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叙在招待所的阳台上抽烟,看见海姝匆匆上车,不久又下车的全过程,靠在栏杆上自言自语道:“要出去查什么吗?”
    翌日,排查再次展开。
    周屏镇有一所小学一所初中,没有高中,但有一所技校。大部分人在读完了初中后,都不会去县里市里念高中,直接去技校读两年,然后进厂。
    退休老师们都还记得万泽宇和广军,这俩无论在哪个年级,都是各自班上最有名的人物。万泽宇是以混账出名,他那做运输生意的父亲根本不管他,他的母亲则是管不住。广军本身倒是没做过什么破坏纪律的事,但他有个风光的老爸,有的小孩私底下叫他少爷,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阿谀奉承那一套。
    至于袁衷,老师们也记得,一是因为他性格阴郁,不合群,二是因为他太惨了。所有老师都说,想不起袁衷和万泽宇、广军说过话。
    “万泽宇是我班上的学生,广军在上面一个年级,他们那时应该不算朋友。反正我每次逮万泽宇,他都没跟广军在一起。”万泽宇在初中时的班主任回忆,“广军比万泽宇安分得多,他们是在毕业后,关系才拉近的。”
    这是一条和之前的排查不太一致的信息,广家人都说他们看着万泽宇长大,广军说自己和万泽宇自幼是好兄弟,年轻人们也都说广、万读书时就是好朋友。
    只有教万泽宇的老师,说至少在初中时,万泽宇和广军很少在一起。
    是谁的记忆出现误差?是谁在故意混淆事实?
    班主任精神矍铄,不像有记忆退化的问题,她还拿出当年的教学笔记,上面记录着万泽宇每一次打架、欺辱同学之后,被她逮住批评的事。
    海姝认真看着这份笔记,忽然,注意到一个眼熟的名字:许巧。
    这是个很普通的名字,到处都有人叫许巧。但海姝之所以觉得熟悉,是因为有人向她提过。
    是谁来着?
    班主任记录得并不详细,只写了某年9月12号,万泽宇和许巧在学校后门厮打。
    其他记录都是万泽宇单方面恃强凌弱,这是唯一一次与人互殴,对手居然还是一位女学生!
    海姝连忙指着这条记录问,“张老师,您还记不记得起这件事?”
    班主任戴上老花眼镜,却在看清许巧的名字后愣住,随即摘下眼镜,布满皱纹的手按住眼眶。
    海姝:“张老师?”
    班主任叹着气摇头,“这个姑娘我没有带过,但全校的老师都知道她品性优良,可惜啊……”
    海姝意识到了什么,“她出事了?”
    “她从我们学校毕业之后,考到了县城读高中,还考上了大学,就在灰涌市。我们都以为她会有大好前程,可谁知道,她不明不白就自杀了。”
    第13章 凶喜(13)
    13
    万泽宇的班主任到底没有教过许巧,知道的消息几乎都是二手,加之过去太多年,班主任能够给出的,其实只是感性上的判断,说来说去,也没说清楚许巧自杀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    海姝告别班主任之后,脑中徘徊着两条线,一是万泽宇和广军到底是在哪一个节点上成为兄弟,二是在这排查过程中突然撞进视野的许巧。
    海姝更倾向于相信班主任的记忆,万、广早年并没有现在这样紧密,万家出事后,广家对万泽宇的关照,更多是上一辈的原因。万泽宇洗心革面之后,与广家交集加深,这也可能是他和广军日渐要好的原因。
    许巧,出现在万泽宇班主任的记录本中,和万泽宇闹过一场不小的矛盾。可她自杀了?为什么自杀?最引人关注的一点是,许巧似乎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抗万泽宇的人。
    海姝当即决定,完整地了解许巧其人。
    周屏初中的老师们说起许巧,都唏嘘不已——
    许家父母是跟随玻璃厂搬迁的工人,但不是在生产线上工作,而是在职校带学生。许巧在周屏镇长大,虽然长相十分秀气,性格却张扬霸气,念小学时就热衷打抱不平。
    二十多年前,周屏镇还保留着重男轻女的观念,女孩子自从出生,就比男孩子矮一大头。许家是少数认为生男生女一样好的家庭。许巧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长大,十分看不惯男孩欺负女孩。
    她很喜欢锻炼,加上女孩发育时间比男孩早,上初中后,她已经比班上大部分男生高了。男生欺负女生的事时有发生,比小学时更加恶劣。男生们你说他啥也不懂吧,其实这个年龄,该懂的他都懂。他拿他懂的那一套去轻薄女生,把女生欺负哭了,却要说我只是看她长得漂亮又可爱,想和她玩。
    一些老师明白是怎么回事,但羞于拿生理健康那一套来教育学生,和和稀泥也就算了,反正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也觉得男孩才是宝贝疙瘩,女孩生来就是该受委屈的。
    这时,许巧成了女孩们的保护神。她个头高,成绩好,还漂亮,又矮又龊的男生幻想她,却不敢招惹她。被欺负的女生来找许巧,许巧一定会替女生出头。被许巧揍,后来也成了男生们的乐趣。
    但万泽宇似乎从来就对许巧不感冒,许巧当时初三,他初二,他俩原本井水不犯河水。但初三一个女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,惹到了万泽宇,被万泽宇抽了两巴掌。
    听到这儿,海姝问万泽宇是否是追求那女生无果,所以才动粗。老师们很确定地说,不是。万泽宇十几岁时是个恶霸,但从未和哪个女生谈朋友,他似乎还没有生出那根神经,并且在他眼里,打女生和男生没有区别。
    海姝沉思了会儿,继续听老师们说。
    许巧得知同年级女生被万泽宇打,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万泽宇班主任记录的那一幕。两人在校外互殴,万泽宇非常罕见地挂了彩,而许巧手臂也受伤,还闹到了派出所。
    隋星在派出所找到了当时出警的记录,两人在民警的劝说下互相道歉,因为都有伤,进医院的钱两家各自承担。
    这事没有后续,万泽宇依旧在学校称王称霸,但据老师们回忆,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近过女生,打的全是男生。而许巧大概是即将参加中考,被家长管束起来了,毕业之前没再打过架。
    许巧考上县里的高中和市里的大学时,许家父母都在周屏镇摆了宴席,谁也想不到,上大学后,那个自信明媚的女孩会出事。
    许巧出事时因为没有在周屏镇,大家也是道听途说,一知半解,传得最多的有两个版本,一个是许巧上大学后掉入花花世界,和有钱人你来我往,最终被富豪玩弄,郁郁自杀。另一个是当年许母身患重病,一家人到市里治病,许巧为了救母亲,一边读书一边出去工作,不仅被骗,还失身,绝望自杀。
    老师们不信第一种说法。
    真相到底是怎样的,在周屏镇似乎找不到答案。海姝回到派出所,民警们也知道许巧的事。海姝和他们聊了会儿,有意提到万泽宇,他们都说在许巧毕业后,没听说过她还和万泽宇有任何往来。
    许巧的自杀和万泽宇现在遇害似乎只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。海姝靠在桌边,捧着一杯咖啡,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在空调的热风扫过时,哗啦啦地响起来。纸页停在写着尹灿曦名字的一页。
    这时,隋星风风火火走来,“我找到了一些许巧的照片,一起看吗?”
    海姝立即合上笔记本,来到隋星身边。
    周屏镇初中其实有许巧的照片,但那都是登记照和毕业照,看得出许巧的确漂亮,但缺少生活味。隋星这次找到的照片一些是从县高中网上扒拉的,一些是在灰涌大学社团网站上扒拉的,是许巧参加校园活动时留下。
    照片保留了那个已经香消玉殒女孩的容颜,她确实如老师们形容的一样,热烈、美丽、自信。上大学后她烫了头发,但没有染色,俏皮地扎着两个丸子,时尚又可爱。念高中时的她更显清纯靓丽,短发和长发都留过,马尾高高地束着,似乎是要表演节目,穿的是英姿飒爽的古风红绸劲装。
    隋星说:“许家已经从镇里搬走了,找不着人,我们要查这女孩儿的话,得回市里一趟。”
    海姝盯着照片,却走了神。
    隋星没得到反应,扭过脸看海姝,伸手一晃,“喂,发什么呆?”
    海姝皱着眉,看完这些照片后,她忽然想起在万泽宇班主任的记录本上看到许巧的名字时,那种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。
    这的确是个大众的名字,她觉得熟悉是因为刚认识尹灿曦那会儿,遇到一桩利用美色行骗的案子,尹灿曦看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,说了句“赶许巧差得远”。她问许巧是谁,尹灿曦却像说错了话一般,敷衍了过去。
    海姝拿起其中一张照片,照片中的许巧眼尾天生有个上扬的弧度,笑起来明眸皓齿。
    尹灿曦的长相和许巧并不相似,虽然都是美女,但尹灿曦美得更妖一点。尹灿曦精通各种妆容,清纯少女妆不算适合她,但海姝数次见过她化少女妆,故意将眼尾用眼线拉起。
    那样的尹灿曦,与照片里的许巧有了一丝相似之处。
    如果只是这微妙的相似,那并不能说明什么,但尹灿曦无意间提到了许巧。海姝心跳渐渐加快,昨天她还与隋星讨论过尹灿曦这样性格的女人,为什么要离开滨丛市,嫁给广军这样平平无奇的男人。
    “喂!”隋星碰了碰海姝的手肘。
    海姝喝完咖啡,定了定神,“昨天你说我还没把自己当成刑侦一队的人。”
    隋星大无语,“所以你现在跟我生气了?”
    海姝摇头,“不是,我现在开始融入,来得及吗?”说完,她将自己刚才的思路告诉隋星,隋星懵怔几秒后迅速消化,“你的意思是,许巧是尹灿曦非常重要的人?她在许巧自杀后多年,都在模仿许巧的妆容?”
    海姝又回忆起尹灿曦的自述,她离开家乡的时间正好是在许巧自杀后。
    “这……”隋星按住太阳穴,“尹灿曦是许巧的学妹,许巧初三和万泽宇打架,闹得那么大,她应该知道。现在她嫁给了万泽宇的好兄弟广军!”
    顿了顿,隋星激动起来,“我就说,尹灿曦回家嫁广军真的很蹊跷!”
    海姝说:“我想知道许巧自杀的真相是什么。你方不方便回去一趟?”
    “我这就回去!”隋星说完,却皱了皱眉。
    海姝问: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隋星摇头,“没什么。”
    海姝拦住她,学着她昨天的语气,“都是一个队的了,不拿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当自己人?”
    隋星愕然,“你是鹦鹉吗?”
    “快说,有什么难处?”
    “不是难处,我就想到市里还有更麻烦的案子……”
    海姝还没去灰涌市局报到,自然不知道隋星说的是什么案子,“你这是往我心里丢只猫,抓痒呢,行了,给我说个大概,不然我这惦记着,耽误后面的侦查。”
    隋星一想也是,便说:“从7月份开始,市里已经发生三起大学生失踪案了。”
    失踪案一般不会由刑侦一队负责侦查,直到12月,分局的调查毫无进展,案子才转移给刑侦一队。初步侦查下来,失踪的三个学生不是同一个学校,年纪也不相同,性格迥异,但共同点也不是没有——他们家境都不错,父母有经商的,也有走仕途的,他们都是俊男美女,并且很擅长打扮自己。
    分局的调查难以推进,因为从他们的人际关系出发,实在是找不到失踪的理由,他们的家庭也没有接到任何勒索信息。他们像是凭空蒸发了。
    刑侦一队接手后,暂时也没有找到突破口,要不是周屏镇突然出事,隋星此时还在为失踪案忙碌。
    海姝将隋星送到楼下,隋星开车回市。海姝趴在车窗边说,“咱们一件案子一件案子来,解决了这里的,回头就去找大学生。”
    隋星刚走,海姝就看见温叙。温叙朝她扬了扬一份文件,“走吧,去合葬山。”
    海姝一怔。
    温叙笑道:“你不是想去合葬山看看?喏,许可我申请到了。”
    那是一份市局开具的协查通知,有了它,就能去开棺。
    海姝讶异,“你怎么知道?”
    温叙神秘地说:“你猜?”
    三小时后,刑侦一队和派出所部分民警站在掘开的罗家棺材边,坟墓早已被破坏,四具棺材空荡荡的,扔着锈迹斑斑的镣铐。
    第14章 凶喜(14)
    14
    警方上合葬山起坟的事瞒不住,就在罗家的坟还未打开时,就有镇民跟着上了山。人们的传统思想信奉入土为安,葬下去就不能挖出来,对祖先的坟墓更是看得比家里的宅房还重要。早年警方去乡下办案,不得不开棺时,通常会和当地人爆发激烈冲突,甚至有流血事件发生。所以这次海姝也十分谨慎,确认手续齐全才动手,并且叫上当地民警陪同。
    民警回头看了看远远围观的镇民,跟海姝解释说,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,大家都是讲理的。随后民警又退回去安抚镇民。镇民没有干扰,但也不肯离开。
    于是在几十双眼睛下,罗家棺材里没人的事被看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民警愕然:“怎么可能?谁会偷罗家的尸骨?”
    海姝小心翼翼地将棺材里的锈蚀镣铐取出来,封进物证袋中,问:“放镣铐在咱这儿有什么说道?”
    民警脑袋还是懵的,直摇头,“谁会在棺材里放镣铐啊?”
    温叙开始对坟墓内外做勘查。随着消息传出,赶来的镇民越来越多。年轻一辈很多都不知道罗家的灭门案,但老一辈印象深刻,阿婆阿公们回忆起采妹的尸体后来也找不到了,越想越觉得这片合葬山蹊跷,担心自家祖宗的坟也出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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