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靥表示不需要,自己进了厨房,大理寺中午吃的是干炸里脊、虾仁豆腐跟醋溜西葫,分别装在三个大木盆里,每样都剩了一些,旁边还有个两个大木桶,一个桶里是七八个馒头,另一个是半桶白米饭。
    菜已经凉透,再热也不好吃了,李靥刷干净一口小锅,在小灶前试了试温度,找出几颗鸡蛋跟葱,决定做蛋炒饭。
    锅内放油,葱随便切几下丢进去煎出葱油,之后将葱捞出,鸡蛋打散倒进烧的冒烟的油锅里,快速划圈炒散,直到鸡蛋由嫩黄变成土黄色,散发出淡淡焦香味道,再将事先盛出来的米饭倒进去。
    米饭性黏,难免会结成小块的饭团,李靥耐心地将那些饭团一一碾碎,变得颗粒分明,又不停的翻炒让它们水汽散尽,变得油亮诱人。
    葱油的香裹进鸡蛋里,将米饭打扮得金灿灿的,最后加一小勺盐,炒匀,出锅。
    门口老杂役跟小猫同时闻到了香味,伸长脖子巴巴地看这仙女一样的小娘子在里面忙活,直到她端一个托盘飘然而去,老衙役才起身背着手去小灶前查看,咂咂嘴:“得,锅刷的比我这老脸还干净呢,啥也没剩。”
    .
    李靥端着托盘回值房,低头迈步间声音清脆:“厨房今日炒的菜都不适合回锅,包子也不知道什么馅儿,我瞧这米饭还不错便做了炒饭,义兄尝尝。”
    她迈过门槛进屋,抬眼才发现值房里还有一位穿窄袖锦袍的年轻男子:“这位是——”
    “这位是沈老将军次子,沈家二郎,沈羽。”尚少卿介绍,“这是李学士的胞妹李靥,也是我的义妹。”
    李靥从不知沈老将军还有个二儿子,便是上一世也未听说过,当下放了托盘行礼道:“原来竟是沈老将军家的郎君,沈老将军英勇善战、气吞四海,是我小辈敬仰之人,今日有幸得见沈郎君,果然也是少年英雄,气度不凡。”
    少卿大人扶额,如果他没记错,某娘子一个时辰前还嫌弃人家老将军养小妾是个老不修,那声不屑一顾的‘嘁’余音尚绕耳,这就又夸出个花来。
    沈羽被她一通夸得不好意思起来,赶忙站起回礼:“在下沈羽,字望城,李娘子过奖了。”
    “沈二郎是来画像的,便是我今日给你说的那件事。”尚辰闻着满屋飘散的炒饭香,让春和给沈羽倒杯茶,“二郎先喝茶,待我们吃过饭便开始。”
    李靥见他是真的饿了,见礼之后赶紧去盛饭,先是盛了满满一碗端给他,回来一边给自己盛一边瞎客气:“沈郎君吃饭没?要不要一起吃点儿?”
    沈羽点头:“好啊。”
    李靥:……
    尚辰瞧瞧大碗里所剩无几的炒饭,抿抿唇,有点心疼。
    .
    吃罢饭,有杂役来撤下餐具,李靥洗净手拿了画笔和纸,开始画像。
    “要画的是我父亲的小妾,名唤阿梅。”沈羽道,“今年十八,身形瘦弱,脸型窄,眉眼细长,左边嘴角处有一颗痣。”
    李靥按他说的一一描绘,时不时调整,很快便将轮廓画好:“眉眼细长,鼻子呢,是宽是窄?”
    “窄,鼻梁要矮些。”
    “嘴巴呢?”
    “薄,嘴角略向下。”
    画像随着他的描述渐渐清晰,余下的便是细节,沈羽除了阿梅的外形之外其余一概不知,也不想多聊:“李娘子看着画就好,人就是长这个样子,沈某总共只见过她两次,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征。”
    “阿梅几时入府的?”尚辰问,女子十四才能出阁,阿梅十八岁,至多在将军府四年,想来要么是很受宠爱,要么就是卷走了银钱,不然沈老将军不会一把年纪了还要请大理寺帮他寻小妾。
    沈羽明白他的意思,沉声道:“阿梅入府三年,半月前不知所踪,父亲心善,只觉她年少懵懂,担心她被骗财偏色,是以才来求了尚少卿帮忙寻人。”
    埋头画画的李靥闻言心中好笑,定是这阿梅出走前拿了不少银两,沈家老头心疼钱才来寻人的,还说的这么情深义重。
    “嗯,老将军念旧,乃性情中人。”尚少卿一边接受来自小姑娘鄙视眼神的扫射,一边硬着头皮扯开话题,“二郎此番来京待多久?”
    “此番回来,一是为了父亲下个月的生辰,二是母亲大概觉得我到了成家的年纪。”沈羽笑着低头喝了口茶,“给寻了个步兵司的闲职,要我留在京城,娶妻生子。”
    “哦?那我要先恭喜二郎了。”
    “哈哈,八字还没一撇呢,怎么也要等大哥先娶妻,之后才能轮到我。”
    沈羽说着,有意无意朝正在专心画画的小娘子看了一眼,“何况娶妻娶的是相伴一生之人,沈某必当慎之又慎,娶一个两情相悦的。”
    李靥画完最后一笔,打断两位男子关于娶妻的对话:“画好啦!”
    “李娘子画技超群,此画像与阿梅一模一样。”沈羽由衷道。
    画像画好,沈羽去了中堂签字,之后便可以让画工按照这副画像成批制作了,李靥见他走了,自己背起小包也要走:“义兄忙着,我去玩儿了!”
    “又去哪里玩?”尚辰把小鱼一样要溜走的小姑娘拉住,“回来。”
    李靥溜得快,但没有少卿大人手快,被钳住胳膊跑不掉,只得乖乖站好:“跟思悠去夜市。”
    “真的?”
    “真的真的!”她可没撒谎,那南风馆也在夜市里。
    尚辰直觉她在撒谎,但她不承认自己也没办法,于是放了手,拿过宝剑挂在腰间,理几下衣袍又正正头冠。
    “我也去。”
    “啊?”
    “怎的?不欢迎?”
    “呵呵,怎么会呢?”李靥捂着心口,嘴角抽搐,“义兄大驾光临,我等荣幸之至。”
    第28章 风尘(八)
    汴河南岸州桥一带, 一入夜便灯火通明,热闹如同白昼,沿河岸几个一字排开的小巷人潮涌动, 巷口形成了夜市街, 卖脑子肉的,卖素签砂糖的,卖肚包羊肉的……香气浮动,叫人忍不住驻足。
    其中最东边那条巷子叫做倚栏巷,若是靠近了, 便能从众多食物香气中嗅到一丝脂粉香, 这里是东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, 穿过巷口的夜市街往里, 铺子渐渐就变成了精致的二层小楼,雕梁画栋,红灯笼高悬, 楼上美人挥舞着各色丝帕倚栏而笑。
    每座小楼檐前都挂着晶莹剔透的琉璃铃, 风一过叮铃铃的响, 和着楼里的嬉笑声, 一浪高过一浪。
    尚少卿拐进倚栏巷,在这烟花柳巷的调笑声中大步流星走着。
    他换了身月白色长袍,外罩墨蓝色锦缎暗花大氅,腰间流云玉佩翠色温润,通透无暇, 头发也特意绾了松散的发髻,垂下的几缕发丝与如墨的剑眉一色, 衬得他面若冠玉,唇红齿白, 若不是神情太过严肃,倒真像一位风流多情的翩翩公子。
    李靥也做男装打扮,穿一身白色襕衫,跟蓝色襕衫的吴思悠一起,像两个漂亮机灵的小书童,再加一个灰色襕衫的任海遥,三个人跟在少卿大人身后半步的位置,活脱脱三个跟班。
    “我说,尚少卿来干嘛?”吴思悠咂咂嘴,甩开折扇掩住嘴,“还能不能愉快玩耍了?”
    “必然是不能的,义兄说我敢离开他半步,他就把我做过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哥。”李靥正正自己小幞头,叹气。
    临来之前在大理寺值房,她思虑再三还是坦白了,一来是义兄太聪明估计瞒也瞒不住,二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不想骗他。
    结果倒是出人意料,除了脑门挨个爆栗之外,尚辰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,只说为了安全要跟她一起来。
    “一起来就一起来。”她大眼睛闪过狡黠的光,“这样我跟他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我哥万一哪天真发现了,我就可以全推到义兄身上!”
    吴思悠点头称是:“万一要是被我爹发现,我也推给尚少卿。”
    任海遥也跟着点头:“小生也是如此认为的,且尚少卿看起来很有钱,不知进去后能不能点一些高档水果尝尝?”
    三个人嘁嘁喳喳计划着怎么甩锅,前面的背锅侠突然侧头唤了一声:“靥儿,过来。”
    “来了来了。”李靥被其他两人无情地推了一把,跌跌撞撞扑过来,谄媚道,“义兄有何吩咐?”
    前方又是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,只是栏杆不是青楼常见的朱红色,而是略带神秘的紫,门口招牌上“南风馆”三个大字混了金粉写就,在烛光灯火里格外晃眼。
    尚辰冲跃跃欲试的小姑娘一偏头:“进去吧。”
    李靥得了允许,一马当先进到楼里,门口招待的龟公迎上来,满面堆笑:“小郎君面生,第一次来吧?不知是听曲儿啊还是喝酒啊?”
    “听曲儿如何?喝酒又如何?”
   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,还是被见多识广的龟公一耳朵听出来是个女子,龟公好奇地朝她身后望望,只见这一行人高矮胖瘦都有,那个穿蓝衣的应当与这位一样是位女子,另一个胖乎乎的书生看起来也平平无奇,倒是那个背着手一脸冷漠的高个郎君衣着华贵,应是个有钱的主。
    于是他重又堆起满脸笑,点头哈腰介绍道:“若只想听听小曲儿看看歌舞,那小的便让人在一楼大堂给您几位找个位置佳的小桌,若想找人陪着喝酒便去二楼雅间,咱二楼的小倌儿个顶个的会疼人,保管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!”
    “那、那先听曲儿吧!”李靥假装很懂的样子,也没忘了任海遥的高档水果,“有啥稀罕水果来一份,果子点心多来些,还有茶!”
    “得嘞,几位里面请!”
    几个人在大厅位置极佳的位置坐下,极是显眼。
    尚少卿天生一副昳丽撩人的好容貌,身姿修长,气质冷峻,淡然撩袍往那里一坐,引得众人侧目。
    李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,第一次来这种销魂窟,觉得有意思极了,乖乖挨着义兄坐好,小手放在膝盖上,一双灵动凤眸好奇地四处看。
    突然一阵浓烈花香扑鼻而来,一只纤长柔嫩的手将将伸到李靥肩上:“小郎君。”
    还没碰上,尚辰便抬手将来人格挡开,顺势把还在傻乐的小姑娘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:“她只听曲。”
    他是江南人,官话讲的还好,只是遇到儿化音就生硬的很,李靥被他字正腔圆的曲字逗得笑起来,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被他虚虚搂在怀里。
    “义兄,是曲儿,不是曲,跟我念,曲儿——”
    尚少卿扬眉一笑,竟真的跟她念起来:“曲——儿——”
    两人现场教起学来,那衣着单薄的小男倌被彻底忽略,站在一边咬着嘴唇不甘心,倒把一旁吴思悠看得不忍,抬手招呼他过去:“来,坐这里吃水果。”
    她说着向一边挪了挪,拍拍自己与任海遥中间位置:“聊会儿?”
    小男倌年纪不大,被舅妈骗着卖来这里,他本也不喜欢侍奉男子,刚才来找李靥也是看这一桌人面善,不像是暴虐之辈,这下见吴思悠主动邀请,应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坐过去,见左右两边的郎君都没有要动手动脚的意思,遂开开心心给俩人剥起葡萄来。
    “奴名唤思好,不知小郎君想跟奴聊什么?”
    “嗯……随便聊点啥?”吴思悠瞧着花台上,“放那么多鼓,待会儿打算表演什么?”
    “回郎君的话,那是表演踏歌用的。”
    “踏歌?是男子表演吗?”李靥好奇道,见思好点头,更好奇了,“我还从未见过男子踏歌呢。”
    “男子也有踏歌的,只是跳得少罢了。”尚辰随口答道。
    李靥见他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,拉拉他衣袖,小声:“义兄在找谁?”
    “今日沈二郎腰间有块铜牌,是这南风馆的,你可注意到了?”
    “没有……义兄的意思是沈郎君他也来南风馆了?”
    “沈家三郎沈兴涉嫌谋杀花魁玉莹,被大理寺禁足,他这个做哥哥的肯定要帮弟弟查清楚,只是他居然这么快查到南风馆,倒是出乎我的意料。”
    为了怕对面思好听到,尚辰特意压低声音与她耳语,热热的气息喷洒在耳朵上,又酥又麻。
    李靥抬手捏捏耳垂,正想再说些什么,突然花台上鼓点渐起,十个打扮华丽的男子排成一队,踏歌而来。
    尚少卿有些饿了,捏了块豆糕正要吃,眼神无意扫过台上一众正在表演的舞者,蓦的放大双眼,接着便辣眼睛一样转过头,捏着豆糕的手微微的抖。
    李靥被他笑得莫名其妙,便也往花台上看,只见台上一群男子扭腰拧胯,翩跹而舞,当中一人动作舒展,身姿最好,且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,带着股脂粉也遮不住的英气。
    正是下午刚刚找过她画像的沈羽沈二郎。
    .
    衣袖一扬,漫天脂粉香,寻欢地,花柳巷,男儿卖笑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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