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期在深宫之中,除了昭阳殿被她经营的水桶一般,她在后宫很难施展拳脚,消息都传递不出去,而她傻乎乎的爹,还觉得男人之间,君臣之间的矛盾,祸不及妻女,所以什么都不跟她说。
    直到爹爹去后,谢家一落千丈,大哥将重振谢家的责任背在自己身上,依然什么都不肯对她说,只是让她好好活着,不要记恨萧直,大哥明白谢家势微,不论谢期做什么都无尽于事,使性子跟萧直僵持,也只会让她在宫中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。
    可不论是爹爹还是大哥,都没有意识到,如果家人在受苦,她又如何能独占其身的好好活着呢。
    秦敷邀请了明如槐,第三日就当真派小厮架着马车去请,明如槐的父亲与谢觞有同窗之谊,其父亲当年因明如槐祖父宠妾灭妻,多年不曾归家,谢父也不是交朋友特别在意家世门第的,两人投缘。
    因为明如槐的父亲过得窘迫,谢父还曾资助过他,后来两人一同入仕,谢父还只是个小小校尉,明如槐的父亲中了进士,下放到地方府衙做了知县,本也有大好前途。
    谁知那年疫病横行,他这知县竟也染上瘟疫,得了急症而去。
    而明如槐的娘被娘家接走,逼她重新嫁人,而明家也不将年幼的明如槐接回家,谢父气愤之下,索性将好友之子抚养在身边。
    直到谢父的官越做越大,明如槐的祖父为了讨好谢父,也为了这个嫡孙,才让明如槐认祖归宗。
    谢父虽是养父,可明如槐到底是明家人,不认亲对他将来开科取士也有影响,便也没说什么,很干脆的放他回去明家。
    因为那几年的养育之恩,明如槐在谢家长大,与谢期是青梅竹马,感情比起一般的兄妹还要更亲近些。
    秦敷对明如槐很亲热,毕竟也是自己曾经养过几年的孩子,还亲自给他夹菜。
    “如槐现在已经是童生了吧,今年可有下场一试的打算?”
    谢父问话,明如槐放下筷子十分郑重回答:“确实有这个打算,我的文章也给老师看过,老师说在中与不中两可之间。”
    “你这个年纪,便是不中,也不必自责,我朝建立至今,这十六岁的秀才也是寥寥无几,下次再试就行了,你的文章拿来,我给国子监的林大人看一看,叫他指点指点你,他是前几年科考的出题考官,他若是肯批改一二,对你大有助益。”
    明如槐得了帮助,虽然感激,却并非是上赶着巴结,神色极为郑重:“多谢叔父,若能有林大贤批注文章,想来这次下场应试应更有把握,不过科考本就是学海无涯没有捷径,小侄定然会更加刻苦,早日考取功名,脱离白身。”
    谢父摇摇头,这孩子幼年时跟他们还有几分没大没小的亲近,怎么现在越大反而越是拘谨。
    “倒也无妨,你放宽心,莫要太逼自己。”
    “凡事多思伤身。”
    公孙侍郎的那个嫡长子,不就是这样,因为不到十七成了秀才,被冠上神童的名声,结果考了两次都没中举,居然因此忧思过度,一命呜呼了。
    谢期在沉思,饭都觉得不香了。
    她恍惚间记得,这一回明如槐是考中了的,甚至举人也考中,但在考进士那一年,没有中。
    而那一年,所有年轻举子全部星光黯淡无人关注,风头都被一个叫裴境的人夺去,这位一路从案首到解元,二十岁就成了大梁最年轻状元郎的人,才是真正的天才,神童。
    而此人,也是萧直最信任倚重的肱股之臣,对付谢家的诸多手段,让谢朝谢朗做饵深入漠北,再以为国舅报仇为名义征漠北的毒计,就是此人出的。
    不过好歹裴境还有些犹豫,觉得不该瞒着她这个皇贵妃,不论他是什么目的,不想得罪她这个宠妃,还是不想被事后清算,总之,做决定的,是萧直。
    直到吃完饭,谢期仍旧在想这件事。
    裴境有心计有手段,才学斐然,但她重生一回,一定要阻止此人与萧直勾搭上。
    说很容易,做却很难,裴家的武安侯府在洛阳,本就鞭长莫及,而她重生回来,甚至手边连可用的人都没有。
    要怎么跟萧直斗?
    “鸢妹妹,鸢妹妹……”
    不知不觉的,吃完了饭,都已经从爹娘院中退出来,甚至因为送明如槐,来到了门口,谢期脑子仍旧乱糟糟。
    明如槐白嫩的脸带着一点微红,从袖口掏出一个木盒子。
    “鸢妹妹,这是我前些日子看到的簪子,觉得适合你,就买了下来,不是什么贵重物件,你拿着玩别嫌弃。”
    “鸢妹妹,我一定会努力科考,将来考取了功名,不辱没妹妹。”
    “妹妹能不能先等等我,不要答应别人的婚事?”
    明如槐望着她,眼里满是恳求。
    谢期冒出问号,一时没听清楚,啊了一声。
    第34章 淑妃
    古人作诗云, ‘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’,这昭阳便是建章宫群中的昭阳殿, 虽然现今的词人作诗, 总将昭阳殿与宫怨和恩宠联系到一起。
    实则昭阳殿在汉朝之时, 便是宠妃赵合德的居所, 成帝后妃之中, 飞燕为后合德为妃,世人皆知飞燕做掌上舞倾国倾城,然而成帝珍之爱之的却是其妹合德。
    时过境迁, 汉代宫廷早已埋没在战乱之中,萧家□□草莽出身, 一统天下之时,他的文臣们便想给他追溯一个高贵出身, 这一追溯便发现,□□的先祖曾是汉末辽阳王的一支脉, 因避战乱改姓萧。
    □□便仿汉制重建建章宫,而高祖时又重修后妃寝宫,这昭阳殿,便是他为心爱的宸贵妃所建,唯愿与贵妃在这昭阳殿中, 恩爱久长。
    昭阳殿一向作为宠妃居所, 在萧氏后宫,也算沿袭下来。
    昭阳殿用的全是淡青琉璃瓦, 在太阳下璀璀反光, 极是出尘,宛如天上神仙居所, 前院后湖,临水而居,这一处宫殿,便比清凉殿和通光殿加起来都大。
    如今的昭阳殿内,种植着大片大片的牡丹,谢期一眼便看出来,这是其中最为名贵的姚黄魏紫,大梁后宫中唯有皇后才能用,才能戴的品种。
    这熟悉的昭阳殿,曾经关了她十年有余的牢笼,那么熟悉,却又陌生。
    谢期只是怔忪一会儿,便不再去想,她并不怀念,能够远远的离开,对她来说是最大的幸事。
    如今这昭阳殿的主人,便是太子生母,纯淑妃方氏。
    今日进宫,确切的说,是纯淑妃宴请秦敷,下的帖子上,让她务必带着谢期一同赴宴。
    陛下的身体越来越不好,好几回上朝都病倒,然而到现在都没有下令叫太子独自监国,纯淑妃有些坐不住。
    今上现年六十有三,纯淑妃却刚过而立,她出自民间,乃是陛下南幸之时带回来的打渔女,因貌美极为受宠,一入宫就封了充容,生下了陛下的幼子后便成了纯淑妃。
    纯淑妃母家不显,无人可用,现在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却不肯松口叫太子完全接手。
    此时上赶着与纯淑妃亲近,难免会引起陛下猜忌。
    秦敷本想装病不赴宴,谢光却叫她不必如此谨慎,陛下猜忌心过重,且本就是熬日子,故意不去难免会惹怒储君之母,也会让陛下觉得谢家惺惺作态。
    纯淑妃相貌极很美,可若说明丽出众,其实她生的不如许多世家女子。
    然而她身上那股清新如小白花的气质,楚楚可怜宛若菟丝花,却在老皇帝后宫独树一帜。
    虽然已经三十多岁,她却神态仍如少女,顾盼之间,清纯可人,也难怪老皇帝这些年独宠她一人,除了因她家世低好掌控,又生了五王之乱后唯一的幼子,她本人也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儿。
    “谢家夫人,本宫可算把你们盼来了,听说夫人是江南人,本宫特意叫小厨房做了江南菜,夫人同本宫品鉴品鉴。”
    纯淑妃极为亲近,上来就与秦敷把臂,竟亲自将秦敷迎了进去。
    谢期跟在后面冷眼瞧着这一切,她那一向对外人性子冷淡的娘亲,此时居然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,就这么跟纯淑妃聊了起来。
    纯淑妃出身民间,就是个打渔女,没什么太深的见识,儿子一出生就成了太子,她自以为稳坐钓鱼台,是板上定钉的太后娘娘,临到老皇帝病重,却忽然对她们母子生了猜疑之心,才想起笼络朝臣。
    自然也不可能说什么前朝之事,谢期冷眼看着,这一场宴会,居然是被秦敷把控着节奏和话题。
    她那个冷若冰霜的娘亲,跟纯淑妃说着西京各个世家内宅的八卦,笑眯眯的热络模样,跟真正的秦敷判若两人。
    而只要纯淑妃想要说前朝政事和太子的话题,就会被秦敷巧妙的岔开。
    谢期从前很不喜欢这种世家内宅之间的宴会,夫人们相互追捧,小姐们明面上和乐交友,实则暗中较劲,她宁愿跟着大哥去练武,也不想跟娘亲参加这种假模假式的聚会。
    然而重活一回,只是看着娘亲,她便品出一些门道出来。
    纯淑妃也有自己的目的,话题却一直被秦敷把控着,难免焦急。
    此时见谢期乖巧坐着,纯淑妃咬咬牙,拉住谢期的手,上下打量:“都说大将军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,今日一见本宫才知,那些传言真是名副其实,谢姑娘这张小脸生的如此水灵,怕是满西京的贵女都比不上呢。”
    “如此风姿,将来长成,还不知要引的多少公子倾心,要本宫说,谢姑娘生的这么美,也只有王孙贵胄才能配得上。”
    秦敷面色微微一变,只是一瞬便恢复原本的笑容:“娘娘不要看她现在好似娴静些,这孩子也就能装这么一会儿,她性子急脾气烈,在家最是喜欢舞刀弄枪,就不像个女孩子模样。”
    “前儿些日子,还当街把公孙老首辅的嫡孙给打了。”秦敷满面愁容:“若不是公孙老首辅大度,说孩子还小不懂事,我夫君非得亲自押着这孩子去请罪。”
    “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,还差点把人打个半死,谁家的小子能受得住啊,娘娘不知,我也是愁的很,这样的性子,将来怎么给她找婆家呢。”
    纯淑妃顿时把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。
    她确实听说过,谢大将军的女儿养的骄纵,居然能上手打人,原本还想拉拉关系,说太子现在也没婚配,没个正经的太子妃。
    现在可不敢说这话了。
    吃完了饭还要听大人在这里聊天,孩子都不大能坐的住,如果是原本的谢期的话。
    可经历过前世的谢期,性子早就收敛了,然而做出这副抓耳挠腮坐不住的样子,是因为秦敷在给她使眼色。
    纯淑妃自以为很贴心:“新枝,带谢家小姐去逛一逛御花园吧,孩子年纪还小呢,听我们大人说话,难免觉得烦躁,你亲自领着去,看顾好谢家小姐。”
    御花园没什么可玩的,谢期对御花园是再熟悉不过,周慧荑成了皇后,就把园子里的梅花都挖了,全部种成了桃。
    后来她成了皇贵妃,萧直为了表示恩宠,又把桃花换成了梅。
    这些漂亮的花,又犯了什么错,因为被不同的人喜欢,就要死死生生,生生死死的,萧直难道以为她会感恩戴德?
    这种帝王对女人施展小恩小惠的手段,她就真的能毫无芥蒂的爱上他,什么都不计较?
    父亲已死的时候,大哥劝她不要查,不要问,为了家人,她曾经是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关心了,扮演好这个宠妃的角色,这么维持着假面具跟他过一辈子也是可以的。
    太液池很美,湖上的莲花现在已经含了花苞,待到夏日必然是一片盛景。
    “谢姑娘,可想游湖?奴婢叫人摇了小船来。”
    池水里养着许多条锦鲤,如今长得圆胖滚滚,连游动都满了许多。
    谢期漫不经心的喂鱼食:“谢谢姑姑好意,我就在这里看一看罢了,若是娘亲出来寻不到我,定然会着急。”
    她探出栏杆往下看,素白的手指去拨水面,黑发从肩膀蜿蜒下去,发尖处只差一点就被湖水打湿。
    叮的一声,只看到一道亮闪闪从头上滑落下去,坠入了湖中。
    “诶……我的簪子。”
    谢期伸手欲要去够,新枝急忙想拦住她:“谢姑娘,您别亲自下去,奴婢叫人帮您打捞。”
    谢期不愿麻烦纯淑妃的宫人,兴师动众的给她捞簪子,此时刚过晌午,天气炎热,水也不凉,她利落的把鞋一扔,在宫女太监们的惊呼声中,跳了进去。
    此处的水根本就不深,也只是刚过小腿肚。
    “谢姑娘,您怎么直接就跳下去了啊,会着凉的。”
    “无妨无妨,不劳烦姐姐们,我自己能寻到的。”
    她撩起裙摆,弯下腰手探进水中,去摸她的簪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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