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扭过头,萧衍行不知何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,正抬眸盯着她:“把鞋袜穿好。”
    王姝:“……爷你能不能别突然开口说话,我的魂差点没被你吓飞出去。”
    萧衍行走过来,将罗袜递给她。
    他的姿态凌乱却不显狼狈,这人的镇定刻到了骨子里。即便是寺庙,特权阶级还是不一样的。萧衍行说是清修,他所居住的厢房却是设有地龙的。里头烧得暖烘烘的,置身其中完全感觉不出窗外寒冬的凛冽。王姝低头看向他的手,她的一双鞋子挂在他的手指上。
    修长的手指挂着鞋子,衬托得她的鞋子小的有点像小孩儿穿的。
    默默拿过去穿上,王姝的一条腿又跨上了窗棂。
    这窗户不算高,约莫一点二米的高度。以王姝的身高,翻过去完全不是问题。然而不等她努力地蹬腿翻过去,趴在窗棂上的身体便骤然腾空。她一愣,抬头就看见萧衍行两只手穿过她的咯吱窝,抱小猫小狗的姿势将她整个人举起来。
    再然后,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放到了地面上。
    王姝:“……”
    夜色渐深,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。
    王姝站在漫天的大雪中,裹着萧衍行的衣裳扭头看向已经关闭的窗户。
    萧衍行已经从里面关上了窗,修长的影子映照在纱窗上。他正在缓缓走动,修长的身形在摇曳的烛火下,只是影子也能清晰窥出此人的姿容出尘。冰凉的空气从口腔直冲喉咙入肺部,冻得王姝倏地打了个冷颤。王姝再一次心里深深地遗憾……
    ……萧衍行真的是该死的好看!可惜太金贵了,招惹不起。
    耳边呼啸的寒风吹得人心口冰凉,王姝一裹大麾,埋头往后厢房的小门跑去。
    马车早已等在后山,喜鹊正伸着脑袋在四处地张望着。在看到类似王姝的身影冲过来,忙举着伞急匆匆地冲过来替她挡住。
    安家兄弟也快步跟上来,王姝上了马车,匆匆下山而去。
    不管如何,这次的‘治病’结果总体上让人满意的。
    至少那奉命前来的钦差在嗅到屋子里的气味后,确认了传闻中阳.痿一事不存在。不然即便是用药也毫无用处。钦差只管做事,并未细究废太子‘治病’的全过程。毕竟他如今已是庶人,即便曾经多高贵,如今没人将他放在眼中。来这一趟,只需结果对圣上交得了差便可。
    且不说萧衍行这边受此大辱会如何应对,王姝的马车回到萧宅已经是三更天。
    大雪覆盖了道路,马车行进非常艰难。
    这一路上又冷又累,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屋里,倒头便睡下了。
    不知是对萧衍行做了些‘伤天害理’的事儿遭报应了还是怎么的,这一夜,素来一夜好眠的王姝难得睡得艰难,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。她素来是个纯洁的好人,结果这晚的梦里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画面。
    等她次日醒来,睡了比没睡还累。身体酸疼得仿佛被重组过了。脑袋也昏昏沉沉的。睁了睁眼睛,眼皮很沉,提不起劲儿来。
    张口喊喜鹊,发现嗓子里干得仿佛说一句话就要撕裂了,疼得她发不出声音。
    喜鹊端了茶水进来。
    疾步走过来,掀开了床帐将王姝扶起来。
    喝了几杯下肚,她的嗓子才终于恢复了一点。
    喜鹊忙扶着她躺下去,轻声地安抚道:“小君,你昨夜着凉,发热了。袁嬷嬷已经去请了大夫号脉,奴婢这就去瞧瞧药煎好了没有。”
    说罢,喜鹊便替王姝掖了掖被角,匆匆去旁边耳房端了药过来。
    王姝靠着床柱长长吁出一口气,一颗心又放下去。她就说嘛,嗐,哪有那么容易色令智昏,原来是生病了。她就说她不可能对萧衍行起色心,原来是这,怪不得做一晚上奇怪的梦。
    喝了喜鹊递上来的药,王姝抛去脑中奇怪的想法,心安理得的躺下去睡着了。
    别看着王姝生得纤细,她身子骨其实挺结实的。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几次病。不过难得病一场,情况就有些严重了。她本以为喝个两天药就能再次生龙活虎,结果这风寒叫她硬是在床上躺了四五天。不过好在冬日里也没别的事情忙,病这一场,也算是给了她歇息的机会。
    清河镇那边由王家的老人盯着,镖局的事情也有人盯着,没有突发情况,王姝这段时日倒是闲下来。
    梁氏被处死以后,半年前被接回娘家侍疾的林家在一个雪天儿赶来了萧宅。那人一身缟素,还没说事儿便跪到就哭。不为其他,是来报丧的。
    废太子侧妃林氏,在回京侍疾的途中感染了病症。本以为养一段时日便会恢复,谁知回京修养了几个月,终究没能抵住病痛的折磨,已经去了。林家老太君经不住打击,病情加重,危在旦夕。林家家主恳求萧衍行此时给个恩典,让早逝的林氏尸骨能得以留在林家。
    萧衍行人在临水寺不在府中,口信儿是报到袁嬷嬷这里的。
    袁嬷嬷在听完林家人的话以后久久没有言语,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林家人。林家人脸色从一开始的悲恸沮丧到渐渐僵硬,无所适从:“……还请嬷嬷务必请示那位。”
    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,林氏会‘病故’这件事也早有预料,但袁嬷嬷还是觉得心寒。
    原先觉得这些后宅那些个京中贵女中唯一对爷存了真心实意的,只有林家的这个侧妃。如今看来,真心到底是不值几两碎银的。袁嬷嬷在沉默地盯了林家人许久后,冷冷地回了话:“这事儿不必请示爷,我便能替爷回了你。爷素来宽宏大量,不会在此事上与人为难。”
    林家没能见到萧衍行,下人的几句话就允了,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。但总体来说,萧衍行这边同意放人,林家心里自然是感激的。
    当日便跑去山上临水寺,在寺庙外磕了个头,转头回了京城。
    正妃没了,侧妃又病逝。萧宅算得上正经的女主子全没了。如今后院剩的几个女子都是妾室,不管出身如何,没有一个是名正言顺的。管家权便一直放在袁嬷嬷的手中。袁嬷嬷觉得不妥,提议让王姝接手。但王姝自家的事情都忙不完,哪里分得出心神去管萧府后宅。当下便拒了。
    萧衍行也不勉强,左右袁嬷嬷素来知晓分寸,从不会做逾矩之事。后宅交给她,也减少了纷争。
    自打入冬以来,凉州便是连天大雪。北方便是如此,冬日里就是雪天儿多。雪粒子也不似南方那般飘飘洒洒的,全是沙粒一般的雪粒子。
    一夜大雪之后便是银装素裹,冷冽非常。
    新宅子是没有设地龙的,冬日里冰天雪地,全靠屋里设了火地或者火盆取暖。
    王姝在屋里缩了几天,闲得骨头都发霉了。她素来是个爱折腾的,闲不住。转悠了几圈还是觉得难受,便琢磨着往火盆里烤东西吃。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红薯、土豆之类的作物,能烤的东西也少。但火盆烤点肉也是可以的,就是有点费调料。
    心里琢磨着要怎么烤,王姝裹了一身银白色的兔毛大麾便出了门。
    梁氏的屋子已经空出来许久,但后宅至今没人敢往主屋搬。不论几个人挤在一起心中有多少不满,都没人敢张这个口。王姝如今还住在外院,即便有人觉得她应该搬回后宅,也没人敢去管这件事。隔开住的好处是免去纷争,不好的地方就是去后厨十分不便。
    不过她本就抱着出来转一转的目的,走得倒也清闲。故意挑了小路走,松松筋骨。
    穿过二门,要进入花园。
    横穿了花园,后厨就在花园和后院之间。
    王姝没打伞,银白的兔毛大麾一走入雪地,仿佛与雪景融为一体。王姝走的脚步落地比较轻,踩着积雪不细听是听不太见的。穿过影壁,其实是有一片梅花林。这梅花是年前移栽过来的,种下去便已经长得十分粗壮。如今正是开的时候,殷红的梅花在雪地里盛开,美得耀眼而夺目。
    她穿梭其中,本想着折一支梅花带回去,谁知道又撞见了一对眼熟的主仆。
    说起来,王姝也有好久没有见过后宅的几位‘同行’了。自从林氏离开梁氏出事,晨定昏醒的规矩就没了。萧衍行又不常在府中,没了争宠的由头,后宅的女人便关起门来过自个儿的日子。说句夸张的话,他们哪怕同在一个府中住,也有小半年没有碰过面。
    陡然碰见这一对主仆,王姝还有一瞬间的陌生感。
    等看清楚那熟悉的姿态,恍惚地意识到是杨氏主仆二人。
    两人大冷天儿的站在梅林中,那高个子的婢女站在杨氏的跟前。两人的神色都不算好,似乎因什么事起了冲突。但即便如此,两人周身充斥着一种旁若无人别人无法融入的亲密。不知那婢女说了什么,杨氏骤然变了脸,忽然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了那婢女的脸上。
    那婢女扑通一声跪下去,杨氏顿时就哭了。
    王姝一愣,准备离开的脚步停在原地,转过头来。
    许是习惯了萧家花园没人,下雪天不会有人打搅,两人说话便没有顾忌。杨氏的情绪太激动了,克制不住拔高了嗓音:“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!我让你再说一遍!”
    那婢女跪在地上,腰杆笔直。眼睛低垂盯着脚下的落花,一字一句道:“主子需要一个孩子。”
    话音一落,杨氏的眼泪犹如落盘的玉珠,厉喝道:“你再说一遍!”
    “主子,你不可能这般与奴婢厮混一生。奴婢贱命一条。生如浮萍,不值得主子的眷顾。但主子你不一样,你出身高贵,又生得如此美貌。你的一生就应该注定了金尊玉贵,荣华加身。你这辈子就应该是人上人,不应该因为奴婢这下贱之人被耽搁……”
    那婢女神情麻木,眼泪却一滴一滴的滴落到雪地里,脸颊肿的老高。
    “主子爷如今已经能近的女子身了。圣上用好法子治好了爷的毛病,爷是个正常的男人。只要你想,看在老爷的面子上,爷一定会给主子这个尊荣的……你应该去邀宠的。”
    她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,话里全是泣不成声:“主子,你需要一个孩子……”
    “没有孩子又怎样!”
    不等她说完,杨氏暴怒地打断了她的话,“没有孩子,我这一生就毁了吗!我只问你姚敏!没有孩子又怎么样?!有没有那个男人的庇护,有没有孩子,我根本就不在乎!”
    “你不在乎,我在乎!”
    那婢女抬起了头,一张女生男相的脸此时十分坚毅。她双目通红,直勾勾地盯着杨氏:“我希望主子这一辈子过得好,比幼时在杨家过得更好。好到将来有朝一日,大姑娘二姑娘见到主子时都只配跪着,忏悔过去对主子的每一次侮辱。只要你过得好。”
    杨氏呜呜的哭出了声,手指指着婢女的脸剧烈的颤抖。她死死盯着婢女,面白如纸。一双眼睛无法克制的恨意地看着说出这种话的婢女,全然听不进去:“你走!你给我走!”
    婢女跪着没动,杨氏抓起头上的簪子砸向了婢女:“叫你滚啊!”
    那簪子尖头划到了婢女的脸上,血立即就冒了出来。
    王姝心里一惊,脚下微动。鞋猜到了枯枝,发出嘭地一声声响。正在争吵的两人瞬间如惊弓之鸟,四处张望起来。生怕被人撞见,两人也收了声,不再争吵。
    婢女站起身,想要伸手替杨氏拢紧衣裳,却被她狠狠一巴掌打开。
    主仆二人一前一后,快步离开了梅林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,两人这氛围也显出了不寻常。王姝隐约有些猜测,但又不敢胡乱断定。毕竟这种事在古代人的认知里,荒唐程度不亚于病症了。
    思索了再三,王姝没有继续跟上去,转身去了后厨找吃食。
    本来想找些肉烤着吃,但方才梅林里看到的东西太震惊,以至于她的心神被全部吸引走,没了食欲。她止不住又回忆了一边方才看到的情形,越看越觉得怪异。两人的言行怎么看都不像是主仆二人在争执,反而像情人。不过两人都是女子……
    去了后厨一趟,王姝只带回了一小盆板栗,又顺着原路回去。
    杨氏主仆二人早已不在梅林,但方才留下的痕迹还在。王姝站在方才两人停留的地方瞥着地上的血迹,脚拨了拨旁边厚厚的积雪,盖住了此地的痕迹。
    回到了屋内,王姝将一小盆的板栗丢进火盆里。一手拿着火钳拨炭盆,一边发起了呆。
    萧衍行是当天晚上回府的,明面上的理由是快到年关了,不能老在庙里参禅。实际上是江南和龟兹两边的事情告一段落,他暂时可以回来歇息一段时日。
    当天晚上,府上组织了她们入府以来的第一次家宴。
    不得不说,从来没有拿后宅女子当回事的主子爷,终于有了当人相公的自觉。给后宅女子的感觉,惊吓大于惊喜。至少杨氏和温氏便是这等感觉。
    柳氏和梅氏稍稍有些兴奋,听说下午萧衍行从庙里回来,就直接脱了平日里孝服一样的衣裳换上了明亮的裙子。柳氏还专门上了妆,本就妍丽的姿容登时美得张扬。梅氏也很是下心思地收拾了一番,瞧着妆点也十分精巧。
    温氏不晓得私下里在捣鼓什么事,不仅没见惊喜,反而一整个下午都坐立难安。全府没把萧衍行回来当一回事的大约只有王姝。
    这是主子爷出事以来的第一次家宴,袁嬷嬷很重视。样样亲自过问,力求不出错。
    王姝没事干在窗边往院子外面看,撞见袁嬷嬷歇息便凑了过去。
    袁嬷嬷如今是要多和蔼有多和蔼,基本拿王姝当第二个萧衍行敬重的。基本王姝找她,她没有推脱不应的。此时王姝凑过来,她自然是事事有回应。
    “……小君问的是小姚?”
    “对。”
    “小姚啊,”袁嬷嬷没想到王姝会对杨氏的婢女感兴趣。“小姚跟一般婢女不一样。好端端的,小君怎么问起了小姚?”
    “没,就是撞见了,感觉整个婢女长得好高啊。”
    “小姚是有些高,那个头,跟一般男子比都不差了……”袁嬷嬷点点头,承认道。
    说实话,她对这个婢女的了解也不多,只是殿下吩咐过不要管这个婢女的事。袁嬷嬷知道这婢女杨氏从娘家带进府的。听说感情很深。名义上主仆,实则情同姐妹:“不过小姚不是府里分给杨侍妾的丫头,是杨家的家生子,伺候杨侍妾很多年了。”
    “妾也能带丫头进门吗?”王姝是知晓女子出嫁,有家底的女子娘家会准备陪嫁丫鬟。倒是不晓得一般侍妾,纳进门还能带丫头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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