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太微问。
    “此时的大庆,还需要一位君主。”柳并舟道。
    这一刻,纵使这两人之间立场不同,但陈太微依旧敏锐的察觉出了柳并舟话中之意。
    他并非如陈太微想像中的迂腐书生,救神启帝的目的亦非忠君爱国。
    陈太微心中的杀意如潮水般褪去,‘他’眼波流转,掐住神启帝脖子的手缓缓松开:
    “如果我不杀他,可能他会杀你。”
    神启帝性情偏激又凶戾非凡,今日他险些命陨于此,对于自己恐怕恨之入骨。
    以他性格,他初时会怕,而后生恨,但他对自己无可奈何,最后恐怕会迁怒于其他人。
    纵使柳并舟救了他一命,但这位薄情寡义的帝王未必会领情,说不定还会认为柳并舟来得太晚,亦或——认为他看到了自己丢人现眼的一幕,反而对他心生杀意。
    想到此处,陈太微开始觉得有趣,温声道:
    “子厚,我与你的老师一见投缘,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,便明白我与你的祖师当年亦是八拜之交的兄弟。”
    ‘他’变了副面孔,脸上露出温和亲近的神情:
    “对我来说,你便如我的晚辈与子侄,你的想法我也懂了,不如……”
    说到此处,‘他’落下的手重新举了起来,手臂转动间带起阵阵残影,重新将才刚松了口气的神启帝喉咙重新捏住。
    这一下‘他’力量未减,指尖的煞气侵入神启帝的肌肤。
    老皇帝白皙而松弛的皮肤在煞气侵蚀之下迅速腐朽,宛如枯烂的树木,一点点泛黑腐化,露出其间带血的白骨。
    只是这白骨在煞气作用下很快变得漆黑焦脆,隐隐有断折的趋势,神启帝的面色由白泛青,仿佛笼罩了一层死气。
    ‘唔——’
    “饶,饶……”神启帝吓得魂飞魄散,拼命的哀求。
    但他喉咙被制,有话说不出,只得以哀求的眼神看向柳并舟。
    陈太微视他如虫豸,根本懒得听他说话,手指捏得更紧,只见神启帝脖颈上的皮肤碎片如同燃烧后的灰烬,一一飞扬于半空之中。
    “不如这样,你既说国不可一日无主,我也不愿见你此后受他刁难,”‘他’那张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为难的神情,看着柳并舟道:
    “干脆我替你将他杀死,然后我作为国师,再辅助你登基为帝,这样一来,这天下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,谁不听你的话,我替你将他杀了,好不好,子厚?”
    ‘他’心性难以捉摸,行事、说话全无章法可寻,突然说出这样的话,不止是柳并舟被噎住,就连神启帝、妖狐、冯振等幸存者俱都被震住,久久回不过神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神启帝初时惊惶,后面恐惧,接着又因权势被碰触而心生怨怒。
    他这一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怨毒,权势的欲望压过了他对于死亡的恐惧,他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柳并舟,眼中杀机展露。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    陈太微见此情景,放声大笑。
    人类实在有意思极了。
    神启帝这样贪生怕死的人,在生死关头,听闻帝王的权柄被触动,第一反应竟是想将目前唯一能救自己性命的人杀死。
    人性被‘他’玩弄于股掌之中。
    “你不是担忧‘河神’将至,城中活口?干脆一切全由你作主,你说迁城就迁城,你要疏散百姓就疏散百姓,将权势握于自己的手,又何必受制于人呢?”
    这一刻,陈太微温声细语,眼神之中带着诱哄。
    柳并舟纵使心志坚定,但在‘他’言语引诱之下心中一动。
    未来王图霸业在他面前徐徐展开,他年幼读书,少年时期也曾想过入朝堂,一展生平所学。
    没有什么比得上君主之权,万人之上来得更为诱惑人的事了。
    随着陈太微的话音一落,柳并舟的面前出现了一幕画面:神启帝被‘他’捏断颈骨,那苍白的头颅‘哐铛’落地;紧接着天妖狐王被杀,涂妃被清理,镇魔司的冯振等所属神启帝亲信的爪牙尽数被屠。
    朝堂之中,楚孝通见大局已定,及时认主。
    幼帝年少,不敢与‘柳并舟’相抗衡,甘愿让出帝位,将君主之位传于‘柳并舟’之手。
    自此大庆正应了三十一代而亡的谶言,朝代改名为大盛,‘他’有陈太微作辅助,再加上姚守宁预知力量,便如立于不败之地。
    待长公主、顾焕之等人赶回神都的时候,神启帝已死,前少帝被圈禁一隅,朱氏的王朝大势已去,便唯有顺应时势,在关键时刻甘愿认‘柳并舟’为主。
    之后众人驱散百姓、抵御‘河神’,化解神都大劫。
    徐相宜施展异术,以玄妙手段滋养柳氏身躯,使柳氏复苏……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绝妙非凡的美梦,柳并舟沉浸其中,时而欢喜,时而皱眉,时而贪欲上脸,时而暴怒。
    最终,所有的神情逐渐隐匿,他的面容开始发生变化。
    仿佛有一层光晕在他脸上流涌,陈太微从头到尾目睹了一切,心中暗自叹息:三兄张辅臣若能得知自己后辈子孙之中,收下了这样一个有天份、有悟性,且又心志如此坚毅之辈,不知该有多欢喜了。
    儒家学派后继有人。
    柳并舟身上的气息转变,他身上那层淡淡的金芒色泽开始转淡,化为更为柔和的乳白色。
    良久之后,他睁开了眼,看向陈太微。
    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。
    如果说之前的柳并舟只是因天下大义,强行令自己站到了陈太微的面前,他的眼中还带着焦虑、忐忑,那么此时的他便如经历大梦一场的淬炼,已经脱胎换骨。
    他的双眼十分平静,似是有更加坚定的力量蕴含其中,纵使以陈太微的法力,也难将他道心扰动。
    “多谢前辈,赠我黄梁一梦。”
    他双手交叠,向陈太微行了一个大礼。
    陈太微叹了口气,也不否认:
    “你天姿卓绝,儒家后继有人。”说完,又幽幽的道:
    “不过我也确实受得起你这样一个大礼,若没有我这一场美梦相助,你这一生要想突破这个桎梏,又谈何容易呢?”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    柳并舟点了点头:
    “修行本是逆天而行,到了我这个地步,极难再更进一步,古语有云,学海无涯,幸亏前辈送我一场梦,便如茫茫大海中赠我一叶舟,送我前行了一段路。”
    “我老师在生时常言,要想成事,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缺一不可。”
    他有些开心的道:
    “可见今日确实是我幸运极了。”
    陈太微本性乖戾,听到此处,既觉得意外却又隐隐有些自得。
    “天时、地利?这两样我不否认,‘人和’,难道我还算人吗?”
    这个问题太过复杂,亦或是陈太微自己都不愿意再去细究。
    ‘他’并没有因为柳并舟的突破而生气,反而话题一转,饶有兴致道:
    “你如今突破,是不是准备再对我动手?”
    “不错。”
    柳并舟正色点头:
    “还请前辈放手,此时的大庆,需要一位君主!”
    他此时再说这话,信心十足。
    柳并舟身下的阴神站了起来,顷刻之间化为一尊面目慈和,绾巾儒衫的圣人,笑呵呵的站在了他的身后。
    “我已经提醒过你了。”陈太微见此情景,含笑说道:
    “凡事自有因果,你若此时执意救他,以他性格,将来必会祸害你全家,你后悔么?”
    ‘他’话虽说这样说,但开口时,紧扼着神启帝脖子的手已经缓缓松开。
    老皇帝死里逃生,听到这话,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,急忙道:
    “柳先生救我,朕,朕今日若能得救,必不忘先生恩德,到时为先生立长生祠,敬儒家为国学,拜儒家圣人为尊,发扬儒家之义,若有违此誓,让我不得好死,朕这一脉,断子绝孙,求先生救我。”
    他已经被陈太微吓得肝胆俱裂,如今眼见有一线希望,深怕柳并舟被陈太微的妖言所惑,此时不惜发起毒誓。
    陈太微听闻这话,唇角微勾:
    “蠢货。”
    天地自有法则,每件事情都有因果。
    神启帝以为随口一说,但涉及到了‘他’与儒系一脉,有些话便不能随口一说。
    此时老皇帝以为许诺十分轻易,却不知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的,此时不付,将来总会付出。
    但‘他’也不出声,笑意吟吟看向了柳并舟。
    柳并舟并非迂腐的酸儒,他并没有因为神启帝的话而推辞且表露忠心,只是淡淡的道:
    “君王一言九鼎,我自然不会怀疑的。”
    他一说完,神启帝松了一大口气。
    陈太微也点了点头: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我便也卖你一个人情,放他一条生路。”
    ‘他’为人极难捉摸,神启帝激怒了‘他’,落入‘他’之手。
    这些年来,‘他’偷走太祖尸身,培养出‘河神’这样一位绝世邪物,又与妖族合作,造成如今这样对人类不利的局面。
    照理来说,现在人族大祸临头,若神启帝一死,神都城定会陷入乱局。
    少帝掌握于楚家之手,到时争权夺势,恐怕会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,这一切与陈太微之前表现出来的目的应该是吻合的——柳并舟猜测‘他’可能是想制造乱世,继而有所图。
    可‘他’此时又竟然如此轻易的、因为自己的一句话,就愿意将神启帝放了。
    这种决定无异于儿戏,令得柳并舟有些看不透。
    他本能预感到陈太微有所图谋,可此人究竟图谋着什么,柳并舟猜不到缘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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