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家有个读书人,都巴不得旁人知道,能穿作这般模样的,自然正是芫娘名义上的兄长姜禄无疑。
    芫娘眯了眯眼,待到终于看清来人,便免不得疑惑地朝着来人问道:“禄哥?怎么是你?”
    姜禄似是也没有料到芫娘会在家中。
    他怔一怔,忙慌慌问:“你面卖完了?还不去巷头卖午食。”
    “等得过阵子过了下工的钟,可就没认顶着这毒辣辣的日头吃面。”
    芫娘摇摇头:“今儿到巷子头上的酒楼里去帮厨,耽搁了些时辰。”
    “那面倒不要紧,晚上再去摆摊,肯定也能卖掉的。”
    “倒是禄哥你,今儿不是在县学上课吗?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,你怎么现下回家来了?”
    姜禄模模糊糊地“嗯”一声,支支吾吾半晌总算是挤出一句解释:“我要买笔墨,回来拿钱。”
    他说罢,也不管芫娘,随即自顾自走到钱箱子跟前,打开钱箱掏起钱来。
    芫娘见状,不由得蹙蹙眉:“三日前我不是才买了笔墨送去县学里头?上次你说这些时日笔墨废用,我还特地买的比往常要多好些?你这么快就都用完了?”
    “既然用完了,怎么不和我说?”
    当初往这银箱子里头存钱时,他们分明是约好的。
    芫娘赚回来的钱都存进这银箱子里,刨除掉平日的吃喝用度单算,若是没有急用,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去动那钱箱里头的银子。
    可如今姜禄却随意拿着个蹩脚的理由,便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从这银箱里头掏钱。被她问起来竟然也只是含含糊糊地“嗯”一声,再多一句解释都没有,恍惚这钱拿的是天经地义。
    眼见得姜禄掏了银子,转头便要出门离去。
    芫娘终于忍不住心下的疑惑,索性跟着他追出院子想问个究竟:“禄哥,你站下。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一阵浓浓的酒气便朝着芫娘扑面而来。
    芫娘一愣,连忙拽住姜禄的袖子又闻了闻,顿时发觉这酒味不是来自旁出,正是来自姜禄身上。
    芫娘越发怀疑:“禄哥,你去喝酒了?”
    “你这不是要去县学,你到底是要到哪里去?”
    姜禄不成想自己竟一下就被芫娘看穿了谎言,他又急又气,只好顾左右而言他:“你先把我的衣裳松开。”
    芫娘却寸步不让:“我不松,你先说清楚,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    姜禄见打发不开芫娘,不免生出了满脸的不耐烦。
    说时迟,那时快,他突然伸出手,一把恶狠狠地推在芫娘肩头。
    他眼见从芫娘的手里头抽出了袖子,便冷声斥责道:“叫你松开就松开,谁让你抓我的,这家里头也轮得到你管我?”
    “我堂堂一个秀才,去不去念书习文关你什么事?我喝酒怎么了?少在这耽误我,赶紧卖你的面赚钱去。”
    “过几日我休沐回来,记得把饭给我做好。”
    芫娘被推了个趔趄,等到站稳身子,罪魁祸首却早已经溜之大吉。
    她又急又气,好在头脑还算清醒,便也不再匆匆去追姜禄的脚步,只是转身回屋,急急忙忙去打量那只被姜禄翻腾过的钱箱。
    这事情总透着些异常。
    为着顶起姜家,多年以来都是芫娘在外赚钱补贴家用。
    只不过她不似姜禄一般能识文断字,故而从一开始,管钱的账目便都由姜禄来收理记录。
    久而久之,开钱箱成了姜禄的专属。
    如今这钱箱子上明晃晃的锁,自然也只有姜禄能打开。
    芫娘望着钱箱,一时不由得有些发怔。
    钱箱子里头分明盛着她起早贪黑的辛苦钱,可直到如今,她才察觉自己竟连这些辛苦钱看都看不得一眼。
    哪怕姜禄背着她做些什么,她也全然不知。
    这对她不公平。
    芫娘定了定神。
    这只钱箱子,她今天一定要打开。
    第3章
    芫娘再也顾不上她早已准备好的面了,她又撬又拧,忙活了个满头大汗,只顾得想辄弄开这钱箱。
    也不知是过了多久,门口才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。
    几个姑娘前前后后鱼贯进了姜家门。
    她们穿的艳丽,又满头的朱翠,脂粉盈盈一路笑闹,一颦一笑皆是熟稔得恰到好处,瞧着便不似寻常良人家的女儿家。
    他们人倒还没进门,脆生生的笑问便先传进了屋里。
    “芫娘,今儿你可帮了大忙了,那牛舌实在烹的可口,掌柜方才还连声谢你呢。”
    “酒楼的掌柜送了好些东西,连我们都跟着你沾了好些光。”
    芫娘被这声音打断了神思,后知后觉抬起头朝着门边望过去。
    来得倒也不是旁人,正是红芍带着白玉巷前头那远萝楼里的几个姑娘。
    红芍缓步跟来,捏一大把铜钱搁在旁边:“这个,都是掌柜给你的谢礼钱。”
    “芫娘,听说那牛舌可是做给一个极难伺候的大爷吃呢。”
    “你连这般人物都打发过去了,你这手艺,果真是厉害。”
    “掌柜还叫我们跟你打听打听,可愿意到酒楼里头做活去?”
    几个姑娘又笑又闹,一时将芫娘团团围住叽叽喳喳说个没完。
    只是没说三两句,大家便发觉芫娘脸上瞧不出半分喜色。
    红芍自是蹙了蹙眉头,示意大家静一静声,方瞧着芫娘问道:“芫娘,你这是怎么了?”
    芫娘扁扁嘴,指着桌上的钱箱子无奈道:“箱子里头的钱,全都被禄哥拿去喝酒了。”
    “我如今不知道钱还剩下多少,锁又打不开,这才一时犯难。”
    红芍闻言,便勾着唇角泠然一笑:“姐姐在呢,哪还能让你犯难?”
    她说着便从头上取下簪子,勾进锁孔里,三两下将锁撬了个大开。
    芫娘还顾不得惊叹红芍这手起锁落的本事,目光便被钱箱子勾了去。
    里面哪里还有她夜以继日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十两银钱?
    左不过只一块碎银和两个铜板。
    “啊……”芫娘被气得哑然,“怎么会?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?我明明……明明攒够了十两的。”
    “我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过的。”
    姑娘们见状,方才眉飞色舞的神情一时之间也纷纷消失不见,各个都面面相觑,替芫娘忧心起来。
    姜禄名义上虽是芫娘的兄长,可他待芫娘实在说不上亲厚。
    芫娘的身世,在香海的白玉巷里头不是什么秘密。
    她并非姜家亲生,而是姜家夫妇早些年捡回姜家来的。
    当初姜家刚捡芫娘那阵,芫娘瘦得好似个小猴儿,病病歪歪差些没气。姜家夫妻跑前跑后,寻了好些偏方,才堪堪救下她一条命。
    只可惜姜家的大叔大娘三年前意外身故,姜家一夜之间便只剩下了姜禄和芫娘这一双儿女。
    养家的重担落在了芫娘肩上,她起早贪黑牵着摊子,想方设法地做些新奇吃食。似这般不辞幸苦,风雨无阻地叫卖,前后也不过三年时光,她不仅还清了给姜家夫妇下葬借来的钱,还供起了姜禄念书的花销。
    姜禄的运势倒也不算差,去年才第一次考,他就过了院试,顺顺利利地进县学读了大半年。若是再往上考,做个举人老爷那也是指日可待。
    为着供姜禄那不菲的县学束脩,芫娘从来舍不得私下里挪用积攒的银子。
    芫娘知道,姜禄心下对她有成见,嫌弃她是没爹没娘的“野种”。
    但姜家的大叔大娘毕竟于她有救命之恩,而姜禄从前瞧着尚且不算太过出格,故而平日里即便姜禄买书买纸时常挥霍,她也从不多话,免生口角。
    她耐着性子吞下委屈,正是因为当初姜家的大叔大娘下葬时,姜禄当着邻里的面儿说过,只要她拿出十两银子,他便不拘着她再往何处去。
    从那时起,芫娘心下就只想着攒够了银子去顺天。
    为了去顺天,她不惜拒绝了天香楼那画下长契的邀请。
    可如今之状,那银箱中缺失的银钱足有七八两钱,怎么可能只是被用去买了笔墨纸砚?
    她往顺天去的打算,俨然就要化作泡影。
    “没了这些钱,我可怎么去顺天呢?”
    姑娘们见状,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劝慰芫娘。
    冬及三伏,夏至三暑,白玉巷口没有一日少过芫娘的身影。要说芫娘的辛苦委屈,大家心里最是清楚。
    只是如今谁也没个法子,自然只能噤声。
    还是红芍先兀自思忖片刻,一把拉住芫娘的手:“你想去顺天?也是,你有这般手艺,留在香海才是埋没了。”
    “依我看,芫娘,你今儿索性拿着这一丁点,我们再替你凑些,你一走了之得了。”
    “顺天城那么大,谁都找不着你,再耽搁下去,保不齐连这最后一点钱也没了。”
    “红芍姐姐说的是,这姜家的恩情你也换了这么多年,可不欠着姜家的。”
    “衣裳在哪?我们现下就帮你装包袱。”
    大家也纷纷出声应和。
    芫娘咬了咬唇,便也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。
    京城顺天,她是一定要去的。
    她本图报答姜家的救命恩情,可姜禄将那些钱都无度挥霍,再这样下去,她只会越陷越深。
    芫娘连忙打开衣箱,顺手去翻她压在衣箱底下的菱花小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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