柔软的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,小心翼翼的触在他侧额的伤口上。
    他稍稍垂目,平息着眉间转瞬即逝的波澜。
    见此,小满倾身靠近,对着那道伤痕细呼着轻柔的丝丝凉气。
    持姿端坐的男子微动,放在双腿上的手不经意的轻蜷起来,他细微的动作难以察觉,却尽收了小满眼中。
    清冷的容颜偶有波动,给这冰雕似得人儿添了些人气。
    江家罪孽滔天。
    撇去其作为,小满时常感叹,江家的血脉到底是受了老天怎样的偏宠,江廉年轻时在这皇都之中,也是数一数二的绝色天骄。其后人皆是精雕般的容颜。
    江誉清是江廉妹妹的儿子。
    如此说来,似乎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江廉这位不知所踪的妹妹。倒是对江誉清的父亲江昭迁甚有印象。
    前天监司理事江昭迁,迎入江家为婿,改姓为江。
    江誉清这般清冷的气韵,多少与他父亲有些相似。
    连灿阳都捂不暖的清冷。
    或许并非出自于他的气韵,而是这身苍白于失了血色的体肤。
    他身上漫着淡淡的药草味,青紫色的筋脉在他透白的皮肤下极为明晰,清瘦的身型好在有一副宽阔的骨架支撑着不显羸弱。
    江誉清,时日无多了。
    这句话在小满的脑海中回荡而起。
    她顿了顿手上的动作,心绪间夹杂了些道不明的东西,在她反应过来时,才发现那是自己泛滥起的怜悯之心。
    她痛恨自己这般滥用的怜悯。
    想到他当着众人之面为江家开脱的模样,小满冷静了不少。
    要真是时日无多,也是他罪有应得。
    能在他死前撬开他的嘴,将江家治罪,也算是他死得其所。
    “言姑娘,你归还的钱银,是如何来的?”
    他浅语淡淡,询问起声。
    关于归还的那袋钱银,小满可是下足了功夫。为显现出得来不易,她特地换得了陈旧的碎银铜板,零零碎碎凑在一起一分不少的还给了他。
    “母亲过世前,给我留了一些首饰。那是她留给我仅有的遗物。本来舍不得卖去,但我别无他法。”她的语气中未有伤悲,仅有无奈寥寥。“我平日做工,攒了些钱,加之当卖首饰,再来预支了些工钱,刚好足够归还当时应急的借款。”
    江誉清静默无声。
    半晌,他再度启口:“便也不急这几日。那是你母亲的遗物,不如我帮你赎回,待以后你手头宽裕了,再还也不迟。”
    十两,于江誉清而言,不过是碎银寥寥。
    可他知道,穷苦百姓家,一月的工钱不过才几钱。要攒够这十两,一年半载都是短的,三年五载也说不定。
    “多谢江公子的好意,您帮过我一次,我已经很感恩了,我并不想再欠您。您也莫要小看了我。我一日可以做几份工,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积蓄,若没有我父亲拿着我的钱去赌,我应该早就攒够了离开阎崇的盘缠。”
    她将药瓶一一盖好,撤离了他的身旁。江誉清只感到温香散去,一阵凉意涌上。
    “言姑娘要离开阎崇?”
    他的话很平淡,只似随言谈聊。
    “是啊,在这里一日,便脱不开父亲的掌控。离开了阎崇,我可以一个人好好生活。开间铺子,做些小买卖,要比现在自在得多。”
    若她所言非假,她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子。
    一生坎坷,却坚韧不息的活着。
    着实不易。
    初见时,他不过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支离开擅自闯入的她,既然她是因钱而来,那么他就给她钱,将她打发。
    她也毫不犹豫的接受了。
    区区十两,他没想过她会归还。
    没想到,她为了归还他的钱银,日日待守寻觅他。
    那日将他寻到,他也安了一百个心思。
    派人去尾随她的踪迹,所见她的父亲对她凶残至极,大庭广众之下当街便是又打又骂。
    若她真就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。
    他的确会为此放软了心思。
    “言家姐姐带男子回家!被我发现咯!”
    一个稚童趴在窗台上,高声道。
    那孩子眉目清秀,一颗泪痣于眼下,粗布衣衫与他的面目怎都不相衬。
    “不许说!”
    小满向窗台走去。
    他嬉笑着:“不说可以,我要一串糖葫芦堵嘴巴!”
    “欠你两串,赶紧走!”
    小满笑怒着,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。
    稚童见小满靠近,提溜着木桶大步跑出了院外,边走还边道:
    “那你可要兑现诺言,不然我告诉你父亲!”
    窗扇轻掩,减淡了几分屋外的纷扰。
    “待日落,我送您回去吧。”
    她的话回荡在屋子里,落在他的耳间,轻灵柔软。
    “好。”
    他应着。
    斜阳吐露出最后的余晖。
    沉入云海。
    日夜交界时,万家灯火渐明,点缀满城。
    她环着他的臂,放缓着每一步,走在灯火之下。
    隔着衣袖都能摸出他的手臂凸显着骨骼。与他并肩站在一起,才发觉他的身量应与江还晏无差,只是对比与江还晏的健壮体魄,他显得更为单薄了些。
    想来常年卧病在床,磨人身骨。
    相识以来,他的精神倒是与常人无异,未见虚退。单说于此真不像一个将死之人。
    小满甚至怀疑,江誉清将死之说会不会只是空谈。
    他的脚步渐止。
    小满随之也跟着停了下来。
    “前方便是江府,言姑娘送于此就好。”
    他怎知道前面是江府?
    小满骇然望向他的双眸。微光之下,依旧是涣散无聚。
    险些将二人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谈的秘密脱口而出,小满抿了抿嘴,吞下了不该言的话。
    她松开了他的臂,退身一步:
    “江公子,慢走。”
    寻着她声音的方向,江誉清回过身来面对着她,持礼颔首。
    而后,他端身走去。
    雪衣翩然,如白鹤风雅。
    轻盈的步伐每一落足都平稳无疑。即遇石阶时,他就如眼能明观一般撩袍而上。
    直至他走入府宅之中,小满面上的惊异之色都未有退散。
    他明明目不能视,他如何做到如常人一般走回府中?
    思来相处种种。
    一开始,他似乎也掩饰得不见破绽。
    那日,他领着她走入小亭,翩然落座,煮水斟茶,每一个动作都毫无差池。除了那双空洞的双眸,他伪装得滴水不漏。
    他在极力掩盖他目盲的秘密。
    或许,只是为了顺利入宫为帝侧。
    毕竟,小满万万不可能迎一个身残之人为帝侧,目盲这个理由,足以将江廉苦苦谋划的一切击溃。
    如今,这个秘密已经被最不能知道的人知道了。
    小满只需将此事公诸于世,江廉此前所有的努力皆会化为乌有。
    可这暂时的胜利也只能换得片刻歇喘。
    江誉清这枚棋走死了,江廉还会想方设法布下更多的棋,她将迎接更多未知的变数。
    她不能动。
    放长线钓大鱼,她要等。
    等江誉清信任言小曼,等江誉清亲近言小曼,等江誉清接纳言小曼。
    卸下防备,全盘托出。
    她还有时间,在江誉清入宫之前,足足两年有余。
    小满对于自己的胜算毫无估计,但好在她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顺利得不可思议。只要能从江誉清身上掘出零星罪证,那便是对江家致命的一击。
    到时。
    他会死吧?
    因病而死。
    或,被她杀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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