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另一个字……啊你等等。”宁熙笑得太厉害,已经有些喘不过气,她只好坐起身。
    仇野也跟着她坐起身,两人便藏在月光织就的薄纱下。
    宁熙发现自己实在不太会讲笑话,笑话还没说完呢,结果自己就先笑个不停。
    仇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唇角含笑,点漆般的凤目在月光下明亮如星辰。
    宁熙只顾着自己笑了,完全没发现仇野正看着她,她深呼吸几口,等平复下自己忍不住想笑的心情后才继续说,“然后,那人跪完狗后,又冲妇人跪下,大喊一声,“娘 !”,妇人果然破口大骂,他朋友只好愿赌服输,请他吃饭了。”
    宁熙说到后半段时已经开始笑个不停了,等她磕磕巴巴说完,再看向仇野时,发现仇野正盯着她看。
    少年的眼眸深如潭水,宁熙发现自己不能看那双眼睛看得太久,否则就要溺死在里面了。她只好收回目光,无处安放的手只好将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。
    “不好笑么?”宁熙小声问。
    “好笑的。”仇野随即低低笑起来,“这就叫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。”
    少年好看的眉目舒展开来,他含蓄地笑着,似是冬雪冰川逢春消融。
    宁熙忍不住想,仇野到底是因为那个笑话笑,还是因为她笑。若不是因为她讲的笑话笑,那她的笑话不是白讲了么?
    屋外开始刮风,吹得树叶沙沙作响。
    宁熙心里咕哝着,还真是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。她本来是想把仇野逗笑,让他笑得停不下来,结果自己现在却笑得肚子疼了。
    方才吵闹一番,宁熙有些累了,困意袭来,忍不住打哈欠。
    可这时,她又忽然想起,仇野不睡床竟然是因为床太舒服。怎么会有人因为床太舒服而不睡床呢?
    之前,她下定决心要让仇野每天都开心,现在,她必须得付出行动。
    就从睡觉开始吧!成天睡在房梁上,腰酸背痛的,怎么会快乐?
    于是宁熙把丢到床尾的枕头放回床头,她拍拍柔软的枕面,示意仇野睡下。
    见状,仇野忍不住抱手道:“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?”
    宁熙气呼呼地撅起嘴,“我想让你睡得舒服些,怎么能叫是歪主意呢?”
    仇野偏了偏头,似乎在等宁熙说下去。
    宁熙自然心领神会,她笑眼盈盈道:“仇野,你今夜就试试睡床呗。”
    “那你呢?睡房梁你会掉下去的。”
    宁熙胆战心惊地望了眼那高高的房梁,“我才不睡房梁,我也睡床的。”
    仇野只是怔怔地望着她,没说话。
    宁熙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连忙补充道:“这床那么大,两个人又不是睡不下,一直睡房梁,那该得多难受。”
    是的,床很大,不仅睡得下两个人,中间还会有很宽的空隙。
    少女的眼睛清亮明丽,好像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朋友睡得舒服些,任何其他的杂念都没有。
    仇野没拗过宁熙。
    屋外的夏蝉鸣叫得小声了些,但风却刮得更大了。
    杀手通常会选择睡在树枝上,房梁上,或者坐在板凳上睡。独独不会睡床。若遇到突发状况,在床上所需的反应时间往往比睡在其他地方所需要的时间长。
    不过仇野反应速度很快,根本无需担心这个。
    按理来说,他睡觉的时候绝对不会让任何人近身。
    但如果那个近身的人是宁熙的话,就没关系。
    仇野第一次睡这样柔软的床榻,他枕在少女枕过的枕头上,似乎能闻到少女发间的清香。
    他缓缓闭上眼,可心却跳得越来越快了。杀手的五觉本就比常人灵敏百倍,他完全无法忽视隔着被子,躺在旁边的人。
    床很大,所以有两床被子。宁熙从被子里探出头,小声问:“仇野,睡床是不是要比睡房梁要舒服多了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少年闷闷地应声。
    其实他说的是假话,睡床根本就没比睡房梁要舒服多少,甚至比睡房梁还要难受些。
    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学会说谎的?
    得到肯定的答复,宁熙开心起来,“那就好,明早起来,一定会神清气爽的。”
    困意侵袭,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,便沉沉睡去。
    少女平稳的呼吸传入仇野耳中,有些挠人。
    仇野侧过头朝少女看去,少女睡颜姣好,浓密的长睫在月光下轻轻颤着。
    他很快便将视线挪开,随着喉珠上下一滚,也强迫自己闭上双眸,进入梦乡。
    不就是躺床上睡觉么,试试罢。
    --
    仇野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,他一般睡得很浅,可这次不知是因为床太舒服,还是因为少女平稳的呼吸声让他脑中紧绷的弦放松下来,他睡得很沉,甚至做了梦。
    噩梦。
    一放松总是容易想起些不好的事。
    那双苍老悲凉的眼睛死死瞪着他,“我分明有恩于你,你却对我这般狠毒,你不是人,你是畜生!畜生!畜生!”
    鲜血从那人的嘴里喷涌而出,吐在他的脸上,血淋淋,黏糊糊一片。他的身上,手上,到处都是血。
    梦里的他还是个孩子,可能是七岁,也可能是六岁,连呜咽出的声音都分清性别。
    他跑到河边,用力搓洗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,可是洗不干净,怎么洗都洗不干净,他搓洗得自己手都痛了,洗得自己的手都渗出鲜血,血液将河水染红。
    很快,整条河变成血河,跟西天如血的残阳连成一片。
    那双苍老悲凉的眼睛从血河里看着他,“孩子,你要变成魔鬼么?”
    他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,张了张嘴,可是说不出话。
    苍老悲凉的眼睛继续盯着他,可发出的声音却由怜悯变为凄厉,那个声音嘶吼道:“那你就变成魔鬼吧!”
    他掉进血河里,腥臭的血咕噜噜钻进他的眼耳口鼻,他几乎快要溺死在里面,变成了一只厉鬼。
    这时,一只手把他从血河里捞出来,他吐出几口血,无措地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。
    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,只知道那人很高大——毕竟他那时还是个孩子,任何成年人在孩子面前都是高大的。
    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抚在他头顶,温和道:“好孩子,你没有错,刀就是这样的。别把自己当成人,丢掉你的良知,变成刀吧,这样你就不会再痛苦。”
    然后……
    然后,他就变成了一把刀,他开始接受任务,开始杀人,杀了很多很多人。
    一个,两个,三个,四个,数不清了……
    他不再痛苦,当然,也不再快乐。
    因为他已经变得像刀一样冷漠,冷漠到不能感知世上的一切情绪。
    --
    仇野惊醒坐起的时候,月光正好正对着照在他脸上。
    少年的眉眼在霜白的月辉下显得更加冷峻。
    他缓缓闭目,擦去额前的冷汗,深深呼出一口气,便恢复过来。
    好奇怪,为什么会做这种梦?他分明已经有十年没做过梦了。
    仇野侧目看向睡在一旁安睡的少女,少女依旧平稳的呼吸着,只是被子已经被她掀开,心口露在了外面。
    仇野替她盖好被子,提刀朝屋外走去。
    竹林中,风起,刀舞,风鸣,刀啸。
    仇野沉默地从邱家刀第一刀舞到第十二刀,一排排翠竹噼噼啪啪倒下,乌云遮月,风吹得更大了。
    少年高束的墨发被风吹乱,显得他的面容更加阴郁。
    等风吹得他的头发更乱了时,他烦躁的心才终于平静下来。
    可很快,方才平静下来的心突然变得不安,他听到宁熙睡的那间屋里,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。
    不好!
    两条好看的眉毛瞬间紧拧在一块,仇野反应迅速,提刀赶回。
    可当他赶回去的时候,他看到柔弱的少女神色惊恐,少女手里拿着的匕首刺进黑衣人的侧腰里,猩红的血液如溪流般涓涓涌出,将少女的双手染红。
    血是热的,宁熙的手却是冷的,她止不住发抖,唇色变得跟脸色一样白,牙齿上下打颤,忍不住想要呕吐。
    她感受到手心的粘稠,呼吸到空气中血液的腥臭,紧紧咬着嘴唇,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,眼泪几乎夺眶而出。
    “仇野。”她哽咽地喊了一声。
    就在此刻,身着紧身黑衣的夜行客提剑刺向宁熙,但仇野速度更快,他三步并作一步踏月而来,握住宁熙的手腕,将她护在身后,执刀击飞夜行客手里的长剑。
    匕首从夜行客体内拔/出,血流得便更多了,匕首落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    这是之前燕青青送给宁熙用来防身的匕首,本来一直没派上用场,却在今夜沾了血。
    夜行客反应极快,转身便要逃走,然而,刀光闪过,锋利的刀刃已经在他的背上狠狠劈了一刀。
    夜行客踉跄几步逃出去,仇野看着他的背影,没上前追。因为这个夜行客中了他一刀,已经活不长了,与其死在这里,不如死得远一点。
    不过,仇野心里奇怪,这个夜行客分明武功高强,为什么会被宁熙用匕首刺中,难道说,那夜行客是故意引导宁熙拿匕首刺他的?
    仇野来不及思考那么多,他只想回去看宁熙,宁熙正在发抖。
    少女满手鲜血,双腿已经发软,无力地倒在地上,看着自己血红的手,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。
    “仇、仇野,我、我们是不是把他给杀、杀了?”
    向来伶牙俐齿的宁熙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,她苍白的嘴唇不停颤抖,结结巴巴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话。
    宁熙从来没有杀过人,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,她第一次知道,血原来那么烫,那么黏,那么腥!
    她抽噎起来,泣不成声。
    当时为什么会用匕首刺进那人的身体呢?对了,她当时很害怕,而匕首又恰好掉在地上,她趁机捡了起来,脑子里空空一片,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那人的肚子上捅了进去。
    她还记得匕首捅进去时的感觉,开膛破肚的声音,腥臭的血喷涌而出,粘在她的手上,然后她感觉到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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