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婆子又是谢过,这次却不敢坐下了,句侈着身子,似是一下子老了十岁。
    “老奴初见太太时,太太是一位余杭知县窦同窦大人的外室。”
    明卉一怔,这倒是没有想到啊。
    她示意杨婆子继续说下去:“窦大人早年曾因甲子桉受到波及,发配潮州,好在天恩浩荡,甲子桉昭雪之后,窦大人虽然没能官复原职,却也外放去了富庶的余杭做了知县。
    窦大人的原配却没能熬过那几年,早早便去了,窦大人是在去余杭赴任的路上,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太太。
    太太那时受了刺激,忘记了所有的事,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,只是对大爷念念不忘。
    窦大人之所以要从人牙子那里买人,是因为小少爷身边无人照顾,便想买个年纪稍大的媳妇子照顾小少爷,于是看中了太太。
    可窦大人目光如炬,看出太太气质不俗,细问之下发现太太是失忆了,便猜测定然是被人拐卖的,窦大人是读书人,自是知晓这年头妇人被拐卖后,即使能找回家去,也定是活不下来的,索性便断了给太太寻家的念头。
    窦大人对太太很是敬重,小少爷小小年纪没了亲娘,看到太太便把太太当成了自己的母亲,太太更是把小少爷视如亲生,一来二去,窦大人便动了求娶的念头,可太太却不肯答应,一来她是被买来的,二来,她还记挂着大爷,虽然不记得前尘往事,但总觉得自己既然有儿子,那定然是有夫家的。
    窦大人无奈,便置了宅子,让太太住在外面,小少爷不肯离开太太,也跟着太太一起住。
    虽说窦大人和太太之间没有什么,可是在外人看来,太太便是窦大人的外室了。”
    明卉对于官场上的人和事知之甚少,更是不知这位窦大人何许人也,但是杨婆子提起窦大人的儿子,她便想起了一个人来。
    她问道:“那后来呢?”
    杨婆子叹了口气,道:“窦大人在余杭待了好几年,那几年里,太太身边有小少爷陪着,精神好了许多,也很少再做噩梦,老奴打心眼里为太太高兴。
    窦大人是君子,偶尔来看望太太,也是以礼相待,后来小少爷读书,便是老奴每天接送小少爷去学堂,太太心情好的时候,也会和老奴一起去学堂里接小少爷,那时,很多人都以为太太就是小少爷的亲生母亲。后来,就连小少爷也唤太太做阿娘,太太听了很高兴,还悄悄对老奴说,她看到小少爷,便想起了她的誉儿。”
    第266章 姓窦?
    明卉心中微动,誉儿吗?
    刚刚冯氏看到霍誉时,也是叫他誉儿。
    霍誉的乳名不是叫保住吗?
    冯氏生他时很是艰难,担心他不会养活,便取了这么一个乳名。
    明卉脸上不动声色,看向杨婆子,问道:“那后来呢?”
    杨婆子叹了口气:“窦大人可谓命运多舛了,他在余杭多年,考评都是优,眼看着就要升迁了,谁能想到却被堂兄给连累了,窦大人的堂兄给皇帝老爷上了一道什么折子,唉,老奴也不懂,反正就是抄家了,不仅是他自己那个房头,窦氏一族的嫡支都被连坐,年满十三岁的男丁发配三千里,窦大人也没能幸免,好在小少爷那年刚满十二,侥幸留了下来。
    窦大人这些年没有续弦,小少爷与族中的女卷也不熟悉,窦大人思来想去,就把小少爷托付给了太太。
    太太对小少爷视如己出,窦大人开口相求,太太便一口答应下来,窦大人临走之时,让小少爷正式认太太为母,窦大人还和小少爷一起给太太行了大礼,感谢太太的恩德。”
    听到这里,明卉的眼睛微微眯起,养母、义子?
    “小少爷叫什么名字?”明卉问道。
    “小少爷单名一个霆字,窦霆。”杨婆子说道。
    明卉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,叶霆。
    叶霆、窦霆,除了姓氏不同,名字、等龄、籍贯都能对上了。
    也就是说,当年来保定县衙找儿子的妇人,真的就是冯氏?
    明卉点点头,示意杨婆子继续说。
    杨婆子又是一声长叹:“只是啊,无论是窦大人,还是太太自己,全都把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。
    窦大人是被京城来的官爷带走的,父母官被从衙门里押出来,轰动了全县,余杭人人皆知,窦大人是犯了事,是罪臣。
    窦大人走后,太太和小少爷的日子也一落千丈,小少爷在学堂里被人欺负,我们住的地方,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前来骚扰,太太和小少爷吓得不敢出门。
    就这样过了几个月,有一天,以前窦大人身边的长随窦明忽然造访,同时还带来窦大人写给太太的一封信。
    窦大人在信里说,是他考虑不周,不该让太太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还要照顾一个孩子,他让窦明回来,送小少爷去京城,投靠他的舅舅,
    太太和小少爷全都认识窦大人的笔迹和私印,确定那正是窦大人的亲笔书信。
    太太虽然万般不舍,可是想到这几个月来小少爷的处境,她便同意了。
    窦大人对太太不薄,又因小少爷一直住在太太这里,因此,窦大人把他当官的俸禄连同外头的孝敬,几乎全都给了太太,这些年来,太太手里也存了不少银子,她把这些银子里的一大半全都交给了小少爷,让他留着傍身,自己只留下一点点。
    小少爷走后,我们的日子日渐艰难,我去针线铺子里接了绣帕子的活计,拿回来和太太一起做,我们主仆两个人,一个月也能赚二三两银子,日子倒是也过得去。
    开头的那几年,小少爷每隔半个月就会写信回来,告诉太太他在京城的事,太太知道他在京城里过得很好,打从心底里高兴。
    太太时常说,若是她的誉儿也能像小少爷这样幸福快乐就好了。
    窦大人这次的运气不太好,一直没能起复,小少爷是罪臣之子,他书读得再好,也不能参加科举。
    眼看着不如他的人都能考上秀才,小少爷心情郁闷,便禀了舅父,只带着一个小厮出门游历,他出来之后,别的地方都没有去,先回到余杭看望太太。
    太太又惊又喜,小少爷说他出门在外,不想用窦霆这个名字,担心被人知道他是窦家子引起麻烦,为此,太太还亲手给他刻了一枚小印。”
    明卉在心里赞了一句“严丝合缝”,嘴上却是问道:“哦?小少爷出门在外,用的是什么名字?”
    “回大奶奶,小少爷在外面化名叶霆,名没变,只是换了一个姓氏。”杨婆子说道。
    叶霆啊,那个死在保定的书生。
    “继续。”明卉说道。
    杨婆子用衣袖悄悄拭了拭眼角,声音里多了几丝悲意:“那日,太太亲自去码头上送了小少爷上船,小少爷说明年还会回余杭看她,还说他想吃老奴腌的咸鸭蛋。
    第二年,老奴早早地就腌了咸鸭蛋,可是从年初等到年尾,小少爷也没有回来。
    太太往京城写了几封信,却没有回音,后来终于盼到来信,却不是小少爷写的,而是出自小少爷的表兄,表少爷在信里说小少爷出门游历未归,请太太暂时不要再写信了,小少爷回来之后,自会与她联系。
    太太时时埋怨,埋怨小少爷出去游历,怎么也不写信报个平安呢。
    可是埋怨归埋怨,太太还是很担心小少爷的。
    就这样,太太等了整整两年,小少爷一直没有音讯。
    以前太太做梦,总是梦到大爷对她哭,可是那些日子,太太却梦不到大爷了,反而时常在梦里看到小少爷身陷令圄,到了第三年的时候,太太的梦又变了,在梦里,她看到了死去的小少爷。
    太太哪里还坐得住,刚好有个相熟的人家要去京城,太太便求了人家带上她一起北上。
    在路上时,老奴听到有人说起保定府有个推演很厉害的奇人,太太得知后,还带着老奴来过保定,可惜没能见到那位奇人。
    唉,也是命啊,怎么那时会来保定的呢。
    后来,我们到了京城,找到了小少爷的舅舅家,也见到了表少爷。
    表少爷却不相信小少爷会出事,他说有人在保定见过小少爷,当时小少爷还好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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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太和老奴住在客栈里,那家客栈在保定开有分号,听说客栈的少东家要去保定分号查帐,老奴便托了那少东家帮忙打听,说不定小少爷在他家客栈里住过呢。
    其实老奴也并不确定少东家真能打听出来,也只是想要碰碰运气。
    老奴万万没想到,这运气还真是……只是这不是好运气,而是噩运!
    少东家回到京城告诉我们,半年多以前,保定府出过一宗命桉,有个外地的书生被乞丐给打死了,那个书生就是叫叶霆。
    因着当时衙门不但张贴了告示,还曾拿了死者的画像,到各个客栈里调查过,所以保定分号的掌柜记得很清楚,那名死者就是叫叶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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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267章 身契
    明卉静静听着,一言不发。
    院子里一片寂静,虽然有风、有阳光,还偶有燕子飞过,可不知为何,杨婆子却觉得透不过气来,是那种明明还活着,可就是无法呼吸的感觉。
    杨婆子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:“太太闻讯之后,便带着老奴来了保定,在县衙里见到了小少爷的遗物,正是太太亲手所刻的那枚小印,太太大病一场,病好后精神头儿就不好了,倒是不太记得有小少爷这个人了,心心念念都是要找到她的誉儿。
    唉,老奴哪里知道该如何寻找大爷啊,太太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    无奈之下,老奴只好带着太太去了老奴的家乡,没想到一到那里,太太便说她似是想起些什么,脑海里总有些影子飘过,可她想要仔细去想时,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。
    太太怀疑自己兴许以前就是住在那附近,于是老奴便陪着她走了很多村子,快过年的时候,我们走到我表姐家住的村子,还没进村,太太便忽然问我,这里是不是有位冯老大夫。
    老奴连忙找到表姐家,一问才知,以前的确有位冯老大夫,不过并非这个村子的,而是住在邻村。
    刚好有那个村子里的人来走亲戚,老奴便向他打听,这才知道冯家的事。
    冯老大夫的外孙,名字里便有一个誉字。
    太太听说以后,哭得肝肠寸断,老奴劝她回村去找里正,找以前村子里认识她的长辈,肯定有人知道誉大爷的下落。
    可太太不肯,她说她被人拐卖,与窦大人的关系在别人眼里也是不清不楚,她虽清白,可也确实受窦大人供养多年。
    太太还说,冯老大夫对人说她远嫁了,分明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被人拐卖的事,她若是忽然出现,只会影响到大爷的名声。
    她这样的人,在南边是要沉塘的。
    老奴苦苦相劝,太太这才在离村子最近的镇子上住了下来,一住便是半年。
    这半年里,老奴日日盼,夜夜盼,盼着太太能与大爷母子团聚。
    这一天终于盼来了,大爷没有忘记太太,大奶奶对太太也是孝顺有加,老奴,老奴就是现在死了,也心满意足了。
    还请大奶奶莫要嫌弃太太曾经的事,那时太太孤身一身,也是无奈之举。
    那些年里,太太只是白白耽了外室的名声,她与窦大人之间清清白白。
    老奴敢在天尊老爷面前发誓,太太与窦大人真的没有男女之事。”
    杨婆子说完,再次跪下,砰砰砰磕起头来。
    这块地上铺的是青砖,杨婆子的脑袋磕在地上,每一下都有声音。
    原本以为磕个一两下就会有人喝止,可是杨婆子已经磕到第六个响头了,也没有听到明卉的声音。
    杨婆子只好偷眼去瞟端坐如初的明卉,明卉似是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偷看她,她神态如常,眉宇间风平浪静。
    杨婆子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,就是这份平静。
    这些年来,冯氏的遭遇可谓一波三折,无论是被当做外室,还是抚养叶霆的辛苦,以及叶霆早逝的突然,桩桩件件都是能令人感慨万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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