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足足十息时间,林随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,身体?晃了一下,花一棠忙扶住她,低声问了句“如何”,林随安低声回句什么,花一棠眉头?更紧了。
    车太守和赵正止的脖子都快伸出二里地去,极力想?听?清二人说了什么,花一棠突然转身道,“方兄,借笔墨一用。”
    方刻淡然打开木箱,掏出一打毛边草纸,又递过一根细狼毫笔,花一棠挑了块干净的地面,盘膝坐下,将纸张铺展,笔尖垂直悬于?纸上,林随安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极细极碎的词语。
    大家明明同处一室,可此二人四周仿佛有一层神秘又暧昧的结界,所有人,包括靳若和方刻在内,都无法进入其中。
    车太守很快看出来了,花一棠在画画,落笔精准,运笔如飞,很快画好了一稿,林随安指了几处,摇头?,花一棠换了一张纸,画了第二稿,林随安又提出几处修改,于?是,第三稿、第四稿、第五稿——花一棠画得越来越慢,越来越细,修改的部分也越来越少。第九稿的时候,林随安终于?点了点头?。
    林随安点头?的那一瞬,被紧张气氛代入的众人不?约而同松了口气。
    花一棠站起身,捋袖整衣,将画递给了车太守。
    “二位久居广都,可见过画中的物件?”
    画里是六个?骰子,呈梅花状散落在瓷盘里,皆是红色的“四”字面朝上,乃为?赌局中极为?罕见的“六红大色”。除此之外,还能看到其中一枚骰子的另外两?面,一面写着“六”,一面刻着木棉花。画面左下角特别标注了骰子的材质:象牙。
    车太守一头?雾水,“这画是何意?”
    花一棠:“自?然是此案的重要线索。”
    车太守瞪圆眼睛,“这、这——线索从何而来?!”
    花一棠笑?了,从腰间抽出掐丝檀木扇,啪一声甩开,踱步晃到门口位置,华丽转身,扫摆袍袖,逆着光摆了个?睥睨天下的造型,道,“花某师承茅山派金光洞十烨道长,最擅九宫推演之术,适才,经花某一番呕心沥血的推算,方得出画中之物,为?白十六生前最看重的,定是侦破此案的关键!”
    赵正止下巴掉了,车太守眼角乱抽,瞄了眼林随安。
    林随安干咳一声,轻轻点了一下头?。
    车太守:“……”
    刚对?暗御史建立起的信心瞬间又岌岌可危了。
   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!
    “太守!太守!!这可太神了!”赵正止低声道,“我见过这骰子!广都城里用得起象牙骰的只有三家,但将‘幺’字改成雕花的,只有藩坊区的南乡赌坊,而且——”吞了吞口水,“我听?说白十六郎落魄之前,一直是这间赌坊的常客。”
    车太守震惊得表情?管理崩塌,半张着嘴,说不?出话来。
    花一棠一个?外乡人,是如何知道南乡赌坊的?又如何能精确画出赌坊的骰子?
    莫非他当真是什么茅山派金光洞的弟子?
    车太守没瞧见,还有一个?人比他更震惊。
    靳若捂着嘴,眼睛瞪得像铜铃,只是震惊的目标不?是花一棠,而是林随安。
    喂喂喂,莫非师父说的是真的?她当真能看到死人的记忆?
    方刻垂着眼皮,半遮半掩的瞳光从林随安转到花一棠身上,又从花一棠转到林随安身上,眉梢挑起,嗓子眼里意味深长“哦”了一声。
    *
    花氏八十八宅位于?广都中城的新梦坊,毗邻中轴线交通要道,过一条中衢大道,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藩坊区,站在庭楼上向北望,灯火辉煌,通宵达旦,颇有几分扬都不?夜城的风采。
    入广都城后,众人马不?停蹄验尸查案,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,忙到了酉时方才有空回来。木夏准备了丰盛的晚膳,皆是广都城特色菜肴,最先上桌的自?然是羹汤,时间仓促,只备了两?种,一种是鸡骨汤,一种是特色鲜羹。鲜羹以七种海鱼熬制而成,汤色奶白,犹如牛乳,出锅时略加一点盐,已?是极为?鲜美?,靳若喝了一口就停不?下来。
    林随安更中意此处的小食,比如眼前这盘名为?“花团簇”的点心,碗口大小,梅花形状,中有花心,周围是五片花瓣,看似平平无奇,其内另有乾坤,分别以虾肉、鱼肉、鸡肉、鹅肉做馅,再以黏米粉包裹,入热油炸熟,拼成梅花状成盘,洒上糖霜。花心、花瓣味道各有不?同,又好吃又有趣。
    方刻最喜欢的是“双龙烩”,清蒸鳝鱼表面洒了一层金黄色的肉臊,靳若多嘴问了句“肉臊子是什么做的”,木夏还未回答,方刻倒先说了。
    “是蚯蚓。”
    靳若:“!!”
    “青州的蚯蚓形态粗壮,肉厚劲道,剁碎,以秘制香料腌制半个?时辰,油炸至微黄,口感酥脆。”方刻舀起满满一勺肉臊递给靳若,“尝尝。”
    靳若:“呕!”
    伊塔大笑?起来,“骗你的,木夏用的是蛇肉。”
    靳若:“呕呕!”
    林随安默默将面前的双龙烩挪到了一边。
    “南人口食,可谓不?择之甚。岭南蚁卵、蚺蛇,皆为?珍膳。又有水蛙、泥笋者,全类蚯蚓。”花一棠用筷子夹起一块蛇段,尝了一口,啧啧赞道,“扩而充之,天下殆无不?可食之物。靳若啊,若想?做个?合格的老饕,你的修炼还远远不?够啊。”
    靳若把桌上的双龙烩都堆到了花一棠面前。
    木夏笑?着给花一棠盛了碗鲜羹,“南乡赌坊真的不?用查吗?”
    “人家不?待见我们,我们何必用热脸贴冷屁股。”花一棠不?屑道。
    据车太守所言,南乡赌坊是藩坊区里最大的赌坊,坊主是大食人,在广都颇有背景,势力盘根错节,仅凭一张来历不?明的画,贸然上门查问的实?在不?妥,所以打算让赵正止暗中侦查。
    “林娘子与花县尉助我等良多,但这毕竟是广都城的案子,不?好全权由外城人侦办。”车太守说这句话的时候,神色颇为?扭捏,林随安猜测,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。想?了想?,便应了。
    金手指看到的画面只是死者的执念,白十六是个?赌徒,或许他的执念就是赢钱,与命案并无直接关系。
    只盯着这一条线索,并不?是上策。
    “我觉得车太守与那什么赌坊之间肯定有猫腻。”靳若扒拉着桌上的菜,用筷子夹起来,一样一样细细辨认菜品原料,看到自?己?熟悉的才放心塞进嘴里,“可怜那个?白三胖了,一听?车太守不?让我们插手,差点又哭了,若不?是——”说到这,靳若怔了一下,扔下一块辨认不?出原材料的肉,“姓花的,你跟白三胖到底说什么了?他回家干嘛去了?”
    花一棠掏出帕子擦了擦嘴,站起身,“木夏,更衣。”
    靳若:“哈?”
    林随安眨了眨眼,“花一棠,你不?会是打算——”
    “来都来了,若是不?能去赫赫有名的广都藩坊区玩乐一番,岂不?是有愧我扬都第一纨绔的名号?”花一棠笑?眯眯道。
    林随安:“……”
    果然。
    木夏颔首,“春风得意衫如何?”
    花一棠:“春风得意衫给伊塔吧,我穿放歌自?得那套。”
    方刻皱眉:“伊塔才多大,怎能带他去赌坊?”
    花一棠和木夏对?视一眼,笑?了。
    伊塔叹了口气,抱拳,“遵命,四郎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藩坊区共有四十七处里坊,每坊皆有市,废除宵禁已?有五年。
    入夜之后,夜市贸易极为?繁盛,尤以南乡坊为?最,南乡坊又以四时街为?最。
    四时街不?是一条街,而是四条街,纵横相交,贯穿整座南乡坊,取春夏秋冬之意,春时街多为?妓馆,夏时街东为?酒肆,西为?茶肆,秋时街乃为?商铺,冬时街临着四水河,河畔建有一座五层的高楼,红灯高挂,彩绸如云,灯光从窗中溢出,洒在四水河面上,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夺目耀眼。
    林随安第一次见伊塔穿正式的袍衫,觉得颇为?新奇。伊塔平日里的衣着以改良版胡服为?主,短衣襟小打扮,方便行动,脸又长得嫩,话也说不?利落,像个?乳臭未干的孩子,此时换上了花一棠的衣服,才发现他竟已?与花一棠一般高了。
    黑色的幞头?将卷曲的金发整整齐齐包在里面,碧蓝的眼瞳映着赌坊的红灯,散出淡淡的冷意,用靳若的话形容,还挺“人模狗样”的。
    林随安觉得,伊塔似乎不?太喜欢赌坊。
    方刻更不?喜欢,这个?时辰本该是方大仵作睡觉的时间,却非要跟着伊塔一起过来,像个?操心的老父亲,花一棠就是那个?将伊塔带坏的街溜子。
    街溜子花一棠一如既往的花哨,花哨的马车,花哨的衣着,花哨的扇子,花哨的排场,站在赌场门前,花哨得万众瞩目,五六个?小厮好似闻到肉腥的苍蝇涌了过来,前呼后拥将众人请进了赌场大门。
    赌场内人头?攒动,呼喝震天,酒气、香气、烟气、口气混在一起,味道一言难尽,林随安闻了一鼻子,推测pm2.5起码超标三倍,忙往花一棠旁边凑了凑,花一棠不?愧是玩乐的老手,早有准备,腰上挂了六个?大号香囊球,清心润肺的果木香覆盖周身四尺距离,好一个?人形空气净化器。
    他今日的扇子也与平日不?同,象牙雕的扇骨,素白绢的扇面,缀了串袖珍金铃,摇动间,叮叮作响。
    叮铃铃,溜达到右边,瞧瞧牌九桌,摇头?,叮铃铃,晃悠到左边,看看双陆,皱眉,绕场一周,停在了最大的赌桌前。
    赌桌是圆形的,红木质地,表面光滑如镜,中央特意挖空了一块,是荷官的位置。荷官是个?黄脸汉子,大约三十岁上下,站姿七扭八歪,四周围着一圈赌徒,每个?人面前堆着数量不?一的铜钱,手里都握着一个?骰盅,哗啦啦摇着,一边摇一边吆喝,“上色上色上色”,荷官右手边也放着一个?骰盅,左手边银盘里摆着十几个?骰子。
    引路的小厮介绍道:“这位郎君大约是外地来的吧,这是我们广都城特有的玩法,名为?六色,简单容易上手,要不?小的给郎君介绍一下?”
    花一棠点头?。
    “六色的玩法就是摇骰子,荷官先摇,客人们后摇。骰子有六面,分别标有幺二三四五六,”小厮拿起一枚骰子展示,“咱们赌坊的骰子与别处不?同,幺字改成了木棉花。”
    林随安瞳孔一缩,那木棉花的造型与金手指中看到果然一模一样。只是材质不?不?同,是木质的,并非象牙。
    “幺字,四字为?红色,二字、五字是白色,三字、六字是黑色,最后摇出的数字和为?单数是小,和为?双数为?大,只要大小和荷官摇出的相同,便能赢钱,若凑巧摇出一个?红字,可翻一倍。三个?红字就是三倍。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荷官喊了一声“定”,赌徒们啪啪啪将骰盅扣在了桌面上,荷官又喊了声“开”,所有骰盅开启。
    荷官三个?骰子为?“二、三、六”为?单,赌徒们有单有双,数量差不?多一半对?一半,欢呼声和哀嚎声同时响彻赌桌。
    “听?起来甚是有趣。”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赌桌,“伊塔,下注。”
    伊塔掏出一包金叶子,啪一声扔在了赌桌上,林随安和靳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,方刻脚下一个?踉跄。
    整张赌桌唰一下静了,引路的小厮倒吸凉气,荷官默默看过来,眼中划过一道锐利的精光。
    花一棠笑?得璀璨明媚,“若是我能摇出三个?相同的红字又如何?”
    “你最大,通杀。”荷官道。
    花一棠点头?,用扇子做了个?“请”的手势。
    荷官站直身体?,郑重拿起骰盅哗哗哗摇了三下,稳稳放在赌桌上。
    其余赌徒哪里敢加入,纷纷将手里的赌资都收了回来,齐刷刷盯着花一棠,显然在观察行情?。
    花一棠将扇子递给伊塔,捋过袖子,单手拿起骰盅,也哗哗哗摇了三下,放在了赌桌上。
    靳若连连吸凉气,“姓花的行不?行啊?”
    林随安不?太确定,虽说花一棠表现得胸有成竹——问题是这货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,谁知道何时是真,何时是吹牛。
    “他可是扬都第一纨绔,论?玩乐功夫唐国第一,定是有些本事的!”林随安也不?知道这句话是宽慰靳若,还是宽慰自?己?。
    荷官眯眼,掀开了骰盅,“幺、二、三——双!”
    花一棠修长白皙的手摸上了骰盅,林随安和靳若不?由自?主屏住呼吸,方刻嘴里开始碎碎念,听?着像验尸时的辟邪咒文。
    花一棠笑?了,还朝他们挑了挑眉毛,自?信满满掀开了骰盅。
    林随安脑袋嗡一声。
    二、三、六——单!
    花一棠诧异眨了眨眼,“啊呀呀?”
    靳若和方刻同时捂住了胸口,林随安的脸绿了。
    你丫的果然是个?败家玩意儿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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