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以为会遇上熟人。
    片刻后从里走出来的一人,岁及中年,面孔陌生,并非是谢家的大公子谢恒。
    见是元相身边的贴身侍从,那给事中问道:“元大人有何吩咐?”
    侍从看了一眼立在台阶下的谢邵,凑到那人跟前低声交代道:“这位是谢家三公子,元相嘱咐,让给事好好招待。”
    朝中大多数的告身都是提前定好了的,门下省这一关,不过是走走形式,有的人甚至只递个话进来,便给予通过。
    元相今日特意派人来嘱咐,给事中岂能不明白。
    目光朝谢邵投来,扬声道:“谢公子不好意思,麻烦稍等会儿,手头上的事还没办完,实在是脱不开。”
    谢邵一笑,倒也没着急,“给事先忙。”
    侍从把人带到,便算完事,转声回去复命,留下谢劭和闵章两人立在门前干等。
    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,门口陆续有人进出,个个都低着头,或是相互说笑,唯独避开两人,目光不往他们身上看。
    闵章在凤城才跟着谢劭,并不知道他之前在东都的日子,如今才看出来,官场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治人法子。
    这些人明摆是在给主子使绊子。
    转身瞧了一眼院子里的滴漏,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,再这么等下去,怕是等到太阳落山,未必也能等到那位给事中忙完。
    实在忍不住,同谢劭道:“主子的告身乃陛下亲自所授,何须让这等人为难,直接上三衙里当值,谁敢阻拦。”
    “连一枚印都拿不到,往后如何在军中立足,岂不是让人嗤笑。”见时辰差不多了,谢劭抬步走向门前,不顾侍从相拦,径直闯进了屋,立在适才那位给事面前,问道:“大人可忙完了?”
    给事没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,忙把桌上的卷宗摊开,一脸为难,“还没呢,谢公子怕是还要再等会儿……”
    谢劭看着他,面色再无半点和善,“门下每日的事务,都有归案,五年前因你们门下省的延误,导致奏闻没能及时呈上,耽搁了大事,陛下便下令,明文规定,给事手上的所有文书,积压不可超过两炷香,谢某在外等了半个时辰,已给了大人足够的宽限,既然给事还要繁忙,要忙多久,请给谢某一个准确的时辰。”
    给事脸色一变,没料到他一个从凤城回来的人,倒是把门下省摸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能让他继续等,但时辰不能乱定。
    元相既能让人把他送到这儿,本意也是让自己暗里使绊子,明面上不能撕破脸。
    见好就收,“既然谢公子着急,那我便先替谢劭处理。”
    谢劭没再说话,从袖筒内掏出告身,放在了他面前。
    给事中接过,一看宣纸和字迹,便知是从何处何来,心头一跳,吓出了一身冷汗,哪里还敢怠慢,没多问一句,忙翻出案册,当着谢劭的面添上记录,正欲递上给予通过的木牌,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,“哟,这是谢三公子吗?”
    谢劭转过头,看着门口进来的那人,从对方那张放大的五官轮廓中,依稀认了出来。
    元家的大公子,元润。
    儿时谢仆射与元明安两人制衡朝堂,难免会被人拿来比较,比权势,比文采,甚至比起了各自的夫人和子嗣。
    可惜元家的这位大公子,并没给元明安长面子。
    无论文武,一遇上谢劭,都被压制得死死的,没有一回赢过,因此便滋生出了更深的仇恨和妒忌。
    谢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,没有半点波澜,淡淡地收了回来,等着给事。
    被他这般忽视,元大公子面色一僵,并没罢休,脚步走到了他跟前,拢袖又与他搭话,“怎么,三公子去了一趟凤城,连老熟人都不记得了?”
    谢劭这才道:“谢某倒是想忘,可元大公子的名声,在八年前的一场狩猎中,便响彻了东都,谁人不知?”
    可不是吗,八年前他元大公子狩猎遇上大虫,当场吓尿,被谢劭拖出来,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变了颜色的□□。
    元大公子嘴角一抽,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。
    终究不是十一二岁的年纪,不能因一言不合,说动手就动手,目光突然看向桌上的告身,沉声道:“三公子既然是来讨告身授命,给事可不能玩忽职守,所有入编之人,都得要身体健全,谁知道他三公子这些年在外,有没有缺陷,给事还不派个人过来仔细检查清楚。”
    没看到告身之前,给事或许还能听他的话,如今一头大汗,两边为难。
    元相都不敢明着把事闹大,他一个给事,哪里敢冒头。
    见给事一副把快自己藏起来的窝囊德行,元大公子气不打一出来,冷笑一声:“怎么,他三公子莫非还有何特殊之处?”
    说完,伸手便要去拿案上的告身。
    手还没摸到,手腕突然被擒住,元大公子还没反应过来,只得一声“咔嚓——”当成脱了臼。
    钻心的疼传来,还不及痛呼出声,人又被谢劭按在了跟前的木案上,只见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眉眼锋利,面上带着当年那抹熟悉的讽刺,“八年没见,还是这般无用。”
    耳边传来一阵猪叫,谢劭拿起案上的告身和木牌,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。
    刚下台阶,便见到了一人。
    谢恒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档案名册,挡住了半边脸,头一眼谢劭还没认出来,经过身边,察觉出对方愣在那没动,方才偏过头。
    当初谢家大爷为了攀附太子,想尽办法把他谢大公子送入东都,如今犯了事,太子因谢家被废,谢大公子的处境自然也会跟着遭殃。
    身上的官服,同屋内的几位都不同,想必也不再是什么给事中。
    瞧这副模样,倒是像个谁都能差使的仆役。
    谢恒大抵也没料到会在此遇上谢劭,来东都前谢家替他办的那场送别宴,有多热闹,两人都记得清楚。
    曾经的自己光鲜照人,所有人见了他都会投以倾慕的目光,临走之时自己还曾在他谢三面前炫耀过,到了东都如何地出人头地。
    如今却被他瞧见了最为不堪的一面。
    谢恒脊梁一僵,同谢劭对视片刻后,眸子内光芒一暗,突然埋下头,没说一句话,抱着书籍上了门前台阶。
    见他如此,谢劭也没再同他打招呼,转身带着闵章出了门下省,去往兵部盖章。
    —
    早上谢劭一走,温殊色便起来了。
    昨夜睡得也不好,那些话一经说出来,她便知道两人的关系会面临什么,或许会回到最开始的陌生,甚至更糟。
    虽不后悔,心头却踏实不下来。
    眼见天色慢慢暗沉,夜幕拉下,还没见人回来,有些坐不住了,“姑姑,你说他会不会不回来了。”
    “娘子放心,姑爷不回来,他能去哪儿。”
    温殊色没再吭声,正忐忑,突然听到外面的动静声,心头“咚咚”两跳,一瞬从圈椅里站起身来。
    晴姑姑先出去打探,片刻后回来,高兴地同她道,“姑爷回来了。”
    温殊色忙迈出门槛,立在他必经的长廊上,等着那头的郎君缓缓走过来,等人到了跟前,像往日那般,唤了一声,“郎君。”
    夜色暗沉,看不清他神色,只模糊见其点了下头,没应她,脚步也没停。
    第74章
    心口似是被针刺了一下,有些酸疼。
    两人成亲以来,除了新婚夜惊讶于会看到对方,争吵过一回,后来的相处一直都很融洽,尤其是经历了一回磨难后,郎君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。
    往日里只要自己唤他一声“郎君”,回应她的必然是一句,“小娘子”或是“娘子。”
    突然冷漠,一时还不习惯。
    再看看着前面那道离去的背影,似是要与她分道扬镳,从此走上陌路。
    但昨夜的那些话,是自己亲口所说,她嫌贫爱富,讽刺他无用,字字句句都扎在他心上,他还能愿意回来,已经不错了,温殊色忽视他的冷漠,继续跟上他,“郎君还没吃饭吧,我让晴姑姑都留好了,我这就去给郎君端……”
    “多谢,不必。”简短的一句话,人也没回头。
    这是不想同她说话了。
    温殊色不再开口,安静地跟在他身后。
    昨日夜里的那些纱灯,温殊色没再卖,都挂在了院子里,尤其是正院,灯火比起昨日亮堂了许多。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廊下,一路沉默。
    到了门前,谢劭脚步止步,回头淡淡地道:“劳烦把门打开,我进去拿两样东西。”
    终于听他说话了,温殊色忙上前帮他推开门,借机与他攀谈,“郎君留在屋里的两身衣物我都帮你洗好了,天色已晚郎君沐浴完早些歇息,被褥我今日也拿到外面去晒过,是郎君喜欢的太……”
    早上她进正院屋内瞧过,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,并没有睡过的痕迹,不知道他昨晚是在哪儿熬过去的,怕是一夜都没睡,今日她提前什么都给他备好了,算是赔罪。
    “温娘子。”谢劭打断她,脚步立在屋外没动。
    果然生气了。
    温殊色好生品砸了他这一句温娘子,谢劭又道:“不必讨好于我。”
    “温娘子贤良淑德,身为人妇,已做得很好,承蒙一路相伴,谢某感激不尽。”他语气平淡客气,没有她预料中的怒意,也没有任何感情,“我会尽量满足温娘子所提的要求,温娘子若是不满意,可自行觅更好的出路。”
    他这话是何意。
    温殊色眉心一跳,抬起头。
    昨夜自己说完便走了,没去看他是什么神色,如今正面相对,檐下的两盏纱灯,正好悬在他头顶,把他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眸子清清淡淡,与她的目光相碰,疏离又冷漠,再无往日的半点柔情。
    即便是最初,两人相互看不对眼,哪怕他死皮赖脸,对自己明朝暗讽,那目光里也是有温度的。
    之后的这几月,他的温言细语给了她错觉,以为他就是个好惹的,如今才知道这人冷漠起来,竟然如此不是个东西。
    她觅什么出路。
    自己嫁给了他,除了能指望他,还有何出路可觅。
    “我知道昨夜那话你难以接受,可我也是为……”温殊色深吸了一口气,压住心口的酸胀,顿一顿,偏过头,“我并没觉得我昨夜的话有错。”
    她本就是个贪慕虚荣的人,没法解释,也不想去狡辩。
    谢劭似乎并没什么意外,没出声,也没再看她。
    侧身从她身边跨进屋,抬起乏旧的袖筒缓缓掏出一个荷包,轻轻地放在了木几上,“三十两银钱,我放在这儿。”
    转身进屋,拿上被她折叠在床头的衣物,一言不发地出了门。
    人刚从正院出来,迎面便碰上了抱着一捆被褥的闵章。
    适才回来的路上,主子突然让他去置办床上被褥,闵章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,如今又见他从正院出来,正疑惑,便听主子道,“随便寻一间,拿进去铺好。”
    把屋子收拾好,已经快到半夜,吹了灯,闵章从里屋出来,终于看出了苗头不对。
    主子这怕是同三奶奶闹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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