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啊?”訾瑎又回头看她,“不多住几天吗?”
    “我打算去周围转一转。”楸楸推却道,“还没有去过长白山什么的。”
    “长白山?”訾瑎想到什么,看向裵文野,“对了,奇致和小灵不是也想去长白山玩吗?”
    裵文野把着方向盘,没有参与他们对话的意思,听到訾瑎问他,才略一点头。
    “是这么想。”
    訾瑎想了想地理位置,“从这儿去长白山,也就五百多公里,很近啊,可以找两天一起去。”
    “这……不太好吧。”楸楸心想,訾姥姥都快西去了,你们还想着去玩。
    “没有不太好,就这么定了。”訾瑎一拍手,一锤定音,“楸楸,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,既然你是来旅游来玩的,咱东北别的没有,北国好风光,吃的玩的地方特多,绝对带你转到尽兴了再回去。”
    楸楸说:“可是姥姥也需要你们的陪伴吧。”
    訾瑎:“你别说,咱奶还真不想我们在跟前晃悠,她虽然喜欢热闹,但是喜欢看热闹,换她做主角,对她嘘寒问暖,她就嫌烦了。这一周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亲朋戚友,快把她烦憔悴了,旁敲侧击地让年轻人白天多出去走走,她有邓姥姥陪着就够了。”
    楸楸:“这样啊。”
    訾瑎太热情了,楸楸盛情难却,还是想却,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后视镜,那里框住了裵文野的眼睛,俩人对上了一秒钟,裵文野没什么情绪的挪开视线。
    第64章 橘发
    ◎「好冷漠的人」◎
    果然如訾瑎和姥姥所说的, 訾姥姥家住的特别山里,在半山腰的山里,没有被开发的山路十八弯,颇有隐姓埋名的气势, 雾气笼罩, 林麓幽深,绿光蔼蔼, 草木气味幽微, 扑面而来的宗族神圣感。有那么一阵, 楸楸认为生机勃勃和死气沉沉,这两个成语描述一个画面并不矛盾, 透过身后的牌坊,楸楸彷佛看到了山里的观音,让人忘乎所以,不见天日, 沉没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森林中。
    一瞬间, 楸楸想起裵文野戴的那条红绳玉观音,想起裵文野说, 那是他姥姥家在他出生那年, 送给他的。
    过了牌坊之后,又开了几分钟路, 终于到了訾家。訾姥姥一家都随訾姓,訾姥姥上面还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当家, 后辈都管老太太叫阿祖。
    “那我见了要叫什么?”楸楸小声问。
    “一样就行, 邓姥姥也是这么叫的。”訾瑎说, “不过你见不到的, 阿祖在为阿奶祈祷, 这阵子不出来的。”
    “这样啊。”
    九十多岁的老太,为七十多岁的女儿祈祷。
    楸楸沉默。
    车子停在半山腰的平台空地,距离大院门口还有个十几米,雪似乎停了,外面都是雾,楸楸打开车门,下了车。
    訾瑎说:“你要小心路滑,现在还是好走的,还没有结冰,等结冰了就不好走了,我看你这鞋应该是不防滑的,待会我托人出去买一双送进来,你穿多大的码数?”
    “三十七三十八码都行。谢谢你了。”楸楸也不跟他客气了,眉眼弯弯地笑着回答。
    “你脚好小,这么高的个子,我还以为至少四十码以上。”
    “这个嘛,我小时候听过一个说法,不知道有没有关系。”
    “什么说法?”訾瑎问。
    楸楸冷得哆嗦,没想到这么冷,是那种来啥都不好使的冷,“不知道听谁说的,就是光脚走路,会日渐脚大,穿凉鞋也会。我认为三寸金莲难看,但是脚大也不太好看,就是得一切都刚刚好,所以从那时候起,无论去哪里,做什么,都会穿鞋,包脚的鞋。”
    她边说着话,边弯着腰,扒拉着旅行袋出来,刚要歪头背上,便被另一只手拿走旅行袋,她弯腰躲了一下,还是擦过了脑袋和头发,头发乱了一绺在头上,没等她五指梳整好,怀里就塞进一件羽绒服。
    楸楸愣愣地睨一眼走开的人,“谢谢。”默默穿上。
    “还有这种说法?”訾瑎笑道。
    “是啊,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,毫无根据,但就是被影响了。”楸楸也笑,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,想起他昨晚摔了一跤,“我扶你走吧?”
    “不用。”訾瑎连忙拒绝,“各走各的,你扶着我万一我摔了,你会摔得更惨。”
    红棕绿黄的墙砌成的院,在雾中颇为气派恢宏。楸楸踩着下了一晚的积雪,上了几步台阶,踏进大院门槛。院子里有人在扫雪,看了他们一眼,又埋头做事。
    进门右手边有一排轮椅,是给居住在此地的老人备的。
    訾瑎腿脚不便,就用了一辆,也不用人推,自己支着跟轮椅专道走。
    拐过几个弯道,终于到了訾姥姥住的小三合院,这样的大院设计结构惊呆了楸楸,宛若一个半山腰的雾中小镇,这样由历史文化沉淀下来的神秘建筑,衬得她老家那座两百年大宅都像是暴发户。
    又一次跨过门槛,院子里有一张褪色木桌,上面码着一堆蔬菜和肉,还有一堆冰棍,旁边地上摆了几口黑色小缸,后来楸楸知道这里头是一些泡菜,右手边的房子传来麻将的哐当声,但是门关的严实。
    訾瑎直奔主屋去,上几步台阶,打开虚掩的门,楸楸便见到了两位姥姥,一张熟悉的脸孔,以及一张……化过妆仍然面容憔悴,脸色不均匀的面孔。这就是訾姥姥。
    訾姥姥戴着围布,坐在电视机前的紫檀四仙桌,亲姥姥站在訾姥姥身后,手里拿着刷子,旁边还有个推车,上面摆着一些颜料。姥姥在为訾姥姥染头。定睛一看,染的是奶奶灰。
    訾瑎他们出门之前就知道姥姥要染发了,此刻见怪不怪,到姥姥面前还说笑,“让我来看看这位时髦的老太太!阿奶,这奶奶灰忒适合你了,哦豁,再涂个口红,气场得全开了。”
    “那你要不要一起来啊?”訾姥姥笑着问。
    “我可以吗?”訾瑎问。
    “来啊,来陪阿奶,”訾姥姥拉着他手,乐呵道,“来挑个颜色。楸楸,这一程辛苦你了。文野,你俩也来吧?”
    裵文野摸摸自己的头,不太乐意,但不能把不乐意挂脸上。
    “咱们都来,谁来帮咱们啊。”他说,“还是我来给你们染吧,你们来挑颜色。”
    “你逃不过的。”訾瑎指着他,“我们完事了就给你染。”
    裵文野不理他,“选颜料。”
    訾瑎看了眼众多染发剂,“我要红色,吉利,喜庆。”
    “行。”裵文野看向楸楸,“你呢。”
    楸楸深呼吸,愣了一下。她还没说什么呢,怎么她就要开始挑颜色了?
    “橘色吧。”邓婉笑说,“咱们姑娘适合鲜艳的颜色。”
    楸楸看向姥姥,一秒钟就笑了出来,应下这份荒诞。
    “好吧,那就橘色,姥姥想要什么颜色啊?”
    “我?”邓婉思忖道,“漂白太费劲,我来个棕栗色就好。”
    如此,全员都安排妥当了。訾瑎要染的红色不需要漂白,等到訾姥姥上完颜色静等,他就着手头同样不用漂白头发的邓姥姥。
    裵文野则负责给楸楸染需要漂白的橘发,没有多余的围布,裵文野拿了一件自己的卫衣给她换上,屋子里暖气开得旺,楸楸脱了羽绒服放到一旁,到二楼一个房间换衣服。
    站在客房里,楸楸还有点发懵,没想到事情还能发展到这一步,自从飞机落地,裵文野接到她,一切都往奇怪的方向去了。
    裵文野的衣服,对她来说还是太大。
    她扭扭捏捏扯了下领子,又揪起来闻一闻,嗅一嗅,好香,刚洗过的,洗衣液的清爽味道,男人的味道。呜。
    打开客房的门,楸楸走出去,下楼时,听见邓婉在跟裵文野说话,让他去拿些吃的来,说楸楸连坐三趟飞机,这一路肯定没法吃好没法睡好。
    邓婉不知道,其实她坐了四趟飞机。她揪着衣角下楼,恰逢裵文野踏出了门,她搬来一张小叶紫檀围椅,面对电视机,电视上放着《那山那人那狗》,正播到儿子背着邮差包出门,母亲嘱咐儿子别喝脏水。
    然而一屋几个人,谁也没把注意力分给电视机,和两位姥姥聊了一会儿,裵文野拿着一竹筐进来,上面好几个碗,装着各种吃的,饭包,糕点,凉菜,油炸,糯叽叽的食物,还有一些软糖,他一样样放到桌面,谁吃谁拿。
    楸楸饿的不行,拿起一个看上去很有食欲的炸物,訾姥姥说这叫油炸糕,楸楸咬一口,外皮酥地,玫瑰味,豆沙馅地,一口下去全是感动,全是满足,“好吃。”她说。
    “好吃吧。”訾姥姥笑得眼睛眯起来,“多吃点,娃儿瘦得嘞。”
    怎么去到哪里都被说瘦。楸楸有点不好意思,难道她真有看上去的那么‘柴’吗?
    裵文野说:“手。”
    楸楸看他一眼,伸出白皙的手臂,让他在手臂上试颜料,他还在耳后刷了一道,要看是否过敏,这个过程要花一点时间,楸楸趁着这个时间大吃特吃,几口吃完油炸糕,拿起一碗羊肉汤,喝了几小口,身体热乎乎地,又拿起用碗盛的‘饭包’。
    裵文野站在她身后,已经用夹子帮她把头发分成几个区域夹住,在周边上了一层凡士林。
    这不是楸楸第一次染头,但还是头一次心里如此忐忑,手里拿着勺子,心不在焉地,一勺一勺擓着饭包吃,试图麻痹这颗轻易被挑逗的心脏,让它安分一些,不要在活泼乱跳了,麻烦正常一些。
    其他人在,她与裵文野是‘第一次见’,楸楸不知道该说什么,干脆不说了。
    很迷茫,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件事。
    漂白操作和静置花了一个小时,期间她就陪同两位老太太聊天,无非就是在纽约读书,有没有遇到趣事,是不是真如新闻上说得那么乱、总是发生枪战啊?一个女孩子家家的,还是不要离家那么远比较好,离家近,父母好照顾,既然都毕业了,还是在国内待着好,安全。
    楸楸一直认为,以自己的格局去指责、说教、预测、代人和评价她人人生的人,最为愚蠢可怜。
    她知道此刻该说什么,但想想还是算了,附和就好。
    “哎哟,奶,还能在舒适区待一辈子啊?敢闯敢荡是好事啊,多少人没有的勇气?”訾瑎帮着邓婉上颜色,手上唰唰唰。
    “是,是,”訾千雁连说两声,“我们老喽,落后喽,观念都不同,从前这人啊,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,过好自己的日子。但是你看现在?教育小孩都是长大了逃离黑龙江,逃出东三省,最好北上广深发展去。”
    邓婉看得开,笑着说:“千雁,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追求,有些猫儿喜欢待在现成的盒子里,有些猫儿乐意自己找地方躲着。”
    一小时后,两位老太太已经搞定,要去休息了。訾瑎亦饿累了,在一旁吃饭。楸楸静置完毕,要洗一次头。
    她进了一楼的洗手间。
    “要帮忙吗?”裵文野随后也跟进来了。
    楸楸看着他。
    ……既然你都这样问了。
    “要。”她说。
    “那你蹲下。”裵文野去打开花洒。
    如果是楸楸一个人操作,可以用洗手台的拉伸水龙头,可毕竟是水龙头,可以调力度,不可调水量,如此太慢了。倘若多一个人帮忙,还不如用花洒。
    “噢。”楸楸低下头,将过长的衣摆揪出两个小角,在肚脐边上打了个结,边打结,边在脑子里酝酿什么。
    “蹲着太累了,我想躺着洗。”她试探性地提要求。
    “你不如倒着洗。”裵文野没看她,语气没什么温度。
    “你现在好冷漠。”楸楸努了努嘴,有点委屈。
    “我不惯着你。到底洗不洗?”
    “不洗。”楸楸低低吐出这两个字。
    像是被他伤到了,楸楸原地蹲了下来。心如擂鼓变成了缓慢地沉重地心跳。好痛。可是这是你自找的,又有什么办法?自作自受。还是痛,有种针刺在胸口般的钝痛。
    裵文野站在淋浴区里,俩人中间隔着一扇玻璃门,楸楸不看他,但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,那种像是在潮湿阴暗里看淤泥的,多看一眼就要生化出细菌的眼神,叫什么来着?腐殖土的味道?其实也没有复杂罕见,放一把土养点放线菌多浇水,也能闻到这种代谢物的味道,下雨天就全部都是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裵文野关掉花洒架好,经过她时,裤子擦过她的头发,一声不吭地离开洗手间。
    脚步声越来越远,楸楸抿了抿嘴角,真作啊,她心想。蹲着确实太累了,楸楸换了个姿势,跪坐下来,虚坐在脚后跟上,从口袋摸出烟和机场拿的塑料打火机,低头垂眼睑点了根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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