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晴答说洒扫顿水丫头、看门婆子好说,走买卖知心腹的账房不好找,摇头儿:“总是没有千里眼顺风耳,未知能挑着一心一意在咱家待得住的。”
    也是这个理,在东宫墙内挑人手,尚且好一番费心思,慢说这遥隔老远的外头。
    主仆两个絮絮说几句,带来细巧物什安置在西边库房,走出来云箫韶立在廊下横竖看看,院子里未免也忒空旷,遂领着动手,预备搭一座葡萄架子。
    奈何知易行难,从前家里只记得丫鬟伙计搭葡萄架,至多不过半日功夫,怎到自己手上这老大难?一座基下地,眼瞧脸上要腻汗,只得悻悻罢手。
    画晴说上隔壁清雨阁歇息:“他家里有好茶,六王爷又不在,不消下帖儿,咱且上去乘凉?”
    又笑:“先头娘说更自在去处,我心里以为便是清雨阁呢。”
    哎?这怎说的,咱真没这个心。
    不过这一提,云箫韶忽然馋着一盅儿白露,心尖上勾着似的,口干舌燥嗓口冒烟,使画晴契一座茶室上去,闻着清芽香气才堪堪止住。
    伙计引她主仆来这间茶室坐,布设的牡丹花卉,花浓茶清,别有意趣。不过白露第二道滤出来,仔细品品,似乎今日的这品鹤岭白露不比前一回的好?云箫韶呷一浅口,又不禁莞尔,那可不,那日是东家坐在茶案跟前,哪有不上好茶的道理。
    今日的,也不差。想着,赏过茶娘子茶博士遣去,自动手。
    她不挑剔乔张致,眼前一品白露有甚饮不得?相反兴致很高,挽上袖子忙活开。
    却不消她多等,好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,她的好茶在路上。
    自打雨过天青衣裙的女郎进鏊子街口,画上下来的相似,自有招子明快、腿脚乘风的伙计望六王爷府上报信儿。
    李怀商紧赶慢赶,两步夺上阶,把个木梯踏掇得吱嘎作响,到佳客茶室外脚步又生生顿住,无他,他走得急,望鸿等随侍还没跟上来,他不好单独唐突进去,只得在帘外等。
    夏风熏畅,帘角儿似有若无扬着飞,只一眼,李怀商魂摄神销。
    只见室内云箫韶端坐,她着清浅色衣裙,清淡淡、缥缈缈,手中一只青瓷茶针,腕上单一只青玉镯子,双手翻飞,李怀商认出,那是点茶十六式,他见母妃练过。
    她把恬恬然眉目垂着,纤手素茶,浅水白的开衫鸭卵青的长裙,管是全天下的素雅端方汇聚一身,偏衬膝边几盆艳红牡丹。
    点在她指间那水花,仿佛点在六王爷心坎上。
    他心想,是否前人诗里所云诚不我欺:绿艳闲且静,红衣浅复深。他有心讨杯茶喝,心念驰往,脚下又住,只他这般窥听不像样子,怎好再腆面讨仙露?
    室内云箫韶无知无觉,自插手等水沸。
    空闲档口,说两句家中小妹亲事,提及一位襄国公家里大郎。又听她对一旁婢子道:“还是生做男子便宜,他六叔拣点人手望外做什么不得?也开得好茶社。哪像咱们,日里挑拣个把亲随还要费神,整日困在闺阁,寸步难行。”
    画晴安慰,说十天半个月的,娘咱也能假借回家往外转来,比宫中正经大小主子已经自在得多,云箫韶默默颔首。
    又起一茬:“难,要替咱们看顾买卖,一应的采办、支取,千头万绪,须得十二万分的忠心与细心,还要出入内廷无阻。”
    这一番考量,任谁听来不叹气?云箫韶香腮微顿螓首轻垂,叹口气。
    这声气儿,说轻也轻说重也重,轻在一口气吹出去,一片茶叶芽儿也拂不动,重在堪堪落在帘外李怀商心头,一五一十记个齐全。
    他悄摸两步出去,分付后跟来望鸿一事。
    比及他回转,正大给云箫韶安坐的茶室递名帖入内,他身后不止跟一个望鸿,还另有一名忠厚面目小厮。
    他手上也没空闲,一式牛耳绳,栓吊的两饼茶膏,云箫韶与他见礼,他低低道:“上回欠你点名的庐山云雾。”
    云箫韶教画晴接过,原来是替筝流要的霜柿蜜茶料儿,李怀商这时才回神一般:“见过二嫂,嫂嫂万安。”
    云箫韶谢过他的茶,又替温嫔问一嘴:“六叔神思不属,是近日忙着?也要看着温娘娘多看顾自身安康。”
    李怀商答一声是,两人一时无话,按规矩是不好多待,云箫韶正要告辞,李怀商却说:“小王尚有庶务,并不久坐,路过逢此间伙计说嫂嫂在此。”
    改换云箫韶讶异:“叔叔找妾身有事?”不然没得找上来?
    李怀商侧身望外,摇摇头:“无甚大事,只是我观近旁契与嫂嫂的院子,镇日只有洒扫小婢,只怕门庭不安。正巧我这手头有一名小僮,是个麻利贴肚的人,可堪答应,不如拨给嫂嫂看门。”
    说罢招身后小厮,只说这是贵人,教磕头,云箫韶思忖着道:“可儿不的忠厚面貌,叔叔有心。”又问名字,李怀商说名叫别鹤,云箫韶打量两眼,说一句多谢,安在隔壁院中看顾家宅。又身契并不自收,只叫画晴与房地契一并搁在宅中。
    李怀商果然没沾着坐席,看她收下人即刻告辞,画晴回来,茶室内又余她主仆二个。
    画晴不是多话的人,只说六王爷过眼举荐,说得几句人算也周正,云箫韶把头儿摇一摇:“不单是过眼。此子白面无须,躬身垂首,看是宫里教出来的规矩。”
    原来竟是内太监?画晴道:“这一向,确乎更方便?进出宫禁行走也有牌子。不过娘知道确切么?”
    “确切,”云箫韶手上茶盏慢慢斟满,“他六叔身边的,我听过几回叫,是望鸿。他是望鸿,这个是别鹤,兄弟名,不是一处教养出身?”
    是,李怀商的亲信。
    亲信这般让人,云箫韶没推辞。又思量,一来如画晴所说,可进出内廷,上货买办都便宜,二来李怀商的人,总比李怀雍的人强。
    哎,实是困头勾的瞌睡前脚到,后脚有人给捧碧玉枕,这个别鹤,实在解云箫韶燃眉之急。不过她也没忘形,只说先看着,往后是委重任还是坐冷席,再看。
    再看。李怀商……先头契院子做事地道,云箫韶高看他的,今日又送人。
    落后她两个品完茶出来,画晴去赁车马,悄声问云箫韶是否要再造访庆寿寺后巷,红花炭要不要再置办,云箫韶微微一笑:“不必。”
    总不至于,李怀雍虽不可信,可总也落不得自甘当孟武伯,要食言而肥,总不至于迫她行房。
    说得定,画晴自去置轿不题。
    未防清雨阁中二楼一扇窗,窗前一张书案,案上一座枯木逢春挂架,案后一清俊后生,凝神望下聆听。
    莫莫,君子听思聪事思敬,断没有一日到晚听人壁脚的缘故,可李怀商千不合万不合,舍不得离清雨阁半步,与她一座檐下,即便不见面他心里也自觉是好的,可惜老天爷少垂怜,教他无意间听见这句。
    红花炭,无须再置办?
    好处说,她与二哥想是恩弦再续破镜重圆,大约已和好如初。坏处说,一缕痴念横亘胸间恰如刀割,李怀商心想,她、她,她要给二哥生儿育女了。
    原也,合该。
    此去日央到日落,炎光灭、明月升,李怀商独自凭栏,说不清到底何所思。
    第23章
    这日秦玉玞过来陪坐说话, 听着云箫韶的音,也附和,说只看徐茜蓉家教, 他家里教出?来甚好郎君?这亲事不好。
    说几句她也告辞。
    眼瞧入秋, 隅中?无?事, 云箫韶叫来碧容, 两个到库中挑一挑秋里合穿的衣料。
    碧容从前过?的什么日子?迎来送往四处陪笑,一手琵琶纵然技艺上天,可谁不只当?她是售色手艺?如今东宫谁敢轻看她, 云箫韶将乐课全权交予她, 连宫中?乐坊善才也时来向她讨教琵琶技法, 日里锦衣玉食人?人?敬重, 起初进来寻攀高枝儿的心思早忘到九霄云外。
    再高的枝儿,能比现如今还高么?还得成日投眉逞眼讨好男人?。
    也是云箫韶许问过?她的,三不五时使她登崇文?殿,或作舞或弹唱, 不挡她的路。
    可碧容人?精相似, 太子爷的心思哪个看不出?来?又不是睁眼当?瞎、不合时宜的徐表姑娘一般, 去过?几次心思也淡着,一心一意与云箫韶作伴。
    此时她比一匹玉绿的提花锦在?云箫韶身?上,道:“这颜色好?,衬娘娘白馥馥脸色。”
    云箫韶笑她:“你又那?个是红白皮?难为你相中?这等素色, 予你罢。”
    啊呀, 原本真是替她选的, 不意得她的赏, 碧容谢过?,云箫韶又给挑两匹粉凰仙的广绫, 可裁贴身?小裙,碧容推说这颜色可可儿是太鲜亮,奴穿未免张扬,云箫韶道:“你几岁年纪?不穿鲜妍要穿什么?再说只是袖口襟子里露一个边儿,哪里就张扬。”
    碧容奇道:“娘娘要说长奴至多两岁,怎听气口儿活像年长十多岁似的?”
    云箫韶笑笑没答。
    又选出?给家里母亲和筝流的,给宫里几个主子娘娘的则无?甚上心,随手拣去,单给咸庆宫温嫔选一匹碧湖色妆花缎上心。
    两个正看着,门口画晴探头一晃,云箫韶看见知是有话,教碧容自看,出?来问,画晴声量低着:“别鹤来递话,说六王爷有急事要见,问娘几时得空上清雨阁一叙。”
    他有甚急事?他是个稳重人?,等闲必不会空口白牙引人?相见,青天白皂的,云箫韶拉过?画晴也悄着声:“你去告诉别鹤,今日不得闲,明儿罢,明儿晌午我去清雨阁。”画晴应下?出?去传话。
    这边厢云箫韶定下?时辰要见李怀商,只是光天化?日画晴出?去传话,总不是无?迹可寻,说她前脚到东华门与别鹤接通,后脚这信儿乘风驾翅飞到崇文?殿。
    李怀雍一省:“听清了??”
    来做耳报神的这一女子告道:“听得真真儿的,画晴姐与那?小厮的原话,明日晌午,清雨阁。”
    李怀雍挥退她,宣来心腹:“查,清雨阁是谁人?产业。再及,”属下?躬身?等候良久,等得主子似乎拿定主意,“使飞猴儿明日跟紧太子妃。”
    自古好?花不开在?一枝儿,明月落在?九州的池,这头李怀雍着意寻听云箫韶消息,那?头另还有一人?,也在?寻听。
    只是他这个寻听,却不是他自要寻听,是旁人?非说来与他听。
    别鹤打东宫回来复命,说完约定的时辰日子,又道:“是时仿佛娘娘正在?选布匹,奴才多问一嘴画晴姑娘,说是选中?一匹碧湖色的妆花缎,可见是娘娘中?意的花色,爷你可存个记性。”
    李怀商耳边一点红,低声呵斥:“再胡说,仔细我发落你。”
    别鹤与望鸿都是自小跟着主子一处,哪个不知他心思?
    说却不听,李怀商把颜色正肃下?来:“我予你伺候她去,忠仆不事二主,往后你就是她的人?,你这来我处说一嘴她、她……”
    急得要不的,自己尊她、敬她,未料手底下?人?竟然犯混糊涂!李怀商脸上漒紫:“你白说一嘴她的衣饰喜好?,倒像是我令你着意打听她,像什么样?往后再不许。”
    别鹤好?笑:“罢么罢么,奴才原是好?心好?意,爷好?一顿数落。”
    脸上又红又紫开染坊,李怀商左右不定心,又叮嘱一遍:“你自尽心伏侍,将来她怕要搭你做她主管伙计,你还不竭力上心?旁的心思休了?。”
    又道:“数账记簿、走马看货一类,你也自小学?,她不抬举你,你的学?识抛闪无?用,你记得。”
    别鹤神色收敛:“是,奴才省得。”
    他答应,可是李怀商犹自不能释怀。
    心里头一面念着甚碧湖色,一面再三提点君子行事,非礼勿听非礼勿视,你记她好?穿的布料做什么?合该、合该是二哥记着。
    到了?到了?,眼里心里不剩旁的,单念起约不盈月前把使十六式点茶的女子,似乎身?上就是青碧颜色衣裙,她、她,是她由来的喜欢么?不知。
    心怀这么一点子消不去的忐忑,比及第二日云箫韶登楼,李怀商愈不敢直视她。
    云箫韶领画晴落座,立即发觉他的不寻常,心说这怎说的?欲言又止面貌。
    不过?他遮掩,慌他的,不比徐燕藉的遮掩,一味目露淫邪头脸不正,叫人?心窝里泛起酸气恶心,李怀商的遮掩倒使云箫韶好?奇,觑一觑他神色,云箫韶轻声问:“六叔今日是何急事?”
    阿,这一茬,李怀商忙遣随侍望廊下?看着,原来为着避嫌,两人?这间?茶室没闭门,只在?外间?设座屏,只是接下?来的话不足为外人?听。
    李怀商脸上严肃:“他人?家事长短,本不该议论,只是这一项要紧,小王偶闻,不得不告诉嫂嫂一句。”
    云箫韶洗耳恭听,听他道:“先前也说,父皇命我盘查官员嫖宿罪状。本朝录用贡生往上,一律不得嫖妓,便有心术不正子弟,专门望暗窠子、娼门院子偷逛,因着我拿人?。”
    他眼看又臊得红上脸,云箫韶心下?明白,这是为着上一回两人?在?脂粉院子门口的偶逢,不过?他是羞涩,她可没有,光明正大笑道:“是,我还误会叔叔人?品,该打。”
    该、该打?她充扮他的娘子,扯过?他的袖子口,原是不明所以救他出?彀,偏他存下?许多妄想心思,该打的分明是他。
    李怀商张嘴结舌,慌得没处下?脚,这一下?云箫韶倒诧异,怎说的,这说开也不成?这孩子,看把他脸上晕的。
    不过?没多时李怀商从修神色,把话重提:“我查到一家院子,是座象姑馆。”
    象姑馆,云箫韶听得分明,姑指姑娘姐儿,象姑是甚?须知粉头也有男有女,像姑娘,与姑娘相似,就是养倌儿,象姑馆一向也有姐儿,做水陆并行生意。
    这句分明,李怀商意思,云箫韶却不分明。她自己、她家里,哪个能和象姑馆扯上干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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