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在外面晒着?快过来!”
    姜沃没有进门,而是走到窗前,伏在窗户上与媚娘说话。
    在宫外可以坐马车,进宫后就只能走路,姜沃这一路走回到宫正司,媚娘就见她额角和鼻尖都带着一抹水痕。
    媚娘取出帕子,给她细细擦去。
    边轻柔擦拭边问道:“上回你说过在宫外已经买了房舍,今日难得出宫没去看看?”
    姜沃摇头:“不着急,反正也先不去住。只要姐姐还在掖庭,我当然也要住在掖庭。”
    媚娘笑着将手帕收了,又用手背试了试姜沃脸颊的温度:“还是进来吧,外头热。”
    姜沃这才点头,从窗口处直起身子,转身进门。才进来就见桌上摆着一瓷盆井水,里面浸着一只茶盏,想来是媚娘给她准备的凉茶。
    她就端上这只杯子,也来到窗下,与媚娘隔着炕桌对坐。
    媚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:“既然没去看房舍,难道只接玄奘法师,就花了一整日?”
    姜沃摇头:“我去了另一个地方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崔朝问姜沃要不要去看房舍,姜沃摇头拒绝,难得白日有空出来——
    “我想去看看感业寺。”
    说是去看感业寺,其实马车只是停在外面没有进去,姜沃撩起帘子,从马车上望着感业寺深锁不开的寺门。
    偶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。
    崔朝坐在对面,慢慢与她说起感业寺:“这正门是一直不开的——这些年只开过一次,就是先帝的嫔妃入门之时。”
    “平时只会开东西角门,由挑夫送上日需之物。”
    “自从去岁太子殿下提起过,这一年来,这感业寺日用的米面、菜蔬、布料、香烛等物,逐渐都换成了我下面的铺子来送货。”
    感业寺是皇家寺院,专门负责接收先帝驾崩后,没有子嗣的嫔妃们。
    这里的管事,除了宫里派出来的两个老宦官,便是几个年老的尼姑——到了这感业寺,前程是甭想了,只能想着捞钱了。
    要换过感业寺的供给商实在容易,只要价格压的低,让这些人有更多油水可捞就是了。
    “除了日需之外,这里面的两个宦官,四个老尼,不敢将他们克扣来的钱财放在寺中,就存在了东市的‘平康柜坊’,换了钱票。”
    平康柜坊,也是崔朝的产业。
    相当于这感业寺,从管事的隐秘到日用所需之物,全都在掌握之中。
    崔朝含笑道:“我瞧今日太史令没有兴致进去,那就先在外面看看——以后若是想进去,随时可以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姜沃边说这一日的行程,边喝完了一盏凉茶。
    媚娘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,搁在桌上,催她先进去换家常衣裳松快一下。
    然而姜沃正讲的意犹未尽,指着她带回来的一个小包裹:“我说完再去换——姐姐,这是玄奘法师带回来的贝叶经文,他特意送了师父一些‘相面’相关的,我方才去给师父送时,就特意求了几份拿回来跟姐姐一起看,先看过再换也不迟。”
    媚娘起身,不由分说把姜沃拉起来推到里间去了:“先换衣裳,出去一日不累?”
    “咱们能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。”!
    第63章 大唐武德
    高句丽,辽东城。
    不,此刻应该称大唐的辽东城,城头已经变换了旗帜。
    只是辽东城内的高句丽的官员、人口、财物还在厘清中,大军便未入城,还驻扎在城外营地。
    大军正中,是皇帝的营帐。
    长孙无忌走到中军黄帐前,示意门口守着的云湖去给他通传,他要请见圣人——辽东城已破,附近的白岩城应当也很快能拿下。
    下一步大棋,该由皇帝来决定是否进攻重城安市。
    安市可是硬骨头,城池坚固兵精粮足。
    长孙无忌随军东征,自然也颇为劳累。此时他站在帐外,边掐自己眉心边让云湖去通报。
    谁料云湖公公看起来一脸为难,竟是踟蹰着不知该不该通报的模样。
    帐子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。
    长孙无忌心中生奇:谁在里面?不对啊,军中能有资格面圣的人,刚才都跟他在一起——围攻辽东后,水陆两大行军大总管李勣、张亮完成会师,李道宗等几位副行军总管也齐聚军中,方才他们还在一起激烈讨论(争吵)到底下一步该进攻哪里。
    正因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,这才推了长孙无忌来问皇帝。
    那现在帐子里是谁?
    帐中忽然有皇帝的笑声传来:“好!说的好。”
    长孙无忌听皇帝这么轻快的笑声,如此夸赞的语气,忽然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。
    于是他等不及云湖进去通报了,直接在帐外说了一声:“臣长孙无忌求见。”然后就自己撩开帘子进去了。
    进门看清皇帝旁边坐着的人后,长孙无忌当场眼前一黑,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,免得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。
    心里霎那间门浮现一个念头:魏征,求求你活过来吧。
    真的,求求了——
    就在这烽烟还未彻底熄灭、尤能闻到血腥气的辽东城,两国交战的最前线,皇帝身边坐着的,居然是本来应该留守定州的太子!
    长孙无忌因为太过震惊与愤怒,整个人反而有种异常的平静,麻木行礼:“臣见过陛下,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    皇帝如常摆手:“免礼。”
    李治也笑眯眯如常来扶:“舅舅来了?不必多礼。”
    长孙无忌:……你们父子俩不要人不发火,就把人当傻瓜啊!装的若无其事,难道这事儿就能这么过去了?
    于是他立刻转向皇帝,拿出了当年魏征的冷脸:“陛下!陛下早有诺于群臣‘不令太子至战场’。今番此举,可守信否?可安心否?又要置天下万民于何地?”
    然而再拿出魏征脸来,他也不是魏征,皇帝甚至一点儿心虚都没有,很理直气壮道:“你记错了,朕许诺卿等的原话是:不令太子至险境——这不,朕拿下辽东城后,才让稚奴过来的。”
    长孙无忌忍住吐血的感觉,努力跟皇帝讲道理:“辽东城虽破,但战事未定,敌军环伺。陛下不是已经调兵准备不日攻打白岩城吗?”也就是说,附近还有一城准备拼命的敌军呐!
    若是高句丽知道大唐的皇帝太子竟然同时就在辽东城外,只怕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留下。
    皇帝依旧很理直气壮点头:“是,正因为要打白岩城,才把稚奴叫来看着——若是都打完了,他学什么呢?”
    长孙无忌被堵的脸通红,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:学什么都行,别学陛下您居然用话术骗我们这些臣子就行!
    李治看出了长孙无忌的崩溃,就出言道:“舅舅,你看我来都来了,要是现在走,估计才危险。”
    长孙无忌无话可说心梗而去,连自己来干什么都忘记了,火速回到方才议事之处,准备让所有人都体会一下他的崩溃。
    *
    见长孙无忌走了,皇帝就继续方才的话:“稚奴过来,朕给你留了好东西。”
    边说边带儿子走到一张舆图前。
    比人还高的舆图钉在一块木板上,城池用一种赭石色画的分明,每一座城池上面还钉着很粗的铁钉。
    李治起初没弄懂父皇要送他什么。
    还是皇帝执起幼子的手,与他一起拔掉了‘辽东城’上钉着的铁钉。
    “朕原来征战天下时,就很期待攻克一座城池后,回来取下铁钉的这一刻。稚奴觉得如何?”
    皇帝松开手,让他年轻的太子自己去拔:“不止辽东城。”二凤皇帝边将已经攻破的城池一一道来:“玄菟、横山、盖牟……唔,已拿下六城了。”
    随着皇帝的计数,李治就一一拔去——其实他在定州负责军需事,所有的战事也都会第一时间门接到捷报。他早知道大军已经攻下了哪些城池。
    但听父皇亲口说来,再亲手拔掉这些钉子,心境又不同!
    皇帝指着接下来要拔除的铁钉:“高句丽与东突厥、薛延陀不一样,很难毕其功于一役。”
    他指着墙上的舆图,散落的一枚枚城池:如果说打突厥是横推,那么打高句丽,就是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。
    且高句丽的城池,有不少还都是硬钉子。
    李治不免问道:“父皇至今还没有用火药?”
    二凤皇帝摇头。
    没错,李淳风从年初跟着大军出发,结果小半年过去了,还没正式上岗——皇帝直接打就连下六城,暂时还没有用上特意带来的秘密武器。
    于是在旁人看来,军营里最闲的就是李仙师了。
    每下一座城池,就见他带着几个人在城里游荡,通过带来的精通两国语言的小吏,密集地跟当地人交谈。要不是他名声在外,就他这与高句丽人的来往频率,都得让军中当成细作给他抓了。
    二凤皇帝也不管他:李淳风做事一向有分寸,随他去就是了。
    “火药不必这么早就拿出来用。”
    真有坚固顽抗之城再用也不迟,这种前所未有的新型杀器,第一次出其不意用的时候才最有效果。
    *
    次日,当太子跟在皇帝身后出现时,因为有长孙无忌的预警,诸位将军都没有露出什么惊容来,恭恭敬敬向太子行礼。
    长孙无忌不由后悔起来:早知道昨日不告诉他们,今天也让他们失态一回!这倒好,搞得他一个人自惊自怪一惊一乍似的。
    此番东征高句丽,在皇帝的安排下,各路军出发时间门都不一样,走的路线也不相同,此时终于在辽东城下会和。
    皇帝环视各路领兵将领,对他们之前的表现先给予了肯定,然后握掌为拳道:“从今日起,全军听朕号令。”
    以李勣、张亮为首的将领们,皆神色振奋,齐声应和如雷。
    陛下不光是皇帝,更是他们最愿托付性命的的三军统帅!
    如李勣、李道宗等人都已做过多年将领,知道为帅为将者,一个决定便是许多兵士的性命。
    他们也能感觉到,自己说出口的每个词都沉甸甸压在肩膀上,是莫大的压力。
    饶是铁血如李勣,有时候都会怀念当年在李靖大将军帐下的时候,可以将性命托付给一个用兵如神的将帅,他就负责酣畅淋漓地杀上战场就是了。
    可惜,李靖大将军年老不能出征后,在李勣等人的心里,已经没有值得他们折服听命的将领了,他们本身已然是这世间门最顶尖的名将,比起相信别人,他们自然更相信自己,除了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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