橘糖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欲晚,如若不是莫怀拉着,她怕是就要上去质问。
    年老的侍卫爬起来时,腿都是软的,最后还是被人扶着,才能向远处走去。随着年少的侍卫一同走的,还有原本一起寻找的奴仆。
    他们惶恐地,同年老的侍卫一同离开。
    等到这方风雪只剩下寥寥数人的时候,橘糖直接挣脱了莫怀的手,踉跄跑到了谢欲晚身前,红着一双眼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
    那方白布依旧好好地盖着,谢欲晚手搭在上面半刻,依旧没有掀开。
    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橘糖的情绪,只是平静对着一旁的莫怀吩咐:“天寒,先进门吧。”
    橘糖一双眼已经满是泪,拦在了谢欲晚身前,她的声音带着些绝望:“公子!”
    谢欲晚一怔,平静地看向她。
    橘糖从未有一刻,这么厌恶,他眼中的平静。
    她惶然地指着身后被白布盖住的尸体:“娘子死了,公子,那是娘子,娘子死了。那侍卫,公子你就这么放走了?公子!”
    谢欲晚手一顿,倒也没说她‘逾矩’,只是望向她通红的眸,平淡地问:“那你希望我如何?”
    在橘糖一愣时,他继续平静说道:“关进牢中,赐一顿饭,明日处死?”
    橘糖一时间哑口无言,如何也说不下那个‘对’。她咽了数口气,才惶然吐出一句:“可是......公子,娘子死了,就这般吗?”
    谢欲晚静静看着她,他神情淡然,似乎同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。
    即便他的身侧,躺着一架苍白的尸骨。
    他没有掀开白布,手也只轻触了担架的边沿,面对那被寒风勒出的轮廓,他深深看了一眼,便移开了眼神。
    他此时,正看着橘糖。
    橘糖的伤心、悲痛、愤怒如此显而易见,不像某个人,在他面前,从来不会表露完整的情绪。
    他没有什么表情,说话如常:“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闹鬼的传闻,侍卫所言,并没有说谎。侍卫陡然遇见,心有害怕,也是人之常情。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,大可不用上报。等到尸首过几日浮起来,谁也不会知晓,他同这事之间,曾有过牵扯。”
    橘糖颤着眸,不可思议地望着他。
    她不知,他为何可以如此平静,处理娘子的死,就像是处理一封不重要的文书般。
    此时,谢欲晚也正在看着她,两人对视间,谢欲晚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,只是轻声道:“天寒,本就是从湖中捞出来,再这般冻着,她会冷。”
    说完,已经踏入了院子。
    橘糖瘫坐在原地,又想笑又想哭,捂住头,最后埋下去的那一刻,漫天的风雪,开始大作。
    莫怀看了看雪地中的橘糖,又看了看已经向院子中走去的公子,顿了一下,最后向院子中走去。
    随行的抬着担架的人,也沉默着脸,将盖着白布的尸体,一并抬到了院中。
    是谢欲晚开的门。
    他对着抬着担架的人道:“放到书房里面吧,里面烧了炭,她不会那么冷。”
    他面前几个人面面相觑,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,平稳地将尸体抬到了书房中,就退下了。
    莫怀留在原地,被谢欲晚淡淡看了一眼,也退下了。
    书房内炭火烧得其实并不足,才到冬日,即便府中不缺炭火,但是谢欲晚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。今日是天气骤然变冷,书房内当值的人也还未去将炭火领过来,如今书房内只烧着去年剩的一些。
    门缓缓关上,隔开一室的风雪。
    谢欲晚沉默地望着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骨,许久之后,轻声叹了一声。
    他拥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,从前姜婳常觉得,像冬日寒涩着绿叶的青竹,她很喜欢他的手,有时会用她一双娇小的手,捂住他的手,说:“看,我的手,一年四季都是暖的。”
    他不太在意这些,却也安静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。
    等他反应过来时,白布已经被他掀开了。
    他平静地望过去,手指维持着掀开白布的姿势,许久之后,才动了一下。他望着担架上,她苍白狼狈还有些浮肿的脸,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一分。
    怎么变得这般瘦了,被水泡了半日,还这般瘦。
    他从一旁拿出帕子,也没有管顾什么礼仪,蹲坐在地上,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泥和水珠。指尖隔着帕子,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脸上的寒,他怔了一瞬。
    记忆中,她总是温热的。
    温热的手,温热的唇。
    现在,却是冷极了,比他常年冰寒的手,还要冷些。
    他握住她同样冰寒的手,试图想让她的手,暖上一些。但一双本就冰寒的手,如果暖一双同样冰寒的手呢?
    许久之后,他松开了手,又去外面要了热水。
    热水被奴仆端进书房,他们一眼都不敢多看,也不知公子究竟要作何,将热水放下之后,就匆匆离开了。
    谢欲晚没有做什么旁的事。
    他只是一遍遍用热水打湿了毛巾,然后用温热的毛巾,将她被湖水泡得有些肿胀的全身都擦了一遍。
    即便是谢家最落魄之时,他身边依然有两三奴仆,这般事情,他做的并不熟练。但此时,他平静着脸,一点一点地,擦拭干净了。
    那些被奴仆端进来的热水,几番折腾之下,在这寒日中,也成了冷水。谢欲晚将帕子放进去,手已经感受不到温热时,就没有再将帕子拿上来。
    不知什么时候,风吹开了书房的窗,谢欲晚向窗外望去,一眼,竟是漫天的雪,屋檐都变白了。
    他只看了一瞬,便上前,关上了窗。
    随后,将‘姜婳’抱了起来,放在了软榻上,等到下意识为‘她’盖上被子的时候,他的手又一瞬的顿住。但他没有在意,只是将被子又往上面拉了拉。
    等到一切做完,他坐到书桌前,平静地开始处理文书。
    似乎......一切与平常,也没有两样。
    只是,在持笔时,他陡然想到。适才掀开白布时,‘她’的眸便是闭着的,她不会水,他是知道的。但是,为什么眸会是闭上的?
    思绪了许久,他也只能对自己道,可能是‘她’挣扎时,水入了‘她’的眼睛和喉咙,入了水,眼睛便睁不开了。
    他又开始处理手上的文书,桌上这些,是这些日最后一点了。
    本来,他准备同她一起用完晚膳,在同她,商量去江南的事情的。待到商量完了之后,他再将这些最后的文书处理完。宫中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,安王和圣上的事情也该落下帷幕。
    秋狩倒是过了季节,但去江南,倒是无妨。
    到时候,在那边过个年,若是她喜欢,左右他已经差人买了宅子,日后每年过年,他们都去江南便是了。
    在他未注意到的时候,他手中的毛笔尖上的墨一凝,缓缓滴在文书上,染出杂乱的一团。
    他平静看着这团杂乱的墨,不知为何,望向了被被褥盖住,面色苍白的‘人’。
    有什么东西,涩涩的,像是心中被硬塞了什么一般。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,只觉得,今日这文书,改的让人有些烦躁。
    墨也不好,为何会凝住,笔也不好,不该能滴墨。
    该换一家供给的铺子了,该是偷工减料了,笔和墨,才会这般。这般事情,平时是‘她’负责的——
    思绪至此,他捏住毛笔的手僵了一瞬。
    以前这般时候,他晚间同‘她’说了,隔日,新的笔和墨,便会到了他的书房。他从前,似乎也从未将这当做什么。
    ‘她’是他的妻子,是这丞相府的主母,这些,原就是应该的。
    他予她需要的一切,尊重,爱护,照料。
    她褪去自己的衣裳,他明媒正娶将人迎进门;她惶然不安,他予她府中的生杀大权;她想去江南看雪,他寻江南的宅子,同天子告假。
    这般,她做那些,本就是应该的。
    他抬笔就要是写,却如何都觉得,这笔,这墨,乃至这文书,都令人心烦。冰天雪地,这屋中的炭火似乎烧得太足了些,他松了松衣领,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。
    不知为何,那扇窗,又被风吹开了。一眼望去,又是漫天的雪色。
    纷纷扬扬,似乎,一夜都不会停了。
    外面亮着一盏灯,昏昏暗暗的,谢欲晚也只能看见一些房屋的轮廓,但入目,都是黯淡的一片白。似乎因为光不够亮,原本洁白的一片,都晕晕沉沉的。
    谢欲晚长眸半闭,少许,望向了软榻上的‘姜婳’。
    ‘她’比平日,还要安静许多。
    他放下了文书,坐到了软榻边,手轻轻同她十指相扣。软软的,凉凉的,又有一种怪异的僵硬,谢欲晚轻握着,什么都没说。
    似乎,他也知晓,她再也听不到了。
    他一日都在忙着公务,此时到了深夜,却一点都不疲累。只是,不疲累,也不想处理公务了。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,感受着冰凉森寒的一片。
    直到一阵风,吹灭了屋内的蜡烛,他才恍然了一瞬。
    似乎有什么东西,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,缓缓落下。但夜太深了,光太黯了,两个闭着眼的‘人’,谁都看不见。
    待到晓晨的光透入这不曾被风雪打扰的一室时,他又变为了平静的模样。
    橘糖煎熬了一夜,红肿着眼,敲开门时。
    就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衫,衣饰整齐,依旧矜贵如捎上月般的谢欲晚。
    她声音似乎有些哑了:“公子。”
    谢欲晚讶异望着她,似乎不明白,这般时候,她为何会出现在书房前。他未让开身位,宽大的身子站在门边,橘糖看不见里面的一点情况。
    她红着眸,颤抖着声音说:“前些日有人同娘子递了拜帖,公子您未吩咐,娘子......的消息,谁都不敢传出去。那人同娘子约的日子,便是今日。她拿着拜帖,如今人已经被不知情的丫鬟引了进来。”
    “送出去便是。”谢欲晚清淡道,说着,便要关门。
    橘糖垂着头,泪一点一点滴落,许久,却又看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,谢欲晚平静望着她,不曾表露一分别的情绪。
    “带我去吧。”
    路上,两个人都没有说话。
    橘糖甚至走着走着,摔了一跤。此时无人,只有一个跟在远处的莫怀。
    谢欲晚淡着眉毛,伸手,将人扶了起来。
    橘糖又开始哭。
    漫天风雪,谢欲晚撑着一把伞,看着周边白茫茫的一切,他没太管顾橘糖的不合礼仪,只是一个步子一个步子地,向着远方走去。
    等到了大堂,见到了来访的人,谢欲晚淡淡向橘糖看了一眼。
    橘糖咬着唇,回望过去。
    “崔三小姐。”谢欲晚平静唤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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