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殊色满目惋惜,只看了一眼,便淡淡地挪开了目光。
    谢家大爷那日在街头上温殊色已经见过,典型的武将相貌,上前同长辈见完礼后,温殊色便同谢劭坐在了一侧。
    时辰尚早,不到饭点,正是一家人团聚说话之时。
    外面几个赏兰草的小辈也齐齐挤了进来,热热闹闹坐了一屋,气氛却怎么也愉快不起来。
    大夫人前几日被谢家大爷训斥后,已调整了心态,温殊色适才见礼,她回了一道微笑,便有了和解的意图。
    几个小辈则不同,两日前才撕了一场,仇人相见分外眼红,低头绞着手中的绢帕,脖子转向一边,摆出一副见不得她的神情。
    温殊色压根没去留意,坐下后便凑头过去问老夫人,“祖母身子怎么样了?”
    “好得很。”想起两日前曾‘晕’过一回,及时改口,“就脑袋时不时犯晕,受不了刺激……”
    对面的大夫人嘴角一扯,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吧。
    “祖母这毛病倒是同温家老祖宗一样。”温殊色颇为诧异,“温家祖母常年头疼,平日里都是用赤箭养着,明儿我给祖母送些过来,让南之拿去给祖母煲汤。”
    赤箭便是天麻,谢老夫人听说过能治头疼,但这入药的东西,“还能煲汤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温殊色点头,“市面上的都是一些晒干的赤箭,拿来后先用温水泡胀,再切成块儿,和鸡汤一起炖,炖好了连着鸡肉一块儿吃下去,口感甚好。”
    谢老夫人意外,“还有这等吃法?”
    温殊色道可不止呢,“泡胀后切碎,切成小小的颗粒,同鸡蛋一起蒸,味道也好,每回温家祖母头疼,都会让底下的人给她做,吃上几回,头就轻松了。”
    “没想到这老姐姐还真会过日子,那改明儿你给我拿一些,我尝尝……”
    “成。”温殊色点头,“祖母要是怕喝药,平日就多用药材煲汤,除了赤箭之外,还有几样也能缓解头疼……”
    “是吗。”谢老夫人很感兴趣,“你都说,我让南之记下来。”
    这是没完没了了……
    一屋的子人竟听两人聊起了煲汤,这要是说下去今日也不用聊正事了,大夫人越来越烦躁,直起腰来欲要发作,又极力忍住。
    又听了一阵,谢家大爷先开口打断,“竟然不知老三媳妇还懂得这些,如此贤惠孝顺,倒是老三的福气。”
    温殊色见他发话,这才住了声,坐直了身子双手贴在膝上,目光微垂,一派端庄。
    谢家大爷笑了笑,借着话头,问她旁边的谢劭,“老三最近忙什么呢。”
    “闲人一个,不像大伯事务缠身。”谢劭的语气一贯懒散,“大伯今日怎么有空回来。”
    “怎么,我就不能回来了。”谢家大爷一笑,“再忙也不能不回家。”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公子,“倒是承基,别光顾着府衙里的差事,多回来看看你祖母……”
    大公子垂目,“父亲教训得是,孩儿往后多回来。”
    “你这不是为难他吗。”大夫人插嘴,“眼下三年期满,调令很快便会下来,衙门里积压的事务都得处理,怕是忙得脚不沾地,哪里还顾得上家……”
    谢大爷做出一副讨了个没趣的表情,“我也没资格说老大,自己最近也忙得分身乏术,没空陪母亲说话,二爷和弟妹又不在。”转头看向大夫人,“你多费点心,没事就让几个小辈过来陪母亲聊聊。”
    大夫人一唱一和,“这点倒不用你费心。”
    “你知道就好,二爷不在府上,老三又娶了新妇,初来府上想必很多地方不习惯,都是一家人,当以和睦为贵,有什么为难之处,你上点心,多多照应。”
    谢大爷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府上发生的事,这番话,也算是给了温殊色一个态度。
    言下之意,一家人不能离心。
    今日的事还没说,大夫人知道轻重,应道,“你管好自己的事吧,府上好得很,不用你操心。”
    她一句‘好得很’,把所有的事儿都掩盖了过去,没把温殊色告给大爷跟前,面儿上看起来确实是识大体,维护了她,也惹来了底下几个小辈不快,二娘子欲发作,想说父亲还不知道吧,这位新妇习惯得很,一进门就把谢家当成了自己的家,如今连账房都撤了。
    大夫人一个眼神及时递过去,二娘子只得闭嘴。
    该给的态度,自己已经给了。
    兜了这半天,迟迟没说到点子上,大夫人没心思再周旋下去,直接开口同谢劭道,“老三应该也知道,你大哥过不了多久便要去东都任职,自二爷回到凤城后,咱们谢家在东都算是一个亲人也没了,他只身前去,怕是东南西北都摸不着,伯母想着若是有个安身之处,旁的事情做起来都轻松,我已经打听过了,东都的租赁极高,长期租下去也不划算,倒不如买上一套。”
    来了……
    温殊色吸了一口气,面色跟着精神了起来。
    先前已同谢三通过气,他应该知道怎么回复,半晌却没听到郎君出声,心头一沉,也不管什么仪态不仪态,扭头盯着他。
    就这能心软,他也太没出息了。
    谢劭正权衡,要不要同大房兜底,余光察觉到旁边小娘子的目光,都快在他身上戳出一个洞来,罢了,抬手碰了碰眉骨,“我懒散惯了,不喜欢管家,如今都是殊色说了算,伯母有什么事找她商议便好。”
    果然,被新妇拿捏住了,狐狸精吃了心,他还有什么主见。
    谢大爷和大夫人匆匆对视一眼,心照不宣,大夫人恨其不争气,但银钱在人家口袋里装着,夫人管账,天经地义。
    想起前几日的事,大夫人内心也有些怵这位三奶奶,怕自己讨个没趣,当着众人的面下不了脸,目光一时没往温殊色身上瞧。
    倒也没用大夫人张口,温殊色主动道,“这不巧了,温家伯父一家迁去了东都,前几日大娘子也与我提过,还同我算过一笔账,说东都好一点的房子租赁要九十贯,买一套下来也就一千多贯,还说东都寸土是金,房产一天一个价,与其租房不如买下来划算,和伯母倒是说的一样……”
    听她如此说,大夫人完全没想到,愣了愣,脸色和悦了许多,“可不就是吗,殊色也知道……”
    “所以,我决定让人去东都置办房产,等大公子到了东都就租我的房吧,都是一家人,租赁的银钱落在自己人手里,也好过让旁人占了便宜,不知大公子意下如何?”
    第24章
    既然都说东都买房划算,转个手便能赚不少钱,那她自己去买,他们租她的便好。
    肥水不流外人田嘛。
    温殊色看向大公子,满脸诚意地询问他的意见。
    屋内突然安静,众人都没反应过来,大夫人心里的雀跃荡然一空,先回过神。
    她就说呢,这温二怎可能突然转性,果然憋了一个大招,她去东都买房产,让他大房来租,她倒是会想会算。
    可这样的说法却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。
    大夫人哑口无言,谢大爷也没了声儿,先前一口咬定彼此都是一家人,竟让她钻了个空子。
    倒是大公子被跟前的女郎一问,尤其是她望过来的目光,又让他想起适才她眼里的那抹失望,无不讽刺,脸色一僵,起身同谢大爷和大夫人道,“调令尚未下来,孩儿能不能去东都还未清楚,父亲母亲不必如此着急,再说即便去了东都,东都之大,莫非还没孩儿一处容身之地?”
    没等两人回神,大公子便向上位的老夫人拱手鞠了一躬,“祖母见谅,府衙的事务实在太繁忙,孙儿今日就不留在家里用饭了,等孙儿忙完,再来向祖母好好请罪。”
    谢老夫人呢,已被温殊色的一番话惊艳得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大爷和他媳妇儿这两日关起门来密谋合计,打的是什么主意,她早就听到了风声。
    大公子的调令八字还没一撇呢,先打起了主意,去东都买房?张嘴一说倒是轻松,谁给银子?
    他们这是生怕从老三手里攥不到钱。
    果然,今日大爷突然来了她这儿,说老三娶了媳妇,一家人还未团聚过,中午在她院子里设桌宴席,把大家都叫过来,让她享享天伦之乐。
    什么天伦之乐,就是他设给老三一家的鸿门宴。
    原本打算两个小辈若是不好拒绝,她自己出马,横竖也是个偏心眼,那就随性一偏到底,谁知道三奶奶竟想出了这么个好法子。
    谢老夫人心头暗自咨嗟,“妙。”
    想起方嬷嬷前两日同她说得那句,“三奶奶就是个宝贝。”总算感同身受了,可不就是个宝贝疙瘩吗。
    大公子起身同她赔礼,谢老夫人才回神,知道他是被自己父母架起来下不了台,也没拦着,嘱咐道,“公务再忙也要注意身体。”转头又吩咐南之,“待会儿宴席上的菜,分出一些,给大公子送去衙门。”
    谁还有心情惦记着饭菜。
    谢大爷屁股底下的椅子如同长了木钉,也坐不住了,遂起身同老夫人道,“我去瞧瞧他到底忙些啥,等会儿若是赶不回来,母亲先用饭,不用管我。”
    谢大爷跟着大公子身后追了出去,只留下大夫人和一众小辈。
    二娘子到底沉不住气,对着温殊色冷哼一声,招呼也没打,甩袖一溜烟跑了出去,大娘子赶紧追上,“我去瞧瞧二妹妹。”
    这一走,屋里的二爷二奶奶也找着由头走了。
    二房只剩下了大夫人,要她陪着眼前这位机关算尽,不毛不拔的铁公鸡吃饭,她怕被噎死,也没再留,“这些小辈们,真是越来越不像话,简直目中无人,自私自利竟都想着自个儿,我非得去教训一番……”
    一番含沙射影,实则骂的是谢劭和温殊色,也算把自己心头的气泄了些。
    大房的人是一个不剩了。
    温殊色扭头看了一眼谢劭,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宴,突然变得清冷,自古以来谈银子都费感情,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得住。
    谢劭早上被周邝拉回去,空腹喝了半罐茶,脑子还停留在温二说的那些汤汤水水上,一阵饥肠辘辘早就饿了,偏头问老夫人,“祖母饿了没,要不咱们先开饭吧。”
    “行。”谢老夫人吩咐南之传菜,满身是劲儿,招呼两人去饭桌,“他们个个都有事,就咱们祖孙三人闲着,今儿不着急,慢慢吃。”
    谢劭扶着老夫人,温殊色跟在身后。
    落座时谢劭突然转身,“我最近也有些头疼,麻烦小娘子明日把你刚才说的那什么鸡汤药,也给我炖上一份。”
    没等温殊色应,老夫人先笑着斥道,“你倒是会捡便宜。”
    气氛轻松,并没有因大房几人的离去而受到影响,温殊色放了心,爽快地应道,“好,明儿我就给郎君熬上。”
    碗筷很快拿了进来,温殊色坐在里侧,南之先摆给了谢劭,正欲绕过去,却见谢劭抬手把面前的那副碗筷递给了温殊色。
    南之又重新给他添了一副。
    谢老夫人看在眼里,他这个孙子,除了败家懒散之外,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,在东都出生,三岁便开始启蒙,天资聪慧,哪个先生不夸?
    书香墨韵熏陶出来的人,即便是懒散下来,德业规矩也是刻在了骨子里。
    再看旁边的三奶奶。
    今日这一身打扮,比她院子里刚盛开的几盆兰花还亮眼,长相倒是像温家二爷,却避开了温家二爷的小眼睛,一双眼睛明亮有神,一对上,自己都跟着精神不好,再细看,面色白皙红润,头一眼惊艳的人,很难有这样越看越耐看的,这样的骨相,摆在东都那也是万里挑一。
    越看两人越登对。
    亏得她还躲在屋里怄了几天的气,实属白伤怀了,这不就是菩萨大慈大悲,念在她三孙子心里承受着苦楚,才赐给了他谢家这么一位小娘子。
    两人成亲后,谢劭住进了东厢房之事,老夫人都知道,却也没说什么,两个人的缘分开始得并不好,便需要日子慢慢来磨练。
    抱不抱重孙,她不着急,更想看到子孙们的日子过得如意。
    菜肴端上来,原本十来人的份,如今只有三人,南之让人都换成小蝶,每样先装一些,保障每道菜式都能尝到。
    谢老夫人挨个先试,遇上个味道好的,便招呼温殊色,“这个不错,你快尝尝。”
    温殊色虽不挑食,但一张嘴也是个能品味的,点头符合,“嗯,是好吃。”
    一旁的谢劭没插嘴,但手里的筷子却随着两人的话默默地伸了过去,温殊色还是头一回与谢三同桌用饭,没想到他也个不挑食的,老夫人说的有些菜确实不错,有些的口味却极淡,她跟着老夫人一通夸下去,谢劭也很给面儿,没有拆两人的台。
    谢老夫人突然盯住谢劭的下颚,歪过头问,“闲頠这下巴是怎么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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