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星露出讶异的神情,没来得及抢回来。海姝则是看好戏似的立在一旁,根本没打算去抢,“卢女士,难道你以为撕掉它,我这儿就没记录了?”
    卢旭这完全就是本能举动,撕完才发现那个女警正一脸冷沉地看着自己,好似将她的内里观察得一清二楚。卢旭背脊窜上一片凉意。她,她是不是做错了事?
    “反应这么激烈,我反而对你更好奇了。”海姝说:“卢女士,你和万泽宇之间是什么关系?他为什么会向你转账八万?”
    “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!你们污我清白!”卢旭突然大哭起来,“老头子!你不来管管!”
    楼下的动静其实早就传到了楼上,但不知是什么缘故,楼上的各扇门直到尖锐的哭声响起,才挨个打开。
    广永国沉着脸下楼,“喊什么喊!闹了一天你还没闹够!”
    海姝第一次见到这位在周屏镇地位很高的副厂长,他头发花白,面容威严,有着这一辈人惯常的刻板。呵斥完妻子,他转向海姝,镜片后的目光充满审视和戒备,“两位警察,客观来说,你们正在调查的命案,我们家也算是受害家庭。”
    地上撒满纸屑,海姝弯腰捡起几片,“广厂长,我也不愿深夜打搅,但查案就是和犯罪者抢时间。正好,万泽宇向你夫人转账的事,你知情吗?”
    广永国眼神顿了下,反应远没有卢旭激烈,“什么转账,你们之间有业务往来?”
    自从广永国下楼,卢旭就像吃了定心丸,慌张收敛为刻薄,“当妈的跟干儿子,互相之间转点钱,算什么业务往来?”
    海姝:“干儿子?”
    这女人变脸的速度太快,上午还当着警察的面抱怨万泽宇毁了她儿子的婚事,现在万泽宇就成了她的干儿子?
    “怎么?不行啊?”卢旭扭着腰身坐下,拖鞋将脚下的纸屑扫开,“小军和泽宇是同学,他从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。他家出事后,我们老广没少关照他。过年过节我也请他来我们家吃饭,他叫我一声干妈,给我当干儿子,没错吧?”
    广永国睨了卢旭一眼,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    二楼的栏杆上出现另一个身影,海姝余光掠去,是广军。此时,广军穿着居家服,神色凝重地盯着卢旭,没人知道他正在琢磨什么。
    “泽宇这几年生意做得好,都快成咱们镇最有钱的人了,他感念我对他的照顾,给我点零花钱,有什么问题吗?”卢旭冷笑两声,“也就是我死活不愿意收他包的红包,他才往我卡里转账,不然能让你们查到?”
    广永国终于出声,“解释清楚就行了!”
    卢旭悻悻地住嘴。
    广永国摆着上位者的气势,“转账的事就是这样,我也是第一次听说。我夫人从厂里退休之后赋闲在家,也多亏有小万那一群孩子来陪陪她。你们还有什么问题?”
    卢旭一口咬定八万块是万泽宇孝敬她的,这一下子就不好查了。
    回派出所的路上,海姝开车,隋星看着窗外的夜色道:“那八万不可能那么简单。”
    海姝说:“广永国知情,广军也知情。”
    “广家现在除了卢旭,都在玻璃厂。玻璃厂有四个厂长,正厂长不管事,三个副厂长里,姓广的权力最大,在那位置上也待得最久。”隋星边思考边说:“万泽宇要请广家帮忙,钱打在广家其他人的卡上都说不清,只能打在退休的卢旭卡上。不过……八万块能干什么?”
    海姝说:“别忘了这是乡镇,周屏镇的经济体量本来也不大,帮点小忙的话,八万块也不少了。我看那广永国的脸色,好像很不乐意卢旭提到万家出事时,他们对万家的照顾。万泽宇有今天,说不定早就和广家有灰色利益网。”
    隋星转过脸,看着海姝,“这和我们之前的推断也算吻合,万泽宇一定获取了某些不正常的帮助。”说完她又有些烦躁,“找不到其他证据的话,卢旭还真能把八万说成是孝敬钱。”
    下车时,海姝说:“你有没注意到广军在楼上看我们的眼神?”
    隋星:“广军?他什么眼神?”
    这就是没注意到了。海姝没继续说,往派出所旁边的招待所走去。
    隋星赶上,“你们滨丛市查案,队长说话只说一半?”
    海姝笑道:“是我很主观的臆测,既然你没注意到,就算了,我说出来难免影响你的判断。”
    隋星有时理性得就像她手上的代码,“那行吧,我不问。”
    两人走了一截路,隋星忽然说:“跟你合作,比和那些臭男人合作有趣。”
    “是吗?”
    “你是那种有案必破的人,和我一样。”
    海姝微笑不语。
    隋星又看她,“你以前有过没能侦破的案子吗?”
    海姝摇头,“交给我的案子,我百分百侦破。但是……”
    “嗯?”
    “有一起案子至今还是悬案,没人能够侦破。”
    “那你还说百分百。”
    “因为那不是我的案子。”
    隋星被绕得有些晕头,正想提问,海姝却先她一步,“你在这种地方生活过吗?”
    隋星:“小乡镇?生活过啊,我虽然在灰涌市长大,但我老家就在小乡镇。”
    海姝:“不,我是说厂区,一半与外界隔绝,自成一个小社会。”
    隋星扁了下嘴,“超纲了。”
    海姝笑笑,“回去休息吧,不早了。”
    万泽宇的惠民店,很大一块业务与玻璃厂挂钩,他和他的帮手都能自由进出玻璃厂,送物资、材料。因此要查清楚万泽宇的关系网,就少不了到玻璃厂。海姝的计划是乘此机会,找到万泽宇与广家更深入的关系。
    刚到玻璃厂,海姝就遇到了熟人——那对在林子里见过的“模范夫妇”,尹灿曦婚礼当天,他们也来吃过席。
    男人是厂里的文员,过节发福利、采购、人事档案等杂事他都得做。女人是检验员,不像车间工人那样忙碌,一周一半时间都无所事事,所以经常帮男人干活。
    海姝来调工人资料,这对“模范夫妇”就在办公室,办公室的徐主任对其他人呼来唤去,对他俩却特别客气,“梁老师,赵老师,这份年货单麻烦你们核对一下。”
    男人沉默地走过来,头都没抬,接走单子,向女人招了招手,女人离开座位,两人一起出去接货。
    这样的老厂人际关系复杂,自有一套规矩,徐主任很油滑,处处和海姝打官腔,“不知道不清楚”走四方。
    万泽宇案实际上的被害人有两人,刑侦一队和派出所民警的搜查并未放松,海姝来这一趟,除了查万泽宇和广家,还有个任务,就是查玻璃厂近来有无人员失踪。
    后面这个问题,徐主任想了会儿,找来两名文员,“我最近怎么没见着袁衷,你们谁见过他?”
    大家都说没看见。
    海姝问:“袁衷是?”
    徐主任眼神不屑,“嗐,一个电气工。经常早退迟到。”
    海姝拿到所有工人的名单,袁衷的表格上贴着一张登记照,年纪和广军、万泽宇都相仿,但看上去很邋遢,头发油腻,挡着眼睛,胡子拉碴。
    电气工按理说在工厂里不算闲工,要是几天不见人,同事肯定会找。海姝问了几个工人,要么对袁衷没印象,要么露出和徐主任差不多的表情,“他啊,咱们厂又不差他一个电气工,谁知道他上哪去了。”
    海姝直觉这人值得调查,想回头好好梳理一番,迎面却见广军匆匆赶来。
    住房科也在厂里,广军这是来上班。
    广军在海姝面前停下,有些上气不接下气,“海警官,你现在有空吗?”
    海姝:“广先生有线索要提供给我?”
    广军咽了口唾沫,“是!我想了一晚上,觉得不应该再隐瞒。宇子已经死了,那些事情我藏着不说,只会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!那八万块钱,不是他孝敬给我妈的钱!”
    第8章 凶喜(08)
    08
    广军这一声,在陪同海姝查案的队员听来无异于惊雷,海姝却用一种略显寡淡的目光端详他,片刻,回头往成片的厂房扫视一圈,“找个地方说。”
    “当年万家出事,我父亲一直耿耿于怀。车祸谁也不想看到,但他们确实是给我们玻璃厂送货才会出事。”广军坐在海姝临时找到的会客室,脸上写满悲痛和悔恨。
    玻璃厂搬迁到周屏镇之后,做配套运输生意的其实不少,但最后万家做到了最强,不是因为他们和厂里谁谁关系好,更没有昧着良心行贿,他们只是比其他任何司机都要勤劳。别人跑一趟,他们跑两趟、三趟,说好多少时间送到,他们只要答应了,就一定会做到。
    久而久之,他们便成了玻璃厂最愿意合作的司机。那一年,玻璃厂的生意好到惊人,越来越多的货需要送出去,急件是常有的事。一家运输公司说好了按时来拉货,中途却变卦,玻璃厂加钱都没用。广永国那时正好分管渠道这一块,货出不去就完蛋,急得恨不得自己上时,万家兄弟说他们能接。
    广永国顿时像看到救星,千恩万谢。万家兄弟只说没事,清点完毕就上了路。
    惨烈的事故就是在那次送货时发生的。他们本来不必走上那条死路,他们已经完成了计划中的任务,休整两天,才会有新任务。
    万家剩下孤儿寡母,万泽宇一夜长大,广家深感愧疚,在万泽宇创业之初就想要帮助他。而广军和万泽宇本就是要好的同学,更是愿意倾全力相助。
    让万泽宇搞惠民店是广永国的主意,不然万泽宇一个混子,怎么有那么长远的目光?广永国经常在市里开会、调研,知道快递代收代送、团购已经逐渐成为发达地区新的业态。万泽宇起初什么都不会,连惠民店第一个门面都是广家靠地位和面子帮忙拿下的。
    万泽宇很聪明,洗心革面后,迅速让生意走上正轨。但他不满足于开一个惠民店,他想包揽整个周屏镇的快件业务。而这时,不少个体户看到了惠民店的甜头,也开始效仿。他们有的有关系,有的人多势众,某一段时间里,竞争激烈,万泽宇被挤压得喘不过气。
    万泽宇想到了给与自己帮助的广家,找到广军,旁敲侧击寻求更多的帮助。
    在周屏镇,生意要想做大,没有关系基本不可能。已经不再是毛头混子的万泽宇这次准备了现金和礼品,满面堆笑地给广永国点烟。
    海姝说:“行贿?”
    广军长叹,“我父亲起初不愿意收钱,但确实利用权力帮他搞定了几个竞争对手。那些礼物,都是他后来想方设法硬塞到我们家里。”
    海姝说:“那八万块钱也是?”
    广军擦了擦汗水,说前年万泽宇把团购算盘打到了玻璃厂里,玻璃厂确实需要一个长期合作的团购商,除了万泽宇,还有其他竞争者。广家再一次给他开了绿灯。
    “宇子的钱,我父亲一分没动,礼品我回去清点一下,会全数交给你们。”广军垂下头,“我们有错。”
    海姝看着广军的头顶,一种异常矛盾的情绪在心中酝酿。不久前,当广军表示要坦白时,她就隐约觉得古怪。现在,这份古怪被放大了。
    海姝问:“为什么突然想起对我说这些?”
    广军张了好几下嘴,像是在斟酌台词,“宇子死了,还死成那样,我觉得是恨他的人干的。既然你们已经查到那八万,我再隐瞒就猪狗不如。”
    海姝说:“所以你猜,凶手可能是被万泽宇抢走生意的人?”
    “是,是。”
    “你之前的恐惧,也是因为你也间接帮过万泽宇,你害怕被迁怒?”
    广军嘴唇颤抖,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捏住,“海警官!请一定要尽快抓住凶手!我们广家做错的,我来承担,我绝不逃避!”
    这番话竟是有些慷慨激昂的意思,广军离开后半个小时,海姝还低声学着最后一句。
    “背台词?”隋星提着电脑返回派出所,听见海姝的嘀咕,忍不住揶揄:“不当刑警,准备当演员去?”
    海姝:“我像演的?”
    隋星:“还是演技特别捉急的那一挂。”
    海姝:“我也觉得。”
    隋星:“……”
    她有些诧异,索性放下电脑,“怎么回事?”
    海姝将去玻璃厂调查,广军跑来真情流露的过程说了,又道:“他承认广家受贿倒是说得过去,而且这差不多也能解释他为什么看到万泽宇的尸体那么害怕,但他做戏的感觉太强了,像是排练了一晚上。还有一点,就是时机,他一说要交待八万块钱,我就觉得不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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