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他丁忧远离,朝局变动于他来?说并无?太大的干系,除了留在长?安的谭昭昭。
    那一晚的艰险,张九龄只想到就后怕不已。
    眼下长?安的局势依旧不算太平,张易之一系被悉数铲除,武三思虽暂时得以安全,到底不再如从前。
    裴光庭因妻子武氏,此时定也难熬。贺知章的品级低,朝局不稳,他定也自顾不暇。
    谭昭昭带着稚儿,就算有雪奴她们,几个手无?缚鸡之力的娘子,日子该有多难。
    信中谭昭昭并未提及任何的难处,生?产的那一晚与朝局变故,只平静叙述。
    提了,他能如何呢?
    身在韶州府,鞭长?莫及。
    张九龄说不出的愧疚与心痛,卢氏得知谭昭昭生?了儿子,每日都着急得很,担心谭昭昭不会?养育孩子,急着想要见到孙儿。
    实?在不堪其扰,张九龄便经?常来?山上,带着书?卷,一坐就是大半日。
    天色逐渐暗沉下来?,张九龄收拾好书?卷,起身下山。
    石缝里,一束小野菊开得茂盛,金黄的花朵随着山风左右摇摆。
    张九龄看了一阵,俯身采摘下来?,装进了干净的荷囊中。
    回到府里,张九龄洗干净手,将菊花花瓣细心摘下来?,一片片嵌在了纸上,放在通风处。
    待一夜过后,花瓣会?风干,他取下来?,夹在信中送到长?安。
    给谭昭昭的信,他夹了花,树叶,草叶。
    她喜欢生?命力旺盛的花花草草,他便将在韶州府所见到的,一并送去给她。
    一笔一划,点点滴滴,皆是他的无?尽思念。
    第五十五章
    武氏看?不出年纪, 身形丰润,眉心簪着金花钿,玫红的袔子托住浑圆雪白的胸脯, 雍容华贵中平添了几分艳丽。
    武皇在东都洛阳退位,李显继位,改号景龙。照常理?,武氏定当还在洛阳, 她此?时出现在长安,谭昭昭摸不清楚她的来意, 稳住心神见礼。
    武氏随意打量,突然笑了起来, 颇为客气地道:“娘子身子不适, 快别多礼。”
    仆妇络绎奉上了礼, 将礼单交给了眉豆。谭昭昭再次道谢, 请武氏坐下:“尚在孝期, 不周之处,还请夫人?见谅。”
    武氏道:“我听郎君说过,张补阙同娘子分隔两地, 娘子独自在长安生产, 着实辛苦了。前些时日耽搁了一些, 来不及送来乳母,我同郎君说, 倒是我们的不是了,有愧张补阙的托付。回到长安之后,亲自将乳母送上门, 张补阙喜得贵子,在孝期不能?庆贺, 礼却不可废,顺道探望娘子,给娘子赔不是。”
    怪不得传闻称武氏八面玲珑,行事颇有手腕,端看?行事说话,言笑晏晏,礼数周全又客气。
    既然武氏略过不提为何?事耽搁,谭昭昭只当不知,颔首道谢:“夫人?先前已经几次差人?前来问候探望,我与郎君皆很?是感激。只不宜出门,未能?亲自上门道谢,夫人?莫要怪罪才是。”
    武氏随口寒暄了句,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,赞叹道:“怪不得郎君曾言,张补阙虽来自岭南道,却聪慧机敏,凤仪过人?。如今见到娘子,方知何?为神仙眷侣。娘子身上,竟半点看?不出来自岭南道,这份气度,我还以为是哪家远游归来的姊妹呢!”
    长安人?骄傲得很?,世?家大族尤其眼高于顶。如今阀门世?家逐渐没落,若放在初唐时期,像是张九龄与她这种?来自岭南道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,以河东裴氏的名号,兴许能?认识,却无法相交。
    到了如今,看?人?还是看?门第,武氏的话中,能?听得出来,张九龄与他的门第低了些,能?出仕为官,并不表示就能?与世?家贵族来往。
    武氏的姊妹不是公主就是皇亲,谭昭昭心里没底,谨慎地道:“夫人?过奖了。”
    武氏再问了几句孩子的情形,好奇问道:“这些时日都是娘子自己喂养?”
    谭昭昭道:“我原本打算寻个乳母,可惜乳母难寻,尚未找到,只能?自己喂养了。多亏了夫人?送来,不然我还得自己喂养一段时日。”
    武氏道:“我先前生大郎时......”话语微顿,她解释道:“大郎姓郑,前一次嫁入郑氏所生。娘子可听说过?”
    谭昭昭思索了下,坦白答道:“听说过一二。”
    武氏见谭昭昭神情坦荡,脸上笑容真诚了些,道:“头胎辛苦,活活折腾了我一天一夜。生阿禛时就好些了,只还是吃了不少苦头。生产之后,连动都不想动,哪有力气喂养孩子。娘子真是厉害,独自生产不说,还要亲力亲为养育。”
    谭昭昭叹道:“白日尚好,夜里着实辛苦,要起无数次,我也?吃不消,想着总得要管好自己,才有精力养育孩子。”
    武氏双眼一亮,抚掌笑道:“娘子此?言极是,先要顾上自己,自己好了,方能?顾及得到其他。不瞒娘子,虽与娘子初识,竟好似见到相识多年的故交般。哎呀,真是后悔,以前没能?早些与娘子见面。”
    谭昭昭万万不敢在眼下与武氏相交,更不能?表现出半点划清关系的举动,一时很?是辛苦。
    所幸有守孝坐月子的托词,谭昭昭道:“能?得夫人?夸赞,实属荣幸之至。可惜在孝期,无法好生招待夫人?,待除服之后,再邀请夫人?吃酒,还望夫人?能?赏脸。”
    武氏立刻道:“我最喜吃酒,就等?着娘子的帖子了。”
    两人?在说了一会?闲话,武氏起身离开,谭昭昭要相送,她忙道:“快快留步,你还在月子中呢,可别出门见了风。待你出了月子,我再来同你说话。”
    谭昭昭见她神色真挚,不像是在客套,心里七上八下,面上却不显,一口应下了。
    武氏被仆妇簇拥着离开,谭昭昭回到塌上坐下,眉豆将礼单递上,道:“九娘,武夫人?送来的礼都已收好,九娘可要亲自清点过?”
    谭昭昭接过礼单看?了,除了乳母的身契之外,有给孩子出生的金饰等?贺礼,她的各种?补品。
    礼物算不得贵重,却妥帖实在。如武氏这种?世?家大族,乳母皆为府里的仆从?,武氏将两个乳母的身契一并送来,若是乳母做得不好,生杀大权都在她手上。
    谭昭昭拿着身契,道:“其余的你先收起来吧,我先见见乳母。”
    眉豆应是,前去领来了两个乳母。她们生得齐整,身子康健,恭敬地立在那里,看?上去颇为规矩老实。
    谭昭昭同她们交待了几句,让眉豆领她们先下去洗漱歇息。白日她先喂养着,在夜里由她们轮流喂养,等?孩子适应之后,再完全交给她们。
    眼下谭昭昭还是最关系时局,张九龄虽然不在长安,武氏登门,她却已经半只脚被迫踏了进?去。
    张柬之他们发动神龙之变,李显登基。张柬之明显想要将武氏一并铲除,武氏面上却看?不出任何?武家有难的模样,她偏生此?时登了门。
    谭昭昭猜测,李显再懦弱没出息,毕竟自小在皇家长大,当了太子被废,历经流放之苦,岂能?再如以前那样天真。
    李显绝不会?任由张柬之一系独大,武氏是他的舅家,留着正好仰仗他们的势力。
    韦皇后强势,野心勃勃,肯定随后会?提拔自己的娘家。谭昭昭恍惚记得,李显还有个想做皇太女的安乐公主。
    加上太平公主,李旦李隆基一系,朝中的局势混乱又复杂。
    而张柬之,乃是张九龄的顶头上司。张柬之若与武三思一系不合,武氏对她示好,说不定,张九龄远在韶州府,人?在家中坐,祸从?天上来。
    谭昭昭将长安局势,以及她现在的情形,写信仔细告诉了张九龄。
    虽然不能?及时传达消息,谭昭昭先让他有个心里准备,别到时候一头雾水。
    *
    韶州府的寒冬,比起长安的冰天雪地还要难熬。
    冬日阴雨连绵,寒冷好似浸入了骨缝里,冻得人?直发抖。
    屋内点着熏笼,暖香扑鼻,张九龄握着信,手却止不住地发颤。
    谭昭昭在信中,让他无需担心,她会?尽力周旋。
    张九龄脸色惨白,薄唇亦如脸一般,毫无血色。
    他垂下头,手抵着额头,深深吸气,极力平复着心里翻卷的情绪。
    武皇退位,朝廷发了诏令,武皇病重日久,已经薨逝。
    用薨逝非驾崩,乃是因为武皇留有遗诏,她以皇后之位下葬,还位于李唐。
    遗诏的真假,张九龄并不清楚,眼下的情形便是此?般,已成定局。
    裴氏日渐式微,武氏与裴光庭夫妻之间,相敬如宾。武氏始终是武家人?,只要武氏不倒,她可以再三嫁。
    谭昭昭在长安无依无靠,想要周旋何?其艰难。
    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,万水上前,轻声回禀道:“大郎,娘子请你前去,商议准备冬至的奠仪。”
    府里的一应事务,卢氏皆交由了张九龄。在孝期冬至不会?大庆,张弘愈墓前的祭祀却不能?少。
    张九龄低低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    万水不敢多问,肃立在门外等?候。略微等?了片刻,张九龄收好书信,起身走了出屋,朝正院走去。
    万水松了口气,忙跟在了身后。到了正院,卢氏将四?郎交到乳母手里,心疼地道:“大郎快快进?屋坐,外边这般冷,你怎地不披件大氅!”
    张九龄道了声不冷,“就这几步路,无妨。”
    卢氏皱眉道:“哪能?就不冷了,还是万水上心,伺候不好。千山真是,怎地还不回来?莫不是贪恋着长安繁华,忘了自己的本分了!”
    万水吓得脸色惨白,却不敢做声。
    张九龄道:“我自己有手有脚,冷的话会?自己穿衣衫。阿娘,阿耶的奠仪,我会?拟定好,你就别操心了。”
    卢氏高兴地道:“好好好,都交由大郎。大郎在朝堂上是做大事之人?,这点子小事,我有甚不放心之处。”
    她说着,眉头蹙起,道:“大郎,九娘生了孩子,身边再需要人?手伺候,千山是男仆,到底不方便。我一直都放心不下,九娘年轻,不懂得养孩子,长安城又冷,可别苦着了我的乖孙。大郎,还是将千山叫回来伺候你,将小卢姨母与徐媪送去,九娘身边得个长辈教导一二,要是有人?上门,家中有个长辈出面,能?帮着出面招呼,免得怠慢了客人?。”
    张九龄定定看?着卢氏,声音不高不低,平静地道:“阿娘,前去长安的府中拜访之人?,有来自宫中,还有梁王的女儿、裴光庭的妻子武氏。阿娘,谁能?帮着九娘出面招呼,不会?怠慢了他们?”
    卢氏惊了一跳,她瞪大眼,难以置信道:“宫中来人??还有武氏?那都是了不得的贵人?!”
    张九龄附和了句是啊,淡淡道:“阿娘,长安的宅邸,是九娘拍板置办。九娘在长安有她自己结交的友人?,从?怀孕生子,是她们一直陪伴在左右,帮助良多。与我相识的友人?,前来府里做客,九娘安排酒宴,他们无不夸赞。阿娘,若没有九娘,我在长安还没有落脚之处,只能?住在客舍里,或者?离皇城很?远,赁一间宅子居住。阿娘以为,能?安排谁去长安,有那个本事提点教导九娘?”
    卢氏怔怔望着张九龄,脸色变了变,眼眶渐渐红了,哽咽着道:“是阿娘没出息,没见识,帮不了大郎。”
    张九龄闭了闭眼,耐心地道:“阿娘有出息,帮我结亲九娘,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。阿娘,长安那边的事情,你就别管了。”
    卢氏哭声渐停,勉强道:“当年是你阿耶,将你与谭氏早早定下,我一个妇道人?家,可没那个本事做主。”
    张九龄极力克制,道:“阿娘,长安局势复杂,稍微一个不测,我的前程就尽毁了。阿娘切莫乱想,乱出主意,只管保重好自己的身子,长命百岁就是。”
    卢氏听到张九龄的前程,立刻道:“呸呸呸,可别说这些丧气话。大郎以后有大出息,我还等?着享大郎的福呢!”
    张九龄起身,道:“我先回院子去,还有些事情要忙碌,等?下晚饭,就不来陪阿娘用了。”
    卢氏忙道:“去吧去吧,你忙就不要管我。记得多穿衣衫,别冷着了。”
    张九龄离开正院,走在夹道中,雨纷纷扬扬下着,瓦当水滴叮咚。
    以前他同谭昭昭从?正院请安回院子,他总是会?牵着她的手。
    手握了握,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软。
    凛冽的寒风吹来,那点温软,很?快就散了。
    张九龄放缓脚步,立在夹道中,干脆迎着穿堂而过的寒风。
    她如今独自留在长安,也?是如这般,面临着风雨欲来吧!
    他离得太远,着实帮不了她,却无论如何?,都不能?再给她添加烦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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