确切地?说,是上?面?的朝廷传下来了旨意,因为去年灾情免了税赋的他们,现在要马上?征收税赋了。
    不但如此,还要征兵。除去功名在身?,上?老有?父母,下有?黄毛小儿的,青壮年男人?都要去城外旧马场那里?集合登记。
    周梨家?中唯独两个男丁,一个是白亦初年纪刚刚到十五,但他已经是秀才身?份,可免去这兵役。
    再有?一个是几岁的安之,正儿八经的黄毛小儿。
    所?以此事自然?是与?周家?无关系。
    而柳小八那边,他虽年纪也是附和,但上?头有?个婶子要照顾,自己也没成家?娶妻,从户籍上?来瞧,他那柳家?只有?他一个独苗苗了,也不符合。
    反而是对面?的阿叔,他三个壮年的儿子都被拉去了城外旧马场,只因这孙子们有?十几岁了,是能自力更生又能赡养他的年纪,一时间?他家?那头哭声不断。
    又说隔壁邻舍里?,或多或少,家?家?户户都有?一个免不得吃这一份苦头的。
    一时间?,那还没被点上?名的,卷着铺盖就要逃难去。
    城里?过年的气氛一时全无,四处慌慌张张的。
    不是大伙儿不想上?战场挣功名,而是这战事来得快,去了便要直接冲锋陷阵,这些人?都是外行,分明?就是拿命去挡刀子的。
    但大家?不敢怨当今圣上?,只恨那保皇党不死心,又骂那李木远自己不是做皇帝的命,却非得还不赶紧降伏,害得这么多老百姓们要丧命在战场上?。
    这一瞬,怨声载道。不说清风书院里?多少没秀才保身?的学生被带去了旧马场,就武庚书院里?,顾少凌竟然?也没能逃脱。按理他也是个孤家?寡人?来着,这般的人?若不是自愿,是不用上?战场去的。
    第47章
    可周梨后来听说, 他是自愿去?的。
    他们这几个同窗时常到周家来,又因上头没有?父母双亲,所?以元氏是拿他们做自家晚辈来看待的。
    从?周梨和白亦初口中得知他是自己要去?的, 实在是想不通,“这孩子莫不是糊涂了?,人人这个时候躲都躲不及, 听说庆文街上那米铺家的儿子,为了?不去?这战场,都宁愿把腿给摔了?,他倒是好,还?要自己赶上去?。”
    周梨也想不通,问起白亦初:“你们整日挨在一处,可是晓得他什么个身世么?不然这又没个国仇家恨的, 怎么打起那齐州来, 他比谁都要积极了?。”
    白亦初虽和他几个玩得好,但也没去?窥探人家这些个私事,只摇着头,“我觉得这个便要去?问云长先生了?,只怕少凌他自己都不清楚呢!不过我倒是猜到了?,他为何偏要去?参军了?。”
    “为何?总不能和你当初想的一般,就是奔着那挣功名去?的吧?”周梨挑眉, 若真是这样, 那他们把战争要想得太简单了?吧?这又不是过家家,而是真的会流血要命的。
    没想到白亦初还?真点头,“就是为这个呢!前阵子还?在同我们说, 打死他,他也是考不上秀才的, 天生不是这读书的料子。他的琴倒是学得极好,可朝廷除了?这个文武状元之外?,也没设个专门给考琴的,不然他也能去?争取一二。”
    为了?顾少凌自荐入伍的事情,白亦初专门回了?一趟武庚书院,果然见着云长先生气得不轻,但又没法子,人都把名字登记上去?了?,难道还?能给划掉么?
    没有?这样儿戏的。
    如今也只能请了?公?孙曜帮忙照顾一二,同负责这此事的陈通判打声招呼。
    可是白亦初觉得这都是无用功,在这城中之时,还?能叫陈通判给左右一二,但真到了?那豫州前线去?,如何还?不是要看将领们的意?思。
    周梨却又想起了?那李司夜,“你同他提过李司夜这人没?”
    “自然是说了?,不过我没说是你梦里的事情,只叫他若在战场上遇着这一号人,千万要小心提防着。”这也是白亦初担心的一个事情,好在顾少凌虽平日里嘻嘻哈哈,但自己说话他是愿意?听几分的。
    周梨方才放心了?许多,又听着外?面吵吵闹闹的,不禁叹了?一回,“今年这个年,怕是不好过了?。”本?该是阖家团圆的年节,可是此刻偏偏是各家都妻离子散。
    他们家虽是人都在,可是四面八方,总是那哭不完的呜咽伤心,他们又非草木无心,自然是有?些被人家的悲情所?感?染到。
    以至于这个年过得也清冷了?很多。
    大年初二那天,不少人涌入城外?去?送行。
    征入队伍的各家儿子男人们,也是今日就要启程去?豫州那边了?。这一走也不知可否还?能再?归来,那些个亲人们一路相送,走了?五里短亭又是是十里长亭,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的。
    这使得整个新?春佳节里,整个州府的上空都覆盖着一层浓郁的悲情雾霾。
    转眼便过完了?整个春节,第一封家书从?齐州那边传来,但队伍也才到一阵子,大家还?未正式上战场。
    只是瞧着那河边杨柳吐新?绿,燕子衔泥飞来,也没有?几个人为这春日的到来欢喜。
    可男人儿子们不在家里了?,日子却还?要照旧过着,大部份女人们开始脱了?鞋袜,挽起裤腿也开始下?田去?。
    街上能看到的小摊贩们里,也变成了?许多女人,挑着担子或是盯着篮子在街上叫卖。那些个怨气重的老人,只悄悄避开衙门的人,在那没人的地方吐着唾沫骂,说这样下?去?国不国家不家的,满城不见几个儿郎,阴气一重,就更容易出事了?。
    这一些老人,周梨是有?几分不喜的,总是仗着自己的年纪和那点小小的阅历,便总是对当下?时局指指点点,但又没真胆量当着衙门的人说,只专门挑了?那隐蔽之处。
    而且眼下?大部份男人被征走了?,城中许多事情都叫女人来代劳了?,以此维持城池的正常运转,辛辛苦苦做了?工,回头还?不落好,在他们口里成了?阴盛阳衰的标志。
    但对于他们的抱怨和谩骂,周梨又无计可施,只见着了?避开些。
    这日去?了?三丫口一回,只见自家的田里,也是有?不少女人在垒田埂,还?有?几个身材稍微魁梧些的女人赶着牛正在犁地。
    这光景让周梨一下?想起了?当初在乡下?之时,白亦初和元氏,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么。
    三丫口宋家的人看见了?她,如今也不敢摆架子了?,只一个劲儿地讨好,巴不得从?她手里得些活儿来做。
    可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,当下?周梨也将田承给了?十方州的人,怎么可能再?因他们如今的点头哈腰便又易主?
    她从?三丫口回来,天色已经?有?些暗了?,白亦初也回书院里去?,那头虽是没有?了?几个学生,可当初就他们四个的时候,云长先生都要依旧严格授课,更何况是现在还?有?十几个呢!
    只不过到了?后?院里,却不见元氏,又想起前头的柜台里是杜屏儿在那里垂着头做针线,月桂也没在眼前,只有?厨娘桂兰在灶房里忙着。
    便到书房里来,莫元夕正在帮她对高掌柜那头的账目,便问:“人都哪里去?了??”若素和安之也不见影子,倒是奇怪了?。
    从?前见她们一起上街,可也没有?这样整齐的时候。
    莫元夕抬起头来,拨动算盘的手也停了?下?来,“芹娘今儿忽然发动了?,恰巧她娘家人这会儿去?别处走亲戚,是没法通知了?,夫人她们晓得了?,便过去?帮忙。”
    周梨听罢,算着时间是差不多了?,“过去?也好,左右在这州府里也没有?一门亲戚,常去?走动也使得。”
    莫元夕听了?这话,问起她:“那姑娘可要过去??”
    周梨瞧了?瞧自己一身沾了?泥水的衣裳还?没换下?来,摇着头:“罢了?,我明?早去?瞧吧,这会儿都要天黑了?,到那头怕是天彻底黑下?来,我也帮不得什么忙,过去?也是麻烦人。”
    不想这等到晚上戌时三刻了?,还?不见元氏她们回来,周梨有?些不放心,只喊了?香附套上驴车去?瞧一瞧。
    只喊莫元夕和杜屏儿她们几个看好家
    。
    这一路急匆匆到正方脸家这边,只见院里灯火通明?,来给她开门的是高秀珠。
    见了?她有?些吃惊,随后?不等周梨问,便道:“芹娘有?些不大好,刚才寻了?些老参片给她含着,只盼着早些将孩子生出来。”
    “这都一天了?,请了?哪里来的稳婆?找大夫了?么?”周梨问着,心说不是白天就发动的么?这会儿还?没生,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才好呢!
    周秀珠只跟着她一起往那产房去?,一边回着,又说找了?大夫来,但都是男人终究是束手无策,到底还?是要看芹娘自己。
    元氏这会儿在里头,周梨听着了?她的声音,想要进去?,却叫周秀珠一把给拽住,“你莫要进去?添乱了?,屋子里已经?挤了?好些人,她嫂子和老娘都在呢!”
    周梨这才从?窗户纸里看着里头好些个人影晃动,方止住了?脚步,只是看着那窗户紧闭着,便要伸手去?打开,“这里头许多人,个个都守在她跟前,怕是气儿也难通畅。”
    周秀珠想拦,说怕这早春寒气还?重,凉了?产妇,可周梨却动作?已经?快了?一步。
    不多会儿,里头除了?芹娘母亲婆婆她们的声音,总算是传来了?芹娘微弱的叫喊声,周梨这才发现没见着正方脸,“阿平哥呢?”
    “他去?请旁的大夫了?。”周秀珠那里答着,想着自家在这边已经?瞌睡的安之,便与周梨说道:“你一个小姑娘家,也不懂得什么,在这里是帮不上忙的,你将若素他们姐弟两个先带回去?吧。”
    周梨的确是帮不上一点忙,反而是听着芹娘那痛苦的叫声心颤颤的,正要应着,却又忽然改口道:“阿平哥哪里去?请大夫?我说不如把小韩大夫请来靠谱些。”
    周秀珠早前也这样想的,可是一想到小韩大夫年纪小,虽是有?些本?事在身上,但是这千金一方怕是没接触过。
    可这关于性命的事情,周梨已经?先做了?主,这会儿喊了?香附去?接小韩大夫。
    香附赶着驴车,倒也快去?快来。彼时正方脸重新?请来的郎中正从?产妇里出来,摇着头一副不愿意?多讲话的表情,将正方脸吓得脸都白了?,只差没有?跪下?同他磕头求救命。
    可那大夫生怕这芹娘大小都死在床上,到时候坏了?自己的名声,只摆着手道:“你莫要跪,也当老朽我今日没有?来过吧。”然后?背着医药箱子便匆匆走了?。
    只留下?那红着眼眶的正方脸呆呆站在门口。
    芹娘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,大抵也是想听听大夫的话,却没料想到竟然会是这般结果,也是满脸含泪。
    她见正方脸那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,只伸手拍了?拍正方脸的肩膀,“阿平啊,这都是芹娘的命,不怪哪个,她嫁到你这里来,亏得你母子俩悉心照顾着,也算是得了?一阵的好日子过。你就放……”
    芹娘母亲没再?继续说下?去?,哽咽着蹲下?身,然后?嚎嚎大哭起来。
    周梨见着他们这般的光景,劝什么话都是无用的,只朝小韩大夫托付道:“来都来了?,且进去?瞧一瞧,若真是没法子,那也只能是认了?命。”她也有?些害怕,虽然晓得生孩子是女人脚踏鬼门关,但是想着鲜活的芹娘就此要销香玉殒在跟前,这种死亡跟天灾时候的那种猝不及防的死亡是不一样的。
    这样的死就像是拿了?一把钝刀,在脖子上一点点的抹,让人又痛却又没有?办法阻止。
    并不似天灾时候那样,根本?就不给你一点感?受死亡的机会就帮你结束了?性命。
    这样的煎熬,使得整个院子都处于一种恐怖的死寂中,元氏和正方脸的老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,只留了?稳婆和小韩大夫在里面。
    那里也静悄悄的,安静到能让周梨清晰地听到芹娘那微弱的喘息声音。
    她只觉得鼻子有?些发酸,所?有?人都在等一个结果。
    终于是芹娘的母亲先绷不住,痛声哭起来了?,“我的儿啊!你这如此苦命,老天爷你不公?平啊,怎叫我儿受这般苦楚,不如将我的命收了?去?,给我儿一身轻松吧。”
    她哭得凄惨,也是可怜天下?父母心。
    她这一哭,芹娘的嫂子也哭,正方脸和他老娘这会儿倒是没有?哭,却开始跪在院子里,朝着那灰白色的月亮拜,又是朝着西天佛祖的方向磕头。
    想是见他们这般六神无主,芹娘的母亲倒是得了?几分神志,只抹去?了?眼泪,喊着正方脸,“阿平,去?把我给她出月子穿的新?衣裳拿出来吧。”
    正方脸听到这话,整个人却是僵在了?原地,原本?举着手要磕头的他就这样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僵在那里。
    片刻后?才缓缓地转过身来,周梨只见他脸色灰白如死人一般,没有?一点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,“娘啊,芹娘还?好好的呢!”然后?声泪俱下?:“芹娘还?好着呢!这娃我不要了?,我只要芹娘好好的,老天爷你也把我的命拿去?吧,还?芹娘一个清净。”
    正方脸老娘也劝着芹娘的母亲,“在等一等吧。”
    可芹娘的母亲觉得,芹娘本?就是腿脚不好,这孩子在肚子里折腾了?一天没出来,如今还?能有?什么指望?几个妙手千金的老大夫都没办法,难道这个小大夫进去?,会出什么奇迹么?
    因此只想趁着芹娘现在还?有?一口气,那手脚还?软和,给她把新?衣裳换了?,好叫她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走。
    元氏几次想劝说,却是又无从?开口。
    周梨见着他们这样哭天喊地的,不是个法子,只开口道:“你们都别哭了?,芹娘姐还?在听着呢!”
    她还?没走,就在商量她的后?事,总归是不好。
    这话兴许是对他们有?了?一二提醒,芹娘母亲又捂着嘴哭,只不过这一次没那样大声。
    而就在这时候,里头传了?声音出来,“再?来些热水。”
    得了?这话,大家急忙要行动。也亏得周秀珠和月桂一直盯着厨房那头,热水一直是有?的。
    两盆热水进去?,片刻又换出来,却已经?变成了?血红一片,这时候不止是整个产房,就是整个院子里,也全都充满了?这种致命又萎靡的腥味儿。
    周梨第一次觉得红色,原来是这样可怖的颜色。
    不过就在这热水送进去?第四次,忽然听得里面传来拍打声,然后?一个小猫儿一般的婴啼声弱弱地从?房间里传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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