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来尚少卿这人除了面冷,倒也颇为雅致。
    李靥哗啦一声把钱袋里的钱都倒在手心里,挑挑拣拣选出不带叶子图案的,勉强凑齐了点心钱——既是买给尚少卿的赔罪礼,断不能用他给的钱结账。
    “掌柜的,给您钱。”她将其它银子收起来,正盘算着要不要也给自己买一盒桂花糕,就看到赵南叙自门口迈步进来,当下垮了脸,转身带小雨急匆匆要离开。
    赵南叙本是无精打采的状态,一见到她眼睛便是一亮,接着整个人精气神都提起来:“小靥!”
    “赵少监。”李靥被发现,只得无奈回身行个礼,神情淡淡。
    “我记得小靥最爱吃这里的桂花糕,就告了一个时辰的假,想着买了给你送去,却不想这么巧遇到,前日之事都是我错,不要生气,原谅我好不好?”
    “那件事我亦有错,赵少监不必放在心上。”她福福身子,低头向外走。
    “小靥。”赵南叙追出了祥禾斋,“你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冷淡,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?”
    他拦住了主仆二人去路:“究竟哪里惹得你不悦,你说出来,我改便是。”
    清秀俊雅的少年郎,略显卑微地弯着腰,问得认真且深情,他接连两天茶饭无思,连昨日中秋家宴都吃得心不在焉,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,让他未过门的小妻子一夜之间对他冷淡至极。
    李靥望着他,他的目光炙热缠绵,带着乞求,与梦中那个冷冰冰的赵南叙截然不同,在未理清真相之前,一切究竟是梦是真还未可知,但眼前男子此刻对自己的爱慕却是真的。
    他是她的未婚夫,约好相伴一生的人,仅凭一个梦境便对他冷面相向确实有失偏颇。
    她想着,语气软下来,甚至扯出一个微微的笑:“前日之事错在我言语之间过于放肆,惹得赵少监不快,当时应该好好解释清楚的。”
    “不,全都是我错,只要小靥不再生气便好。”见她笑了,赵南叙高兴得跟什么似的,抬手将她额前乱发理到耳后,又凑近些,“我的小靥。”
    他一靠近,李靥脑海中便闪现出那个月亮门前冷漠无情的身影,她强忍下心中不适,低头轻声道:“这是大街。”
    “是是是,怪我高兴地忘了形。”赵南叙站直身体,却仍是忍不住用指背在她脸颊摩挲,他的小靥含羞带怯,两靥升晕,温度透过娇嫩脸蛋传到指背,滑腻微热,让他不自觉缱绻留恋。
    “昨日中秋,姨家表妹专程从家乡赶来过节,会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,小靥若是有时间了,我让她去拜见你这个未来表嫂好不好?”
    “再说吧。”李靥被这亲昵举动弄得心烦意乱,也没来得及细究他说的姨家表妹是谁,只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,“赵少监若无其他事,我先走了。”
    赵南叙恋恋不舍放下手,看了眼一旁小雨捧着的点心盒,“小靥买这么多点心,是要去看望苏家娘子吗?”
    李靥本来买了点心是想去找尚辰赔礼道歉的,听他这么说,不由抬起头好奇道:“苏姐姐?她怎么了吗?”
    “你还不知道?昨夜苏尚书府里进了采花飞贼,苏娘子险些遭难。”
    第11章 摧花(三)
    礼部尚书苏裕之女苏汀兰,端庄娴静,秀雅绝俗,似一朵高贵出尘的兰花,是众多世家子弟心中倾慕的对象。
    但纵使提亲之人踏破门槛,她却是不看不问,满心满眼只有一人,便是景元四年凭一篇策论才冠京城的状元郎,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李栀。
    上一世二人便两情相悦,只是李栀一心先顾着妹妹幸福,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放置一旁,最终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。
    而苏汀兰在李栀去世之后也失了生机,听从父命嫁给了金吾卫将军的长子,除了偶尔在宴会上与李靥遥遥而望相视苦笑之外,再无交集。
    想到此处,刚去翰林院见过哥哥的李靥加快了脚步,回头催促道:“小雨走快些,我想赶紧见到苏姐姐。”
    主仆二人一路小跑到了苏府,门口派了人去通报,苏汀兰的贴身丫鬟翠柳很快便出来迎接,将她们带去了后院绣楼。
    “靥儿来了。”苏汀兰看起来精神还不错,见李靥进门就笑吟吟迎上来,“听说你前几日病了,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你,怎的你倒先来看我了。”
    “靥儿应该再早些来看望苏姐姐的。”李靥牵着她手上下打量,此时的苏汀兰还是那个姣若秋月、方桃譬李的绝代佳人,秋水般的眸子神采奕奕,顾盼生姿,完全不是梦中心如死灰的模样。
    这一世,哥哥已经躲过那场致命的秋雨,身康体健长命百岁,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只知寻求兄长庇佑的娇娇女,她一定会竭尽全力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,琴瑟和鸣,共度白头。
    “靥儿此来,可是因为听了昨夜之事?”苏汀兰拉着她坐下,吩咐翠柳奉茶,自己则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,“他……怎的不来?”
    “苏姐姐问的可是此时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自己想来又不知作何理由前来,只好遣了妹妹来探望的李家郎君?”李靥逗她,“那李家郎君可是担心坏了呢,坐卧不安的,只怕今晚要吃不下饭。”
    “吃不下饭岂不是要饿坏身体!”苏汀兰急得脱口而出,接着便臊的扭过头去不看她,“你这丫头口无遮拦,下次见了你哥哥,定要告你的状!”
    “嘻嘻,苏姐姐才不会告状呢。”李靥说着示意小雨将点心提过来,自己拿过最上面的一个梅红色小匣子说道,“这一匣什锦如意云片糕,是哥哥今早专程去清风楼排队买的,一人只能买一匣,我便没有喽。”
    苏汀兰抿着嘴接过来,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:“不然这匣给你。”
    “苏姐姐还是自己留着慢慢吃,吃完了就说一声,哥哥便再去排队。”
    “总排队也很辛苦。”她终是弯了眉眼,甜甜蜜蜜地笑起来,一双美目流光溢彩,波光盈盈,“对了,有件东西还要劳烦靥儿代我转交。”
    她说着转身从自己妆奁里取出一个香囊,“这是我新制的方子,以奇楠香为主,佐以檀香,再加砂仁、豆蔻、蜂蜜,合而为丸后压饼阴干,为理气通窍,养生之用,李学士翰林院事务繁杂辛苦,随身佩戴,可安神舒缓。”
    李靥拿在手里浅嗅几下:“好似还有隐隐花香。”
    “靥儿鼻子可真灵,我在里面配了些干花瓣,都是春日时候从自家花园采来晾晒的。”
    “那便是了,苏姐姐的花园可是全京城最香最美的,每每到了春天百花盛开,引得蜂儿蝶儿翩然而来。”
    “嗯,蜂儿蝶儿,还有一个小靥儿,全都喜欢赖在花园不肯走。”苏汀兰打趣了几句,突然想到了什么,“说起蜂儿,我倒是想起一件事。”
    “何事?”
    “是关于昨夜之事。”苏汀兰回忆道,“昨日我在耳室制香,因想到了新的香方,一时高兴忘了时间,抬眼已是夜深,许是匪徒看到床上落了床幔,觉得我应是早已入睡,所以撬窗而入,被制香归来的我跟翠柳撞了个正着。”
    “匪徒黑纱蒙面,一身短打,因是走个对面,所有人都很慌乱,灯火摇晃下也没看清匪徒全貌。”
    李靥被她说的都紧张起来,不由得攥紧拳头放在胸前:“之后呢?护院将歹人赶跑了?”
    “不全是,那匪徒挥刀相向,翠柳和我都吓坏了,是一个白衣人从天而降,跟匪徒打了起来。”
    “白衣人?”
    “对,当时灯已经灭了,只能看到一袭白衣,头戴斗笠。白衣人与匪徒纠缠一阵后护院家丁才赶到,之后匪徒越过院墙逃走,白衣人也追了出去。”
    “后来府里所有人都醒了,大家又搜查了几圈,一无所获,我便央着父亲报了官。”
    “是苏姐姐主动要报官的?”李靥有些惊讶,按理说歹人闯入女子闺房欲行不轨,无论得逞与否,于女子而言皆是有损名声之事,一般人唯恐旁人得知,为何苏汀兰要主动报官?
    苏汀兰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,微笑道:“听闻近日京城不太平,有不少女子为采花飞贼所害,这般恶徒人人得而诛之,我今有幸从他手中逃脱,自当竭尽全力提供线索,早日将其绳之以法,女子们便早日结束这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。”
    “苏姐姐看似柔弱,其实自有一股侠义之气。”
    “哪里算得上侠义之气,女子本当如此啊。”苏汀兰拍拍她手,“刚刚大理寺来人之时我太过紧张,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,眼下母亲惊魂未定,也不许我出门,靥儿若有时间,能否帮我跑一趟大理寺,找今日来苏府的那位——”
    “尚少卿?”
    “对,尚少卿。”她点点头,“你转告他,我刚刚讲述的时候遗漏了一点,当时灯火晃动非常,虽未看清匪徒面貌身形,但他持刀刺来之时,我清楚瞧见他左手小臂处有一蜜蜂图样的刺青。”
    “蜜蜂形状的刺青?”
    “嗯,匆匆一瞥,只来得及看清是个蜜蜂。”
    李靥听苏汀兰讲述了刺青的大概样子跟位置,又试着比划几下,“匪徒是个左撇子?”
    “应是吧,他是左手持刀的,而且我看他身影有些熟悉,似是哪里见过。”苏汀兰皱着眉摇摇头,“应是见过的,可一时真的想不起来。”
    “事不宜迟,我现在便去大理寺。”她风风火火地叫上小雨,又叮嘱道,“苏姐姐安心在家,若有新的进展,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!”
    第12章 摧花(四)
    刚刚在祥禾斋买的糕点本是要送给尚辰赔罪的,结果都提去苏府做了礼物,于是在去大理寺传话的路上,李靥重又买了几盒。
    到了大理寺,说了声要求见尚少卿,不多时便有差人领了她进去。
    大理寺内部不得随意进出,所以小雨只能留在中堂等候,李靥自己抱着点心跟官差穿过长长的回廊,不多时便到了少卿的值房。
    见她抱了几盒点心进来,尚辰觉得奇怪:“怎的买这么多点心,府上要来客人吗?”
    “这是给您的。”
    “给我?”
    “嗯——瑞南斋的海棠酥跟马蹄糕都很不错,甜而不腻,酥香软糯,我、我刚巧路过,便随手买来给您尝尝。”
    李靥话到嘴边滚了几滚,还是咽了回去,她实在无法说出昨日我轻薄了您,买来糕点赔罪,您大人大量不要抹我脖子这种话,反正尚少卿这么聪明,话说至此,他会懂的。
    尚辰见她脸颊微红欲言又止,心下好奇,又不好多问,只好客气几句接过点心,吩咐春和沏茶:“找我何事?”
    总不能是为了送点心吧。
    “是苏姐姐让我来的,她说您去询问的时候,说的话有所遗漏。”李靥见他收了点心,一颗心终是落了地,将苏汀兰跟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。
    尚辰听得认真,若有所思:“苏娘子看到匪徒手臂上有蜜蜂样刺青?”
    “是,苏姐姐突然记起,所以遣了我来告诉您。”
    “何种蜜蜂?”他抽出一张纸随手画了几笔,“如此?”
    “其实听苏姐姐的描述,更像是胡蜂一类。”李靥凑过去看,“身体细长且窄,腰部明显,她也只是匆匆一瞥,说不得太详细。”
    “若是胡蜂,我倒想到一人。”尚辰递过笔,示意她来画。
    李靥自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,哥哥习君子六艺,她便学琴棋书画,其中绘画一门尤其擅长,不说比肩大家,却也算是在京城数一数二,早些年没定亲之时,她还将自己的画寄存在字画铺售卖,赚点小钱补贴家用。
    所以对她来讲,画个刺青图样再简单不过,当下也不推辞,接过笔按照尚辰的口述画起来。
    “金环三道,尾部为黑,下露一毒针长约半寸。”
    “这样吗?”她将画轻轻吹干,“义兄看对不对?”
    “对,就是如此。”尚辰满意地点点头,亲手把沏好的茶端给她,“记得你之前喜画风俗画,细致入微,动静相宜,现在可还画吗?”
    李靥双手接过茶杯,徐徐吹开浮沫浅啜一口,垂了眸子:“大婚在即,有许多礼仪训诫要学,只偶尔画点山水花鸟,陶冶情操罢了。”
    “女大当婚,赵家乃通礼之家,周规折矩是必然。”
    他说的坦然,在李靥听来却是刺耳。
    上一世她初入赵府,被冷落孤立,只在每月尚辰来探望之时得一时放松,聊一聊家常。
    开始时她会哭,会委屈,会倾诉自己的不如意,这位少卿大人每每默然听完,宽慰几句,终会端着清冷正经的架子说一声。
    “赵家乃通礼之家,规矩多些,你且忍耐。”
    而她最终也学会了忍耐,将原本的自己生生剥离,不留余地。
    想着想着,李靥咚的一声搁了杯子,站起来:“天色不早,我该回去习礼了。”
    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,怒冲冲而去,尚辰站在门前呆愣许久,直到前来找他的唐君莫连喊了几声才缓过神来。
    “将桌上那副画拿去苏尚书府,让苏娘子认一认画的可是匪徒手臂上的刺青。”
    “这刺青好生面熟啊。”唐君莫摸着下巴细细端详,“让我想到一个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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