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至柔至刚
    长廊两头都支着窗子,夏夜的晚风拨动檐角系的小银铃,丁零零作响。
    玉脂“哎呀”一声,压低声音朝他说道:“嘘!寻常助兴用的而已,并不伤身,太子给你们都安排了姑娘,你疏散一下就完事了......”
    谢燕鸿扯住玉脂的披帛不松手,朝她摇摇头。
    玉脂急了,忙道:“太子哪里是能得罪的,你又不吃亏,太子给你挑了好的来呢!”
    谢燕鸿还是不松手,玉脂不住地往后看,生怕后头有人听见。她急得直跺脚,头上的钗环丁零零地响。见谢燕鸿实在坚持,玉脂也无法了,一咬牙道:“就帮你一回,被发现了,我也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    谢燕鸿这才松手了。
    玉脂领着他们俩往房间里去,把里头等着的姑娘打发出去。谢燕鸿满面通红,从耳根红到脖子,手脚像软面条似的,扶着桌子,勉强站好。
    “你醒醒酒,”玉脂说道,“实在遭不住了就叫我。”
    玉脂将门合上,走了。她一走,谢燕鸿便喘着气说道:“把香灭了,窗打开。”
    谢燕鸿不狎妓,但和玉脂多有来往,也知道这些娼门里的道道。酒里有东西,香里也有,用量都不重,对那些常在风月场里走的人来说,不过寻常,但谢燕鸿没经过这些,两下里一合起来发作,他有点遭不住了。
    等了一会儿,竟没人答应。
    谢燕鸿一回头,见到长宁愣愣地坐在桌边,倒撒的酒泼了他一身,眼神都直了,喊也不答应,显然是醉得狠了。见状,谢燕鸿一屁股坐下,抱着疼得不行的脑袋,哀叫一声。
    这竟也是个靠不住的!
    谢燕鸿强撑着站起来,掀开熏炉盖子,把茶壶提起来往里头一浇,“滋”一声把香浇灭了,再把窗户打开,凉风徐来,房间里便不憋闷了。谢燕鸿吐了口气,还是觉得热,抬手扯了扯领口。
    长宁还坐在桌边,不说话也不动。
    谢燕鸿走过去,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,叫了他一声,见他没反应,又拍了拍他的脸,低声骂道:“不能喝就别喝,呈什么英雄,美色当前就成软骨头了?嗯?”
    长宁还是没反应,深麦色的皮肤下透出点红来,歪了歪头,仿佛没听明白谢燕鸿的话。
    谢燕鸿又骂了一句:“上辈子欠你了......”
    外头还在饮宴,总不好拂了太子面子,一走了之,又不好让醉鬼就这样坐一宿。谢燕鸿把长宁的胳膊拉起来,肩膀顶着长宁的腋下,咬牙一使力把人从椅子上扛起来。
    长宁太重了,谢燕鸿差点没站稳,歪歪斜斜地扛着他往里头走,把他往床榻上摔。长宁陷进了香香软软的被褥里,谢燕鸿本就头晕腿软,左腿绊右腿,天旋地转,也摔下去了,摔在长宁身上,鼻子撞到胸膛上,疼得泪汪汪。
    浓重的酒气迎面扑来,谢燕鸿趴在长宁身上,闭着眼甩甩头,撑着长宁的胸膛坐起来。
    猝不及防,长宁一个翻身,半个身子将谢燕鸿压在身下,谢燕鸿差点没喘上气来,推也推不动,叫道:“起开!”
    长宁却像听不见,手脚并用夹抱住谢燕鸿,在谢燕鸿耳边茫然地低声说道:“头疼。”
    谢燕鸿怎么都挣不脱,反而累得浑身是汗,衣衫不整,他干脆泄了力气,打算就这么睡一觉算了。就在这时,长宁又说道:“你这里怎么有个洞眼......”
    说的是耳垂,长宁靠得太近了,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张,碰得谢燕鸿耳朵发痒。谢燕鸿侧过脑袋,尽量让自己的耳朵离长宁远一些。
    “小时候扎的......你别动行不行!”
    长宁没听见似的,好像找到了让自己好奇的玩意儿,他抽出垫在谢燕鸿身下的一只手,捏住谢燕鸿的耳垂。他手上有茧子,摩挲谢燕鸿的耳垂时粗糙极了,谢燕鸿几乎要叫出来,裆部鼓起来了,欲哭无泪。
    “你干什么呀!别动了!”
    谢燕鸿大喝一声,猛地从长宁的钳制中抽身出来,手脚并用地向床边爬去。长宁虽然醉得狠了,但本能还在,就像突然被抢走玩具的大猫,他伸手抓住谢燕鸿的脚踝,一把将他扯回来。
    谢燕鸿哪里肯轻易就范,也不顾什么风度了,手脚并用,胡乱地踹打。谢燕鸿越是挣扎,长宁就越是压制。谢燕鸿哪里斗得过他,很快地,两只手腕被他一手抓住。
    谢燕鸿气喘吁吁,两腿一蹬,认命地仰躺着,累得说不出话了。
    这时候长宁却什么也不干了,就这样俯视着谢燕鸿。他的头发沾了酒液,一绺一绺地垂下来,醉酒后的眼神直愣愣的,琥珀色的瞳仁波光流转。
    忽然,长宁趴倒在谢燕鸿身上,热烘烘地压了个结实,呼吸平稳。谢燕鸿以为他终于消停了,松了一口气,推不动他,干脆合上眼,准备睡一觉。谁知道,长宁竟把脑袋埋入他颈窝里,腰轻轻地耸动着。
    谢燕鸿脑袋轰地一下炸了,一时半会儿竟反应不过来。
    长宁紧闭着眼,急促地喘气,浑身发烫,像烧红的碳,一下下往谢燕鸿身上顶,发情的狗似的。谢燕鸿的腰被他钳住,动弹不得,只感觉到长宁那儿又硬又热,隔着衣裳,不住往他腰眼小腹处顶。
    谢燕鸿心里把太子翻来覆去骂了百八十遍,徒劳地挣扎了几下,也不知是躁的还是热的,额发都湿透了,脖颈上全是黏腻腻的汗,满床的被子都被他踢得皱巴巴的。
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,长宁闷哼一声,消停了,趴在谢燕鸿身上,睡着了,还打起了小呼噜。
    谢燕鸿拼命将他推开,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起来,裤裆里湿漉漉的,难受极了。
    这回是完全清醒了,谢燕鸿悄悄打开门,探头出去看了看,外头仿佛已经散席了,静悄悄的。逮住来往伺候的小丫头,问了颜澄的去向。知道前头散席了,颜澄已经被家里人接回去,谢燕鸿便放心了。
    他摸出几个钱来,让小丫头使人帮忙去雇车,又叫来几个人,将醉死过去的长宁也扔到车上,一路颠簸着回了侯府。
    侯府还给他留着门,但他这么晚归,第二天肯定会被爹娘知道,到那时候又有一顿折腾,谢燕鸿想着就头疼。他指使下人,把长宁扔回他自己的房间去。谢燕鸿总觉得心虚,换下来的脏裤子也不好意思让人去洗,直接扔进澡桶里,湿得看不出来了才罢休。
    翌日宿醉,谢燕鸿起床的时候头痛欲裂,忙吩咐人去煮醒酒汤,一推开房门,就见到长宁黑着脸坐在廊下。
    谢燕鸿热气上脸,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干、干嘛......”
    长宁站起来,眉头皱成川字,问道:“我喝了什么?怎么头疼成这样?”
    谢燕鸿被他问得张口结舌,半天才怒道:“你自己喝的!不会喝酒还喝,醉了发酒疯,还恶人先告状!”
    长宁被他吼得一愣,他以前喝过酒,关外的葡萄酒、马奶酒,又烈又醇,他只敢喝两口。昨天那样甜丝丝的,软绵绵的,竟也是酒吗?他抱着疼得要裂开似的脑袋,转身回房了,留下谢燕鸿原地,又羞又恼。
    因着宿醉,长宁竟在房里窝了一日不曾出来,从不喝酒的人,醉起来后劲极强。
    谢燕鸿试探了几句,见他似乎完全不记得那日的荒唐事,也就不再提起了,权当是酒后糊涂。过了几日,颜澄又给他发帖子请他,他也怕再有上回的事,先推了,回话过去道,等过一阵再说。
    进了七月,天气一日热过一日,圣人又罢朝了,说是老毛病又犯了,身子不舒服,朝中上下的事情,都尽数交给太子打理,七月里宫中是要摆宴席的,为了显示圣人身子没有大碍,宫宴还是一如既往地办,甚至办得比往日还要隆重。
    谢韬已经好几年没有出席过了,今年也破天荒地要去。
    谢韬与谢月鹭同乘一车,谢燕鸿与长宁同乘一车,时近七夕,车马盈路,锦绣满街。谢燕鸿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,小儿手捧含苞欲放的荷花,沿街叫卖,还有人将荷花扎成双头莲的模样,图个好意头,满街都是幽幽荷香。
    宫里规矩严,长宁是不能去的,他只不过随车,在车里等候。
    谢燕鸿摸了几个铜钱,让跟车跑的六安买来几捧荷花,分一些送回家去给母亲和嫂嫂,另一些放在车里。荷花苞饱胀得像是马上要破裂似的,上还有晶莹的水珠,娇艳欲滴。
    长宁似是没见过,伸出手去点了点花苞的尖尖。
    这几日,谢燕鸿见了他总有些尴尬,但长宁向来都是那副木头模样,谢燕鸿也就慢慢地自在起来了。
    他想起长宁似乎是很喜欢花,别人抛给他的那朵山茶,他拿白瓷碗装满清水,花就这样浮在上头,竟也养了几日。
    谢燕鸿将微微绽开的荷花凑到长宁鼻端,长宁凑过去闻。他眼眸低垂,鼻尖埋入花苞中。鼻梁直挺,上面还有个小小的驼峰,五官线条硬朗,花苞却柔软馨香,至柔至刚。
    谢燕鸿撇开目光,将花收回来,随手放在一边。
    车速慢下来了,他再撩开车帘,车旁已经没有行人了,前头便是宣德门,金钉朱漆,雕梁画栋,镌镂龙凤,朱栏彩槛,禁军佩刀分立,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。车驾将停,一应人等都得下车了。
    想着要让长宁瞧瞧热闹,谢燕鸿又把车帘撩开些,让开一些让他看。
    “进了宣德门就是大内,你瞧——”
    谢燕鸿一回头却被吓了一跳,长宁面如金纸,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,眉头紧皱,眼神失去焦距,仿佛在经历极大的痛苦。
    谢燕鸿忙放下车帘,急急问他:“怎么了?!”
    长宁闭上眼,嘴唇翕动,谢燕鸿把耳朵凑到他唇边,听见他用气声说道:“头疼......”
    这是怎么了?宿醉能醉这么多日?
    谢燕鸿正要叫人,却见长宁似是头疼难耐,弯腰蜷起来,手抱住脑袋,要把脑袋往车壁上撞,吓得谢燕鸿手脚并用爬过去,抱住他的脑袋。
    六安敲了敲车门,说道:“二爷,该下车了。”
    长宁力气大,谢燕鸿几乎抱不住他,急得脑袋出汗,他叫道:“喊个大夫来!”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    床上打个架而已,应该还好吧?
    第九章 君子有癖
    六安跑着去请了大夫来,大夫把脉也把不出个所以然来,也只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,让好好休息就完事儿了。
    进宫的时辰不能误,谢韬和谢月鹭过来看过后,便先行一步了。谢燕鸿留在后头,长宁那一阵要命的头痛似乎已经过去了,他靠在车壁上坐着,闭目不语,眉头紧锁,嘴唇还发白,谢燕鸿叫他,他也不答应。
    也不知他是怎么了,谢燕鸿一时也无法,只能把六安留下来看着,自己匆匆进宫去。
    太子主持的宫宴一如既往,谢燕鸿心里惴惴,并没有宴饮的心思。颜澄跟随着父母就坐在谢燕鸿对面,谢燕鸿朝他笑,他却好像没看见似的,转头与父母讲话。
    酒过三巡,谢韬提出要面圣。
    别人提出来,太子敢不应,谢韬提出,他不敢不应。谢韬有从龙之功,从圣人在江东起家便跟在身边的,当年前朝兵败,圣人挥师叩开京师城门,沿着御街直入大内,谢韬是策马紧随其后的。
    太子对待谢韬很礼貌,当即便让内侍官拿着自己的牙牌去开内宫门,亲自领谢家父子三人面圣去。
    圣人起居的福宁殿就在面前,谢燕鸿本以为太子会和他们一块儿进去,谁知道太子坦坦荡荡,在殿门外就停住了脚步,示意他们进去。谢韬与谢月鹭先行,谢燕鸿落后了一步,看了太子一眼,正好与太子的目光对上。
    太子朝他一笑,笑得促狭,谢燕鸿不明所以。
    “那日是孤考虑得不周,”太子的手虚虚握拳,抵在唇边,笑道,“没想到小鸿不爱红妆。”
    谢燕鸿听得一愣,好一下才反应过来,太子以为他好男色。怪不得那日没有后招,原来是这里圆过去了。定是玉脂说了些什么才让太子误会,谢燕鸿干笑两声,心想着,误会断袖好过误会自己不识抬举,拂了太子的美意。
    太子以为他不好意思,抬手拍拍他的肩膀: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,君子有癖,瑕不掩瑜。”
    谢燕鸿怕他再说点什么尴尬话来,连忙告辞进了福宁殿去。
    大夏天的,福宁殿却门窗紧闭,一丝风都不放进来,圣人怕是病得不轻,谢燕鸿心里一沉。谢韬正坐在床边,谢月鹭立在后头,床帐挂起来,圣人正靠坐在床头,看着气色却不错,面色红润,不似大病。
    谢燕鸿忙请过安后立在兄长旁边,静静听着。
    谢韬正与圣人聊着往昔的戎马岁月,正聊到彭城一役,设伏九里山,重创李朝大军。攻下彭城后,京师再无屏障,水军千帆竞发,沿汴水北上直取京师,改朝换代,定国号为“梁”。聊起峥嵘岁月,总是让垂暮之年的人焕发生机,圣人聊得痛快,面酣耳热。
    “......那群蠢材,在九里山被围了,惊得下巴都掉了,被打得哭爹喊娘,好不痛快!”圣人先是大笑,然后又想起了些什么,语调急转直下,“可惜了独孤信,也是一代将才......”
    谢韬却似不愿再聊,垂首沉吟不语。
    圣人长叹一口气,握住谢韬放在膝上的手,叹道:“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年纪上来了,儿女也都大了,见一次少一次,你也多来宫里看朕,聊聊往事也是好的。”
    谢韬也不说些龙体康健之类的奉承话,再聊几句后,便告退了。
    前头宴席也快散了,干脆直接出宫门。谢燕鸿跟在父兄身后,左右无人,领路的内侍官也在前头,谢月鹭说道:“圣人看着精神头还好,父亲也该放心了,一时半会儿还乱不了。”
    谢韬却不以为,皱着眉头,并不开怀,他说道:“圣人面色红润,手心却发凉沁汗,是外强中干之兆。”
    父子三人各有计较,一时无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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