心。
    他把所有命脉都交给了官家,却落得如此惨烈的境地,上天何至于此?贼人定是蔑视天威,才敢在都城里挑衅。
    朝臣们各个眼观鼻鼻观心:好大的罪,不知要扣在哪个倒霉府衙头上。
    这话落到沈香的耳朵里,教她呼吸一滞。
    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谢青,温雅的郎君仍是噙笑,仿佛没有听到。
    要知道,李岷所掌的这一支神策军,原本是谢家历代“定国将军”总的兵。虽说谢老将军也忠心耿耿,一回京城就上交兵权,但十多年前北狄频繁犯境,俱是谢父在外领兵,征战多年。他与麾下军士同吃同住,体恤战死将士们的家眷,一时军望很高,亦同部将们生出了惺惺相惜的过命交情。
    她记得,早年坊间还有一些不好听的传闻,直到谢家父母战死沙场后,才渐渐平息。
    李岷要表忠心,也不该揭谢青伤疤,言辞含沙射影啊!
    不过,沈香见谢青无甚反应……或许只是她敏感多心,上峰并未在意。
    这样就好。
    她怕他受伤。
    皇帝被李岷闹得头疼,远远见刑部尚书谢青入殿,高声道:“刑部谢卿、沈卿可在?”
    沈香同谢青对视一眼,联袂上前行拜仪:“臣等拜见陛下。”
    皇帝颔首:“李大将军衙内李佩玉失踪一案,交由刑部主官们查探,兹事体大,望两位爱卿尽早查明歹人行踪,救出李佩玉。”
    若此子还活着的话。
    “是,臣等定不负陛下厚望。”沈香他们应下了公差,这一个月怕是不得闲了,而官署里又得提拔出一位代办公事的官吏,这样他们才能抽出空闲,外调查案。
    其实官家今日的吩咐很是得体,李岷是勋臣,倘若将他儿子的凶案交由刑部小吏调查,李岷定会觉得官家不重视老臣,又要闹上一场。唯有交付给谢青与沈香这样的衙门主官,才好堵他的口舌,知帝王偏疼。
    但有一点不好,要是时限到了,沈香他们没有交出满意答卷,怕不止是官家的威压,就是李岷也要阴阳怪气说道一嘴文臣的不是。
    难办,发愁。
    下了朝会,沈香同谢青坐一处吃廊食。
    殿外日光明媚,风光旖旎。她正出神,手间忽然一沉。
    沈香错愕低头,捧着的莲花纹瓷碗里平白多了一枚鹿肉圆子,而谢青手上的公筷刚刚放下。
    “您给我的?”沈香有点惊讶。
    鹿肉金贵,还是皇城园林里悉心养殖的。光禄寺每回月半才添一次鹿肉圆子。不少参朝官为了这一口鹿肉,早膳都不吃,巴巴等着。
    偏偏谢青舍得割爱,竟留给了她。
    谢青含笑:“我记得你爱吃荤菜,前日你同任郎中.共食,果蔬剩下不少,唯有肉圆子倒是全祭了五脏庙。”
    闻言,沈香更惊讶了。
    那时,她刚刚咽下最后一枚肉圆子,谢青恰好唤她办差。怎会这样巧?难道他一直在暗处,等她吃完饭才喊人吗?
    愧怍的心思又起了,她怎么总受谢青的关照啊。
    “是我猜错了吗?”他隐隐困惑。
    “没有没有!我确实爱这口,只是我把您的圆子吃了,那您呢?”
    “我不必。”谢青复而勾唇,“既是你上峰,凡事总得紧着佐官。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沈香差点泪流满面:啊!多好的上司!不仅护短,还事事为下属考虑,她要为谢青肝脑涂地,为他当牛做马,干一辈子!
    用完饭,谢青邀她一道儿并行回刑部官署。往常沈香与他没有这般亲近,即便一个衙门里做事,她也懂在外避嫌。
    今日奉了皇命,两人一道儿商议差事才是不负皇恩,故此没有什么顾虑。
    待僚臣们走散,拐进一条僻静的宫道。
    谢青温声问:“李佩玉此人,小香有印象吗?”
    沈香蹙眉咂摸一番,只记得那一双轻慢的眼睛。此前一次宫宴,散宴时,李佩玉吃多了酒,恰巧撞上沈香。许是夜色昏暗,他又醉得神魂不清,竟把她当成了小娘子,绕起她一团落下的发,抵在鼻尖细嗅:“好香啊……”
    沈香不悦,从他手里收回乌发,小声敲打:“李参军慎言,本官乃是刑部侍郎沈衔香。”
    李佩玉仗着父亲李岷的功勋,在官家那处也讨来了武臣的封赏,任命为左卫率府胄曹参军,主掌兵器甲杖。不轻不重的职位,属君王的恩典,连同今日的官宴邀请也是,他品阶低,本无资格赴宴。
    李佩玉戏弄了个阴柔样貌的郎君,还被人迎面奚落,他吃得太醉,正要发疯搬出父亲的名头,却见不远处有人衣袂生风,缓步踱来。
    是刑部尚书谢青,此人他识得。
    李佩玉酒醒了泰半,只得小心同沈香赔笑:“是下吏无礼,冒犯到您。”
    “无碍,不过小事。”沈香还不知李佩玉的歉意,源自于她狐假虎威、搬出谢青镇压。心里只道:李佩玉虽无礼莽撞些,但好歹知过能改,她便饶恕他一回。
    谢青霎时聊起他,沈香支吾了一阵,只说了句:“不大记得了。”
    顷刻间,她猜到谢青用意:“您是指,我们该多了解李佩玉,方能查明他去向吗?”
    “正是,小香聪慧。”郎君语带笑意,稀松寻常的一句话都能得他赞许。
    沈香摸了摸鼻尖子:“我猜,他应当是被仇家劫去的。”
    “哦?为何?”
    谢青眼尾微弯,和煦地望向沈香。他总一副慈爱长者做派,引导她学事。沈香知谢青有意领她入门,思考更为严谨。
    “若想谋财,那么必定会先告知主家有关他们的钱财要求。不似今日这般先斩后奏,直接抛下残肢。便是恐吓,也不该伤筋动骨惹恼主家。亡命之徒还敢和朝廷作对,真不想活了。”她叹了一口气,“我实在猜不出来,谁有这胆子。”
    世上哪个人不惜命呢?这厮明显不是常人。
    谢青:“唔……既是如此,就从李佩玉的仇家寻起好了。不过,在寻仇之前,今夜得劳烦小香陪我在书房受累一回。”
    嗯?
    一句话陡然在沈香的脑海中炸开,良久,她小心窥探了一下谢青面上神情。他依旧温润而泽,如山桃花那样明艳宜人,眸子里没有半点的促狭。
    方才话音儿里那微乎其微的诱惑之色,许是沈香多心了吧。
    第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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