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宦官引了崔朝过来。
    崔朝入门,行见上峰礼:“太史令。”
    姜沃还了一礼。
    这两年,为公事为私事见得也颇多,姜沃也就省掉寒暄,直接问道:“有什么事吗?”
    崔朝点头:“太史令原来提过,玄奘法师入京的时候,你也想去亲迎。”
    姜沃眼睛一亮:“玄奘法师终于回来了?”
    “鸿胪寺已经接到消息,玄奘法师后日会从金光门入长安。”玄奘法师原本在佛门中名头就大,此番西去取经,历经十七年,带回大小乘佛经数百部。此等壮举,从玄奘法师踏上大唐疆土后,安西都护府的官员就派人一路护送,将玄奘法师送回长安。
    坐镇长安的房相得到此信后,亦觉不能等闲视之,于是交代给鸿胪寺,去迎接下玄奘法师。
    崔朝正领了此事。
    姜沃从崔朝手里接过具体的时间地点:“到时候我一定去。”
    这便是皇帝给她的第二份奖励——从前她作为女官住在宫中,从此后,她与旁的官员一样,可自由出入皇城,可置家宅田产。
    如今,姜沃与这大唐贞观盛世之间,已经不再隔着太极宫的宫门了。
    第62章 赢了
    贞观十九年夏。
    长安城西面主城门金光门外,早早搭起了两座凉棚。
    正是为了玄奘法师而设。
    “太史令,这金光门在西,西属金,故以金光命名,这我倒是打小就知道缘故,但这雨坛建在金光门处,在风水上又有什么说法吗?”此时正与姜沃闲聊五行风水事的,并非请她来迎玄奘法师的崔朝,而是司农寺那位不事农事极为风雅的王正卿。
    他也来迎接玄奘法师了——不光王正卿,此时金光门外,已经来了七八个朝臣。
    原本房相是将‘迎玄奘法师入长安城’事安排给了鸿胪寺。
    鸿胪寺卿就按照迎接外邦首领的规格,特意指了典客丞崔朝亲迎,已经算是高规格了。
    然而就在昨日,高句丽前线传回皇帝的意思:好生将玄奘法师安置在长安的弘福寺,等他东征归来,要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。
    这下能分开身的朝臣们,不少都来迎接这位西去十七载的法师。
    鸿胪寺卿自己也来了。
    王正卿向来是理直气壮摸鱼,因而来的最早。
    姜沃到了后,他就踱步而来,开始与她闲谈:“太史令看到那些僧人了没有?有些是从昨夜就等在这里了,就为听玄奘法师讲佛法。”
    因朝廷要迎玄奘法师,便早早有左右街使来维持秩序。僧人们此时都有序站到两侧,将门前的位置,留给了官员们。
    姜沃正在跟王正卿闲谈着风水之事,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:“诶?太史令也来了?”
    转头一看,是将作监两位少监,阎立本和于鹿到了。
    众人彼此见礼。
    阎立本指了指身后跟着拎着画箱的小宦官,笑眯眯道:“今日之事,我是一定要来的,玄奘法师东归,可得好好画下来!”待阎立本说完话,旁边于少监也来与姜沃道:“太史令点过我们用棉籽油做的蜡烛了吗?觉着如何?”
    姜沃还不曾回答,旁边司农寺王正卿就转头过来问道:“等下。棉籽油的蜡烛?老于啊,你是怎么回事?你那些棉株是不是从司农寺弄走的?做出了新蜡烛,送太史局自是该的,但是不是也该给我们送些?”
    于鹿连忙表示,
    才做出来没几根,只是想请太史令看看有无不妥,等以后再做,当然头一个要送司农寺。
    王正卿点头做了然状:“哦,原来是让姜太史令试毒啊,那没事了。”
    于少监险些当场给噎死:……
    姜沃内心赞叹:王正卿真会聊天。
    于鹿现在已经深深后悔:明明看到这位也在,我过来干啥呢!谁不知道王正卿最会得罪人,要不是有吏部尚书王珪大人这个堂叔,他估计早被人套麻袋打了。
    于少监只好赔笑,对着姜沃露出个复杂表情:太史令,你懂我,我没要让你试毒的意思啊!
    姜沃莞尔点头,于少监如蒙大赦,速速撤离王正卿身边。
    *
    崔朝跟在上峰鸿胪寺正卿身后,神色端然垂手肃立。
    而目光却如飞鸿点水一般,轻轻掠过正在与朝臣们相谈的姜太史令。
    太史令官居五品,官服已不再是青绿色,而是绯色。
    崔朝原本觉得她穿绿色官服,正如清心玉映,分外相衬。如今见她为太史令,着五品官员的绯色官袍,又觉浓淡皆宜。
    哪怕是炎炎夏日,绯色在日光下亮烈到有些刺目,但她的面容依旧是素犹积雪,神态清举如风,如初见并无分别。
    崔朝不由想起,当时自己还在惋惜她不能上朝;后来到了元宵灯会,亲眼见她在朝臣面前得了皇帝的宫灯;再到如今,她已经走出了宫门,身着绯袍与相熟的官员站在金光门前相谈甚欢。
    见到她一路前行,不免觉得欣悦。
    **
    “法师来了!”
    还是早早候在门口,伸长了脖子的僧人们最先看到了玄奘法师的身影——他穿着很平常的僧袍,甚至有些晒脱色的陈旧感。
    步履稳健,一步步行来。
    金光门外的官员们,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彼此的寒暄闲谈,皆是安静等候着这位法师归来。
    一去十七载,取得经文还。
    非有大毅力者,不能成此事。
    太阳从东边升起,此时正好照在玄奘法师的面上,让他的脸容有些模糊,饶是以姜沃的视力,也一时未能看清玄奘法师的容貌。
    只看到他身后还跟着几辆大车,
    显见拉着许多经文。
    听闻玄奘法师带回来数百部经文,还有西域各国诸般佛像图,怪道需要安西都护府派出人手,一路送到长安。
    玄奘法师向东而归,从一片夏日金光中,走进了阔别多年的大唐长安金光门。
    走到近前,姜沃才看清了玄奘法师的面貌。
    她看过些佛经,经文有云:人心慈悲则面慈悲。有大恒心则有清净容。
    玄奘法师便是如此,见到他的一瞬间,不会去注意到他五官如何,只觉得眼前人慈悲清净,如有佛光罩身。
    其实玄奘法师成名早,年纪并不老,哪怕西行十多年归来,现在也才四十多岁。
    只是旅途辛苦风尘仆仆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不少,倒是像个修行多年的老僧。
    但一抬眼,那一双明目,哪怕走过了万里,还是纯净如同一捧清澈见底的水。
    *
    在场官位最高的两位正卿上前,正式迎接了玄奘法师,并传达皇帝的心意,请法师暂住弘福寺。
    法师双手合十,谢过朝廷礼遇。
    之后鸿胪寺自然有安排的车马,送玄奘法师去皇帝指定的寺庙。其余官员们便可以上各自的车散去了。
    阎立本见姜沃留下来,不由奇道:“你不回宫去?”
    姜沃道:“我去送一送玄奘法师——师父与法师也是旧相识,有话让我带到。”
    阎立本点头:“是了,当年袁仙师与玄奘法师论过‘相面事’。那你快去吧,等回头有空记得去将作监,看我为今日之事所作之画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鸿胪寺那边,是崔朝负责送玄奘法师到弘福寺。
    见姜沃留下,崔朝便道:“太史令也请上车吧。”天气太热了,官员们也都不愿意骑马,今日都是坐车来的。
    姜沃先上前给玄奘法师递上师父的名刺,法师看过后,便颔首笑道:“知袁仙师安好,改日便请袁仙师来论‘面相’之事。”
    马车很宽敞,也备好了茶点。
    因知姜沃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,玄奘法师便与她说起十七年前跟袁天罡论的‘面相’之说。
    袁天罡是天下第一相师,当年还年轻的玄奘法师,曾拿着佛经去请教他‘佛有三十一相,八十随行好’之解。
    两人论了整整一夜。
    如今玄奘法师归来,关于‘相’,自然有了更多新的认知。很想与袁仙师再论一夜。
    此时见了袁仙师的徒弟,就先论起了当年事。
    崔朝在一旁,举止优雅地为玄奘法师和姜沃倒上凉茶饮子,摆好素点心。
    然后垂目安静坐在一旁听着。
    姜沃与玄奘法师论完,偶一眼瞥到崔朝,还是忍不住有些恍神,好似一张绝美的美人图。
    玄奘法师也侧首看了崔朝片刻,直到崔朝抬眼与他对视,玄奘法师才微微一笑:“这位可是鸿胪寺崔使节?”
    崔使节?这个遥远的称呼,勾起了崔朝的某些回忆。
    离开长安十七载的玄奘法师能叫出他这个曾经的官职,想来是……
    “法师去过阿赛班国?”
    玄奘法师点头。
    他是取得大乘经文返程的路上,听闻远僻的阿赛班国,有一位隐世高僧,这才又去了一趟。
    阿塞班国国王听说他来自大唐,格外客气周到不说,最后送行还亲自送出城门,并道:“上回送的还是大唐的崔使节。”然后用颇为熟练的汉语,跟玄奘法师唠了好一会儿那位崔使节的姿仪。
    玄奘法师本来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,倒是今日一见,都不必问姓名,就觉得这位必然是阿赛班国王口中念叨的‘崔使节’了。
    *
    送下玄奘法师,姜沃也没有多待——初回长安,又带回了那么多经文,玄奘法师一定有很多事要做。
    因此她很快告辞。
    倒是玄奘法师让她且留片刻,然后从车上无数的麻布包裹中,精准取出一个:“这是送给袁仙师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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