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找到一处沙丘,堪堪可以避风。
    谢燕鸿帮长宁把手臂上浸透了血的布条解开,长宁的脸色依旧发白,皱着眉,将伤口处的脏血挤掉,撕了干净的里衣包扎。这时候,长宁才突然发现谢燕鸿脖子上的伤口仍在流血,他捏住谢燕鸿的下巴,皱着眉查看。
    那道伤口若偏离几寸,谢燕鸿可能当下就没命了。
    伤口不算浅,淌了一路的血,谢燕鸿现在有点乏力。待包扎好了,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整个人放松下来,靠在长宁身上。外头狂风呼号,他上下眼皮打架,抱住长宁没有受伤的右臂,喃喃道:“我好困,睡一会儿......”
    话尾巴都还没落地,谢燕鸿就昏睡过去了。
    仿佛只睡了一小会儿,他很快又惊醒了,外头却已经天黑了。他吓了一跳,忙去看马,那狄人少年还晕在马背上,他确认了一下,手脚还是绑好的。他又去看长宁,长宁居然也睡着了,皱着眉,歪着脑袋靠在沙丘上。
    谢燕鸿轻轻拍他,他没有反应。
    “长宁,醒醒......”谢燕鸿紧张了,轻轻摇了摇他。
    幸好,长宁醒过来了。睁眼时,他似乎很茫然,好一会儿才对上了谢燕鸿的目光,他握紧满是血渍的匕首,轻声道:“我不该睡着的。”
    “没事。”谢燕鸿拨开他额前的乱发,将水囊递给他,说道,“再休息一会儿。”
    长宁喝了一口便放下了,说道:“走吧。”
    库结沙的夜晚风也一样大,比白天时冷了许多,漆黑的天幕上尽是铺洒的繁星。长宁翘首南望,慎重地看了又看,凭借星星分辨方向。他们二人共乘一骑,彼此挨着取暖,谢燕鸿抬脚踹了一下那名狄人少年。
    那少年呜咽一声醒过来,谢燕鸿问道:“你是什么身份?叫什么名字?”
    少年略过第一个问题,直接回答道:“恒珈。”
    “你姓什么?姓恒?狄人有这个姓氏吗?”
    少年不答,谢燕鸿也无心再问了,至于他的来历,料他也不肯讲,也作罢了。
    他们走了一夜,中途歇息休整了几回,到天光乍破时,长宁停了下来,翻身下马,四处查看。颠簸了一夜,谢燕鸿觉得自己困倦不已,好像一直没睡醒似的,上下眼皮一直打架。他心知这是失血后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。
    “找什么?”谢燕鸿骑在马上问。
    放眼望去,此处与他们之前所走的任何一处没有任何区别,尽是黄沙,无论长宁想要在这里找什么,他都找不着了。
    长宁说:“饮马溪......若方位没错的话,我们该见到饮马溪了......”
    但这里什么都没有。
    谢燕鸿的心一沉,小声问道:“我们......迷路了?”
    长宁沉默着摇了摇头,想再俯身去找,眼前一黑,晃了两下,栽倒在地。谢燕鸿吓着了,连忙下马冲过去,跪在地上,轻轻摇晃长宁的身体。长宁双眼紧闭,人事不省。
    “醒醒......醒醒......”谢燕鸿嗓子发紧,一遍遍地叫道。
    长宁依旧闭着眼,眉头紧皱,嘴唇都是白的,干燥起皮。谢燕鸿掐了自己一把,让自己冷静下来。他先是检查长宁手臂上的伤口,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,也没有溃烂的征兆,长宁也没有发热,应该不是伤口的缘故。
    他再将缚在马鞍上的水囊拿来,拔出塞子,跪在沙地上,托着长宁的脑袋,一点点用水湿润他干燥的嘴唇,喂他喝水。
    长宁咽了几口水,还是没醒,嘴唇嗫嚅梦呓,仿佛被困在了醒不过来的噩梦中。谢燕鸿附耳去听,听到他一直在喊疼。
    “哪儿疼?”谢燕鸿无措地追问道,“头疼吗?还是伤口疼?”
    他轻轻地揉长宁的太阳穴,不敢用力,怕适得其反。这么折腾了好一会儿,太阳已经升起来了,风依旧裹挟着粗粝的沙子猛烈地刮,仿佛一个个巴掌,往人的脸上扇。长宁依旧没醒,谢燕鸿脑袋一片空白。
    恒珈还挂在马上,大喊道:“别走了!在这儿等我们的人带向导来!”
    他这么一喊,谢燕鸿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,一个激灵,整个人都醒了,他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。
    刚刚狄人将他们围起来的时候,长宁说自己是随从,谢燕鸿是大梁的将军,这固然是骗狄人的,也是为了能让谢燕鸿活命。狄军东侵,若是有将军投诚,可以说是如虎添翼。
    但他不能说两人都是将军,两个人质实在是有些多余,到时候狄人想杀谁留谁,无人可以左右。反之,一个将军一个随从,杀谁留谁,一目了然。
    想到这里,谢燕鸿心中突然生出无穷的勇气。
    全然不顾恒珈用生疏的汉话一个劲儿地劝说,谢燕鸿将小乌牵来,轻轻摸了摸它的脖子,它便知道要跪下前腿。谢燕鸿用尽全身力气,将长宁扛起来,放在马背上。
    此时,谢燕鸿一人牵着两匹马,两匹马各驮了一个人。
    长宁和他说过,要一路往南走。白天可以看太阳的位置辨认方向,晚上则看星辰,只要一路往南,算上休憩的时间,走出库结沙只用不到四天。谢燕鸿将两匹马的缰绳拿在手里,辨认清楚方向后,便开始走,走出去不到一刻钟,一脚踏进了湿漉漉的水里。
    他惊异地蹲下查看,枯黄的草与沙之间,有一条细如手臂般大小的溪流。这应该便是长宁所说的饮马溪,只是因着风吹沙移,流沙侵蚀,溪流日渐被湮没。
    他们没走错。
    谢燕鸿信心更足了,正准备继续走,突然,后脑勺一阵剧痛,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,眼前一阵发昏。他本就虚弱,此刻软倒在地,手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。他勉力回头,见到恒珈正站在他身后,手里拿着一块石头。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    可能是我自己没有规划好剧情,前面的双线剧情联系不够紧密,导致有的读者可能觉得副cp的剧情和主线剧情没啥关系。
    因为我一直想写的都是偏群像的,副cp两个角色的成长也很重要,到后面汇合之后,可能就会懵逼,咦,他怎么成了这样,剧情怎么会这样。可能会很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。
    但我也很尊重大家的想法,前面的章节纯副cp剧情的我会在章节上标上。
    这段逃亡剧情过后,就是汇合了,后面应该不会再有独立的副线,有的话我也会标明。
    这篇文比较冷,感谢一直在追的大家,无限感谢!
    第五十五章 死亦何惧
    谢燕鸿很快就醒了。
    他捂着脑袋坐起来,反手去摸,摸到了一手干涸的血痂,他晃了晃脑袋,并不太晕,手脚动起来也无碍,估计砸得不重。他第一时间就是回头找马,四蹄踏雪的黑马不见了,只剩下小乌围在他旁边,见他醒了,用脑袋拱了拱他大腿。
    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没来得及拂去满头满脸的细沙,急切地查看长宁的情况——和他被砸晕前无异,人事不省。
    再看天色,约莫只过去了一两个时辰。
    地上只留下了一截破布,断口处参差不齐,应该是恒珈趁他们俩精力不济,赶路时在马鞍上一点点磨断的。再仔细查看,谢燕鸿的心猛地往下坠。
    他们的干粮,恒珈拿走了大半,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水囊,一个不见了,另一个被划了道大口子,水都流光了。恒珈估计是拿了食水躲藏起来,等他的人来救他。没有下杀手,估计还是抱着要抓活口的心思。
    谢燕鸿趴在饮马溪旁,和小乌一块儿,放开了肚子,喝饱了水。
    他将水囊被划开的地方扎紧,装满水之后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。他先是一点点用水濡湿长宁干燥的嘴唇,慢慢地喂他喝下好几口水,幸而,长宁并未失去意识,还能吞咽。
    谢燕鸿重新装好水,帮长宁把脸上沾上的细沙拂去,把嘴唇凑到他耳边,小声说道:“你救了我这么多次,现在轮到我救你了......”
    也不知道长宁能不能听见,谢燕鸿用嘴唇蹭过他紧锁的眉心,不再耽搁,牵着马出发了。
    谢燕鸿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有朝一日会走在沙漠里。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要陷进黄沙里,一遍一遍地抬起腿、把腿从黄沙中拔出来让他费尽了力气。风本就大,风里裹着沙,往衣裳的所有缝隙里钻,每走几步,他就要“呸呸呸”地吐出嘴里的沙。
    昏迷的长宁坐在马上,整个人往前伏着马脖子,手无力地垂下,一甩一甩的。
    谢燕鸿无法与他共骑,只能牵着马走。他最怕的是迷路,干粮倒是不缺,最缺的是水。
    怕水不够,他都不敢喝。他数着时辰给长宁喂水,自己则不怎么喝,只有在实在渴得受不了时,才沾一沾嘴唇,杯水车薪地湿润一下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。
    最吓人的除了迷路,还有无边的孤寂。
    放眼望去,除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的敌人,荒无人烟,除了沙还是沙。谢燕鸿就这么走着,走着走着都要恍惚了,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,除了一刻不敢停地走着,毫无其他的想法。
    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。
    谢燕鸿时不时地回头看伏在马上的长宁,确认他还在,确认他还有呼吸脉搏,确认他还能咽下喂给他的水。只有这样,谢燕鸿才觉得自己能继续走下去。
    他原本想自言自语说点儿话,但怕口干,最后还是作罢了。
    入夜,无边沙海显得更加寂静,不知是漫天的星斗下坠化成无数沙粒,抑或是沙粒被风刮上了九天,成了天幕上的繁星。谢燕鸿开始怀疑,他们二人一马是否这片沙海亘古以来的第一批客人。
    他疲惫不堪,上下眼皮不住打架,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走路的过程中睡着过。他久违地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侯府,那里有柔软的床榻,一床一床的锦被把整张床铺得如同云朵般柔软。
    月上中天时,他实在困得不行了,找了一处背风坡,浅寐了一刻钟。
    背风坡只有亩许大,形似月牙,与天上悬挂的月牙互相辉映。谢燕鸿手脚并用地爬到坡顶,登高望远,沙海依旧无边无际,看不到尽头。
    突然间,无边寂静的夜里,响起了一下一下的“空空”声,就像敲鼓,空茫雄浑。
    谢燕鸿吓了一跳,停下了脚步,声音也停了,好像从未出现过。他又踏出一步,“空空”声再次响起,他停下来,小声问道:“有、有人吗?”
    没有人回应他,那“空空”声又停了。
    “有人吗?!”
    谢燕鸿崩溃地大声喊道,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以及“呼呼”的风声。他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,那“空空”声仿佛在追逐他一样,急切而猛烈,响在他的耳边。他一路逃命似的跑回到坡下,牵着马就走。
    那声音停了,谢燕鸿牵着马,再次回望,那月牙似的山坡依旧立在原处。
    谢燕鸿跌坐在地,又扶着马腿站起来,轻轻地拍了拍昏睡不醒的长宁,小声说道:“我有点儿怕......”
    仿佛有点儿羞于启齿,谢燕鸿又闭嘴了,继续牵着马往前走,走出去两步仍觉得心有余悸,再次停了下来。他抓起长宁的手,摊开手掌,贴在自己的脸上。长宁的手大,他的脸颊能完全窝在他的掌心里,连他掌心粗糙的刀茧都显得那么温柔。
    谢燕鸿感觉自己发软的腿又有力气了。
    不计日月晨昏地走着,除了分辨方向时脑袋稍微清醒一些,谢燕鸿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睡了。离开了饮马溪之后,谢燕鸿再也没有遇到过水源,他口干得难受,嘴唇上全是开裂的口子,有时候牙齿不小心碰到都会流血,小乌也是恹恹的。
    因着水不够,谢燕鸿也不怎么敢吃东西,嗓子干哑得无法下咽。
    按着长宁所说的,此时就该差不多到库结沙的边缘了,但谢燕鸿无论怎么看,入目的皆是黄沙。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,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长宁的话,又或者他一直在原地绕圈。
    被划破之后的水囊本就装不了多少水,一直省着喝,此刻也见底了。
    人不喝水能活多少天?谢燕鸿不知道。
    他将水囊里的最后一口水喂进长宁的嘴巴里,小心翼翼的,一滴也不敢浪费,最后水囊里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了。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,埋头开始走,又一次从天亮走到天黑。他觉得眼前一阵发花,远处的路都看不清了。
    今夜无星无月,天上尽是乌云,狂风平地而起,刮得谢燕鸿不能视物。他牵着小乌,贴着高低起伏的沙丘走,走着走着,发现自己摸到了石壁。他赶忙牵着马,躲进了洞开的石窟内。
    一瞬间,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长宁外公信中所讲的什贲古城,但当他从包袱中找出火石点亮的时候,才发现不是。
    这里是一处破旧的佛窟,谢燕鸿触手所摸之处,皆簌簌掉下积攒不知多少年的细沙。
    他将微弱的火种举高,自己的影子被投到了石窟的墙壁上。墙壁上有陈年掉色的壁画,已经失去了颜色,只依稀见到一些斑驳的残影,作为想象往日壮观景象的凭据。
    正对着谢燕鸿的是一尊石雕佛像,佛像也已经残破不堪,泥塑破损,露出石胚。
    石佛体态丰盈,脸相斑驳,居高临下,脚底有水波粼粼,周边薄云环绕。闪烁的火光将晃动的影子投在石佛的面相,显得它阴晴不定,不知是喜是悲。
    小乌嘶叫一声,前腿跪在地上,它背上的长宁便要歪斜着摔下来,谢燕鸿忙抛下火石去扶住。小乌也疲乏不堪,勉力站起,垂着头,尾巴轻轻甩动。洞窟内一片昏暗,谢燕鸿将长宁平放在地上,脑袋捧在自己怀里。
    在黑暗中,谢燕鸿伸手摸到了长宁的脸,触手有些粗糙,大概是有沙子。他一点一点抹去长宁脸上的沙,摸到了他同样干涸开裂的嘴唇,突然,他感觉长宁的嘴唇动了动。
    谢燕鸿惊喜地叫道:“你醒了吗?!”
    但长宁只是嘴唇细微地动了动,谢燕鸿弯腰把耳朵贴到他嘴边,努力分辨他嗫嚅的内容,听到了他用含糊而嘶哑地叫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“小鸿......”
    谢燕鸿小声回答道:“我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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