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定邦一时竟不知说何是好。
    “秦……真是老向的弟弟啊……”倪千峰已经从眼前的五官里看到了那张久远的面孔,他眼圈瞬间泛起了红,“老向啊……老向的弟弟现在如此安好,也算老天开眼啊!”
    当年他们的队伍被冲散,他带领的那一支艰难突围,但是向长杨受伤,怕拖累战友毅然跳下悬崖,幸得树枝阻拦,命保了下来,可最终却没躲过国民党的搜寻,不幸被捕,之后壮烈牺牲。
    跳崖这一幕被当地的几个老乡远远看到,还没等他们赶去施救,人就被很快赶到的国民党搜走。
    抗战后,倪千峰曾带人去过先前的根据地那边,从老乡那里得知了向长杨最后的人生轨迹。此后每每想起,倪千峰都无比痛心。
    没想到多年后,竟能在此番情境下遇到老向的亲弟弟,简直就像再次看到了当年的老战友一样。
    但他又忍不住疑惑,“可你怎么又是秦家的三儿子?”
    秦定邦没有回避,“现在的父亲是我的养父,我的亲生父亲,在民国十七年,被害了。”
    民国十七年,一九二八年,那是个什么年份,共产党人再清楚不过了,倪千峰一听更为震惊,他隐约觉得不是巧合。
    直到秦定邦又把向致之当时被诱捕杀害,以及,遇害之后被污蔑利用的泣血经过,全都跟倪千峰讲了一遍。
    倪千峰听完之后,惊得无以复加,心情久久难以平复。向家满门忠烈,老向的父亲明明是烈士,怎么能继续蒙受被国民党抹黑的不白之冤!
    他激动道:“我一定要上报组织,查实情况,帮你父亲洗脱污名。你父亲是优秀的战士,是英雄!”
    来到父兄的阵营,秦定邦本就感到了天然的亲近。他没想到,竟然还能收获这样的惊喜。他不光找到了哥哥的战友,还能让父亲最后的经历重见天日,帮父亲恢复名誉。
    他突然觉得那块压在心底的大石头,被彻底搬开了。
    他不觉眉头舒展开,看了眼身边的梁琇,郑重地对倪千峰说道,“我想为你们做一些事,以我的身份和资源。”
    倪千峰没想到还没等他去争取,秦定邦就主动提了出来。他再次紧紧握住秦定邦的手,“那可太感谢你了。”
    “我为我的父兄感到骄傲,我也想为抗战出一份力。”
    “太好了!”
    “这里最缺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们现在主要缺药,缺……”
    突然,外面远处响起一声爆炸,秦定邦和梁琇警觉地面面相觑,又一齐看向倪千峰。
    倪千峰倒是见怪不怪似的,一点也不慌张,他安抚道,“是老武他们在搞实验。兵工厂那一直在试制、生产弹药。但是一直缺材料,缺设备。兵工厂的都是些神人能人,要是材料和设备都能跟上的话,那真是不知道能造出多厉害的武器。”
    听了这话,秦定邦垂眸思索了片刻,“我想想办法。”
    “要是秦先生能帮忙,那可实在是太好了。现在日军、伪军动不动就扫荡清乡,严密封锁。我们也在不停战斗,不停消耗武器。如果物资压力得到缓解,那对巩固根据地,实在是太有意义了。”
    听了倪千峰的话,秦定邦心里对这边的局面有了轮廓,“得好好想个办法,怎么躲过那些眼线、监视和封锁。”
    倪千峰感慨,“东西想运进来,确实太难。”
    秦定邦目光坚毅,“事在人为。”
    像,真像!
    倪千峰看着秦定邦思索和说话的样子,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,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。但一想到自己的老战友早已不在人间,忍不住心下又一阵酸楚。
    “对了,你们说的侄子、侄女,是沅沅和澧澧吗?那两个孩子,在苏北了?”
    “对,”梁琇接过了话,“一九四一年初,皖南事变中有一批突围的小战士,藏到了上海的难童院,在那里中转后被送到了苏北。当时沅沅和澧澧已经在难童院了,我也是偶然和他们相认。经组织同意,把他们和皖南的小战士,一起送了过去。”
    “好,好啊,到苏北你们就放心吧,”倪千峰释然道,“孩子们肯定被照顾得很好。”
    “沅沅那小丫头心思缜密,主意多得是,跟个小大人似的。”倪千峰一边说着,一边眼角就带了笑,“至于澧澧那小家伙,就喜欢枪炮子弹,当时我还给他做了只小木枪,他成天抱着,走哪带哪。等他长大了,搞不好还真适合干军工,帮老武打下手。”
    秦定邦虽然和两个孩子只有一面之缘,但印象实在深刻,尤其听了倪千峰这么一说,当时见到两个小人儿的情景,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。
    他禁不住心下一暖。希望在苏北,两个孩子一起茁壮成长吧。能像哥哥嫂嫂,像刚看到的战士们那样,有血气,有脊梁。
    之后,秦定邦和梁琇在根据地留了段时间,待时机成熟,便出发了。
    几人一路辗转,等到终于再次见到上海的楼宇,已经是一九四三年的春节前了。
    出发时,秦定邦是那个替养父去尽孝心的秦家三少爷。
    回来时,他虽然依旧是要帮秦家发扬光大的秦定邦,但在他心里,已经有一部分,又做回了向家的二儿子,成了继承父兄遗志,一心想着如何突破重重阻碍,往根据地运物资的向长松了。
    等到他和梁琇下船,上海街头的景象,与出发时,又有了不同。
    不少外国人的胳膊上,都绑了醒目的红臂章,臂章上还有不同的字母。回想去年他们出发去湖南时,并没有这样的情况,想必这又和局势变化有关。
    看着那些外国人噤若寒蝉的样子,那红臂章,定是无关乎权力与荣耀了。
    秦定邦和梁琇对望了一眼,一起轻轻摇了摇头。
    应该又是日本人的“杰作”了。
    张直和冯通护送着二人回到了秦宅,就都回家去了。这二人都是秦定邦最信任的心腹,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,比谁都有分寸。
    老管家于叔一看是三少爷他们回来了,高兴得老泪纵横,赶紧把他和梁琇迎进了宅子。
    本来他二人一路上还想着,要快些把老家的情况讲给长辈听,免得他们担心。可一进秦宅,二人立即就发现了有些异样。比起出发时,宅子分明冷清了一些。
    二人带着满心的疑惑,快步走进屋里。
    第70章 再回上海
    秦定邦和梁琇一进家,便见池沐芳正在借着客厅的阳光看书。她抬头看到二人回来,一时竟没反应过来,手里仍握着书,愣在那里迟迟不知动弹。
    直到秦定邦喊母亲,梁琇喊秦夫人,她这才回过神,真的是她的邦儿,带着梁小姐,一起回了家!
    “怎么这就回来了?”池沐芳既惊又喜,直到二人一起向她走来,她才赶紧放下书,摘了眼镜,连忙起身朝两个晚辈迎了过来。
    秦定邦笑着逗池沐芳,“怎么我们回来了,母亲不高兴?”
    “这是哪里的话!”
    “我们不在家这么久,母亲可安好?”
    “好,一切都好。”
    正赶上秦则新和秦安郡两个孩子也在家,听着秦定邦回来了,激动地一先一后冲了出来。秦则新一头扑到秦定邦的怀里,又不忘扭头去看梁琇。秦安郡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,带着小跑,梁琇迎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。
    方才还有些冷清的家里,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。
    池沐芳赶紧朝已经从厨房迎出来的张妈吩咐,“快快,张妈,赶紧准备晚饭,往丰盛里做。”
    张妈连连点头,又让小伙计赶快出去采买,她转身回到厨房,开始张罗起来。
    秦定邦见没人再迎出来,“父亲呢?二哥呢?”
    “你父亲在楼上卧室,你二哥在公司里忙。”
    “父亲在卧室?”
    池沐芳本来满脸喜色,一听秦定邦这句问话,略略犹豫了一下,“是,你上去看一看他吧,他应该也听见你们回来了。”
    秦定邦留梁琇在楼下陪池沐芳,随后几大步跨上楼,来到了秦世雄的卧室外,门是掩着的,他敲了敲门。
    “进来。”
    一推门,他便看到秦世雄正半躺在床上,倚靠着床头的软垫子,腿上铺了张报纸,正看着房门处。
    刚才楼底下的热闹,秦世雄已经听到了。秦定邦回来的比他预想的还要早,他本想着秦定邦能在外面再多呆一段时间,但这个耿直的孩子还是现在就回来了。
    他是既欣慰,又有点忧心。
    “老三回来了。”
    秦定邦从来也没看到秦世雄大白天的躺在床上,疾步走到父亲的床边,“父亲这是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把门关上。”
    “唉。”秦定邦依言关上了门。
    “坐椅子上。”秦世雄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。
    秦定邦的眼睛没有离开卧床的父亲,照着他说的,搬了椅子坐下。
    见儿子坐好了,秦世雄才悠然道,“我没事,在装病。”
    秦定邦一窒,他没料到父亲能这么说。瞬间倒是稍稍宽了心,但立刻又充满疑问,还没等他问出口,便听秦世雄急道,“老三你回来了,父亲高兴。老家那边怎么样?快跟为父说说。”
    秦定邦于是便把在临湘寨的经历见闻,包括蔡医生医术了得,三下五除二就给祖母做成了手术,祖母视力已经恢复了不少,每天都乐乐呵呵,包括二叔的矿虽然经他帮忙有过一段起色,但因为战火蔓延,销不出去,几乎停产,不过二叔倒很能看得开,正在物色着尔兰妹妹的上门女婿……秦世雄眉目舒展地听着秦定邦带回来的这些消息,不住点头道,“儿呀,你真是替为父,办了件大事。”
    “这都是儿子应该做的,”秦定邦转回正题问道,“但是父亲,为什么要装病呢?”
    “还不是日本人搞的那个什么狗屁商会,邀请我去给他们撑脸面。我哪能去当汉奸?所以就称病谢客了。”
    秦定邦内心的疑惑得到了印证,他去年离开上海时,就隐约觉出有些不对,但是帮祖母治眼疾、替父尽孝这样的理由,实在不容他拒绝。他忍不住道,“父亲这‘病’,恐怕不止半年了吧?”
    秦世雄大笑起来,“臭小子,就数你聪明。”
    秦定邦随之苦笑。他没想到,在江边房子里照顾梁琇的那个月,家里会发生这样的变故,而秦世雄和池沐芳竟然愣是瞒住了没让他知道。父母二人先把他支走,再留秦家人独立应对这边的状况。他明白他们这样安排的用意,是要给向家留后。
    只是他不在的这半年,家里得承受多大压力啊。
    秦定邦给秦世雄的被子稍稍往上掖了一下,随即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可笑,“父亲,你在家一定要躺着吗?咱对外宣称您生病了不就得了?”
    “热。”秦世雄又把被子往下扯了扯,“你不知道,开始他们还过来请过好几次,后来才少了。做戏要做全套,他们要是派人监视,也的确是见不着我在家活蹦乱跳。谁还没有个三灾八难,正好赶上我病了,他们也不能再说什么。”
    秦世雄又挪了挪腰,“不过成天这么躺着也真难受,有时候你母亲把窗帘拉上,我也会下来走一走。”
    以往的秦世雄总是严肃,很少看到他这样逗趣。父亲没像冯肃雍之流躲到后方,留在上海就要直面各种势力,周旋到现在,还能苦中作乐,秦定邦心中一阵难过。他由衷道,“父亲,我回来了,我也是秦家的儿。”
    秦世雄自然明白三儿子说的是什么。
    秦定邦确实是一名干才,有他在,总能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平顺地把矛盾化解于无形。在这半年里,虽然二儿子秦定坤各项事务接手很快,可以支撑公司的运营,但他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跟人打交道,在各方的博弈里越发焦头烂额,又不敢跟秦世雄多念叨。这期间得亏还有秦世雄当年的老哥们帮着撑着,要不然,秦家更难。
    秦世雄心里常想,如果秦定邦还在,肯定不至于成这样,问题早在萌芽阶段就会给处理妥帖。
    现在秦定邦回来了,秦世雄觉得心里一下又有了着落,有了底。
    尤其刚才秦定邦的这句话,让他十分高兴,这儿子的确没白疼没白养。他干脆把被子掀开,在躺床上坐直了,指了指秦定邦身边的果盘,“给为父剥个橘子!”
    “欸!”秦定邦见秦世雄确实矍铄又硬朗,也放了心,听话地从果盘里挑了个最大的橘子,慢慢地剥了起来。
    橘子清甜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,秦定邦又把橘子瓣上的白色筋络一根根都剔除干净,几经斟酌,还是决定把酝酿了一路的打算告诉秦世雄。
    以他对养父的了解,这些事,应该说给他听。
    他把剥干净的橘子递给了秦世雄,“父亲,我和梁琇回来时,路过了新四军的根据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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