翠翠听到这,终于长长叹下一口气:“我怎么能不记得?午后就兜兜转转打听到了县衙的衙役铁牙李。”
    “只是这铁牙李说,要放人不难,得拿四两黄先号的整包茉莉龙珠,权当是送个打点的茶水。”
    “四两黄先号的茉莉龙珠?”芫娘听得攥起了眉头,“这黄先号不是远在顺天?寻常人家逢年过节也喝不起黄先号的茶,如今一下要这么多,他们这是趁火打劫?狮子大开口?”
    翠翠急得直跺脚:“谁说不是呢?”
    那黄先号是京城里的老字号,茶叶又贵又精细,都是富贵人家用的东西。眼下四整包的足两茉莉龙珠,怕是也要花小十两银子。
    即便平日里在馆子里伺候恩客也不乏奢费,可就连翠翠她们也只是见过茉莉龙珠沏出来的茶汤,万万没那享用的机会。
    “可眼下若要救红芍姐姐,实在没有旁的法子,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子了。”
    芫娘蹙了蹙眉头,随即默不作声拿过盛放着铜钱的盒子,使劲晃了晃。
    然而今日出摊晚,来买面的人本就不多,如今铜钱寥寥无几,顶破天只有四十多文钱。
    “银子都被姜禄拿走了,加上我屋中剩下的,也只有一串铜钱。”
    翠翠闻言,一时也是欲哭无泪。
    馆子里的姐妹们倒是戴得花红柳绿,可头顶上不是铜钗便是绢花,偏偏没一件金银环玉的值钱玩意。
    “我们平日里接客的钱都收在鸨妈手里,碰上恩客赏子算是走了大运了,轮到自己哪能剩得下什么体己?一年到头本攒不上几个钱,如今不比你能多拿出几个子儿。”
    “也就红芍姐姐年岁大,攒了些赎身的钱,偏还让个遭瘟的骗子骗得一干二净的。”
    “我们几个就是顶破了天,怕是也只能凑个二三两,最多能买一包茉莉龙珠。”
    大家一时面面相觑,也忍不住挨个叹息几声。
    一时倒有些分不清是在替红芍叹气,还是在自己叹气。
    芫娘抿了抿唇,强撑起几分笑来:“你们先别沮丧,哪就到了那没法子的地步?”
    “你们今儿到处跑了一整天,定然都没吃饭不是?”
    芫娘连忙牵住翠翠的手,端出几个白生生的荠菜包子,利索地将包子捡出来装进食盒子塞给翠翠。
    她边装边道:“这是今年的新荠菜,你们晚上还有得熬,不吃饱不行的。”
    “红芍姐姐是替我出头才会去找姜禄,不管怎么说,我也不能任着她就这么落在牢里受罪。”
    “筹钱的事,我来想法子。”
    “那可是十两银子啊,你一个人怎么凑?”
    翠翠一脸“这绝不可能”的表情,张着嘴本还想再说点什么,巷子里却忽然跑出来几个清倌儿打扮的小姑娘。
    “翠翠,可叫我们好找,胡三爷来了,鸨妈正到处找你接客呢,你快些回去吧。”
    翠翠一听,神情里透出几分进退两难的焦急。
    芫娘却坦然道:“你们快些回去,免得捱鸨妈的打骂。”
    “我约摸还能借一些,筹钱的事有我,我先试试看,你们不必太担心。”
    几个人这才一步三回头,终究还是顺着白玉巷又隐进了深处。
    芫娘目送着几个人回去,不由得站在原地扁了扁嘴。
    要寻十两银子的确不容易。
    先前为姜家的大叔大娘下葬,不少好心的邻里都接济过她,如今借钱虽是万难开口,但是有了之前的好借好还,大抵还是能借到一些。
    她心下默默思虑着能去借钱的邻里邻居,可惜邻里们虽待她和善,但大多数对红芍翠翠这般风尘女子还是格外瞧不上眼。
    要从大家手上借钱救红芍,只怕还是难上加难,她得多做些点心卤味之类的送人,才好对着邻里邻居们开这个借钱的口。
    芫娘望着当空的皓月,忍不住也长长叹下一口气。
    如今眼见去不成顺天,谁知祸不单行,又遇见红芍落难,当真是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    但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地去做,只要红芍全须全尾地从大牢里头出来,那她便不算是白辛苦一场。
    芫娘也不沉湎自怨自艾,随即低头挽了挽袖子,专心收拾起锅台架子。
    陆怀熠原本在一旁听得不动声色,直至见到芫娘装包子给别人,目光便被引了去。
    那包子浑圆大个,暄软白净,透着丝丝缕缕的馅油,一瞧便是皮薄馅大,鲜香不腻的。
    这一眼不要紧,问题是荠菜包子莫名衬得他碗里那面逊色了几分。
    如今临春,和馅的荠菜是时鲜。
    这荠菜迎风生于石缝,长在山野树林里,是名副其实的野菜。
    初春的荠菜最是旺盛,趁着时令尚早将嫩茬收下来。有道是“三月三,荠菜当灵丹”,眼下自然正是吃荠菜的时节。
    如今正赶上荠菜时鲜,正所谓过了这个村没有这店,能吃到荠菜的时令满共就这一个多月,他往常在京中也少不得要吃尝几顿咬咬春。
    而且要吃荠菜,那便少不得荠菜包子。
    定要清晨将荠菜早早采下洗净,剁成翡翠似得馅料,再用发了两茬的面剂子合住荠菜馅攥十几个褶,那包子咬一口,实在是春意满口,滋味无穷。
    他伸手叩了叩桌子。
    “你那荠菜包。”
    “来两只。”
    “包子不卖。”芫娘随口回绝。
    毕竟那包子都装给了翠翠。
    何况荠菜本就难采,她做的不多,也只是留着给自己和翠翠红芍她们吃,怎么都便宜不了外人。
    陆怀熠默了默,气得牙疼。
    “你就是这般做生意的?”
    芫娘回过头,望着陆怀熠愣一愣,冷声催促道:“面你快些吃罢,我得收摊了。”
    陆怀熠哂然,这小摊上的老板娘伺候起食客起来实在差劲。
    没有包子倒也罢,她竟然还赶客。
    如今寥寥几语,她脸上就差写出“你赶紧吃完滚蛋”几个字来。
    他忍不住腹诽,他什么人?难不成还能觍着脸蹭着她?
    陆怀熠满眼揶揄地将最后两根面挑进嘴里,随即便伸手往腰后头的茄袋上摸。
    可是不摸不要紧,这一摸,陆小公爷的眉头登时就拧出来个“八”字。
    他这会记起来了。
    他没钱,他兜里比他的脸还要干净。
    在被赶出京之前,茄袋连着里头的体己都一道儿被老头儿没收了个干干净净。
    往常的玉盘珍馐都是非请即送,再不济也是记在英国公府的账上,向来没人找他要过钱。哪怕是到香海的前几日,也还有锦衣卫兜底,断未沦落到吃不上饭的地步。
    但此时此刻,哪怕只是区区五文,他是的的确确拿不出来。
    陆怀熠顿觉有些牙疼,他嘴角一抽,整个人不由得僵住。
    他咬了咬牙根抬起头,便对上芫娘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,正目不旁视地望着他。
    芫娘打量着他的神色,一时忽觉出几分异常。
    她没有多余的动作,只是挑起眉梢,壮胆似得抽出了她锅台上的擀面杖。
    “你可别告诉我,这面吃完了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才发现没带钱吧?”
    第6章
    面前的小娘子变脸太快,陆怀熠不由得咋舌。
    要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,在家老头儿就是道理,如今月黑风高,巷宽人少,那份量十足的擀面杖也是道理。
    一根擀面杖实打实悬在眼前,换谁来也不敢妄动。更何况他若是混到吃饭不拿钱,被人用擀面杖痛揍,那就真是把人丢到了祖宗家。
    陆怀熠自嘲似得抽抽嘴角,往巷子深处打量几眼,索性随手扯下腰间牙牌往桌上一搁。
    他底气十足,不像是个欠钱的,反而像个收债的:“牙牌先押你这,暂借我十文铜板。”
    芫娘闻言,手中的擀面杖也不自主在桌上敲了敲,语气中也带上几分狐疑:“你这牌子……值多少钱?”
    陆怀熠一怔,顿时哑口无言,莫名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。
    且不说这牌子上镂刻的衙门字迹,单是这牙牌的材质,便价值不菲。
    正巧方才的一碗面将他喂得生龙活虎,他自然又多出几分跟人插科打诨的精神。
    “怎么?不行?”
    “我这象牙牌子,难道值不上你一碗面?”
    “象牙牌子?”芫娘闻言,这才又仔细朝着牌子打量起来。
    牌子两面都刻着字,边缘镂刻着精细繁复的祥云,摸起来更是细腻温润。就连这牌子上挂的丝绦也缀了玉珠,虽不知是不是如同它主人表现的那般值钱,但若真是象牙,的确是比十五文铜板要值钱得多。
    如今救红芍事急,那黄先元的茶叶昂贵,大家要筹钱,差的也断不是这五文十文,倒是不如冒一次险。
    反正眼下已然宵禁,饶是官差也没办法随便走出白玉巷,无论怎么看来,如今这都是一笔合算的买卖。
    芫娘顺手敛起陆怀熠的牙牌,又稳了稳手里的擀面杖:“那说好了,这可是你押给我的。”
    “你若是不回来,我就拿去找当铺当掉,换现钱。”
    陆怀熠:“……”
    “你不认字?”
    锦衣卫指挥使司下辖的南北镇抚司两个衙门,专责侦缉刑事,权责滔天不问三司,就算如今只沦落作一个小旗官,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背靠着北镇抚司这座大山,京中寻常人见到了,都皆是避之不及,唯恐惹祸上身。
    牙牌上那么大的“北镇抚司”四个大字,当铺得吃了狗胆子才敢收。
    芫娘闻言,眸子里闪过一丝迟疑,整个人便好似蔫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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