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长河奔流而去,一旦过去的,哪里能有百分百的真相。
    孙思邈又对姜沃道:“说来,十多年前,我还曾与你两位师父论过彭祖。”
    “你袁师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,只道让我也努力活,看能不能活个八百岁——倒是你李师父认真道,当时历法纪年可能与此时不同,所以误记彭祖八百岁,还与我算了好久。”
    姜沃眼前便浮现出‘袁天罡信口胡说,李淳风认真算数’的情形来。
    果然是两位师父的为人。
    她也笑了。
    所以,孙神医这便是考证不出彭祖来,就自己成为彭祖二号吗?
    她再也没问起过孙思邈的年纪。
    **
    贞观十七年大年初一。
    “起来了,咱们早些去换桃符。”姜沃睁开眼,就见媚娘已经梳好了双鬟,催着她起床。
    外头天色还是黑乎乎的呢。
    姜沃坐起来后,就觉鼻尖仍旧缭绕着一些烟火气,是昨夜烧竹竿的留下来的味道。
    她换过衣裳,刚走到门外,手里就被媚娘塞了一根桃符:“来,咱们一人贴一边,正是辞旧迎新。”
    到大唐已有六载,姜沃渐渐熟悉了大唐的过年习俗。
    门上并不贴对联,而是更换桃符。早就备好的桃木片,被漆成红色,替换掉去年已经颜色暗淡的桃符。
    又是新的一年了。
    至于贴门神画,自然也是没有的——毕竟后世常用其画像来做门神的尉迟恭将军,人家这会子还是活蹦乱跳大活人哩!
    换过桃符,就见陶姑姑亲手捧了一小坛酒进门来。坛口上还有一小碗调过水的朱砂。
    媚娘和姜沃,忙一个去接过陶姑姑手里的酒坛,一个去里屋取一支早就备好的新毛笔来。
    这是新岁必喝的椒柏酒,据说喝了能辟邪解毒,保佑来年康健。
    虽说姜沃对此持保留意见,但陶枳深信不疑。每回新年初一,都会过来盯着两人喝一杯才算完。
    今年也是如此,陶枳开了坛子,亲手倒出两小碗酒来,然后又用新笔沾了颜色极正火红的一点朱砂点在两人额心,口中念念为二人祈福:“来年除三祸,去百秧。”
    “好了,喝吧。”
    姜沃在陶枳的注视下,咽下这以小碗酸甜苦辣咸具备,滋味实在不美妙的椒柏酒。
    然后深沉状摇头叹息:“五味杂陈,这就是人的一生啊。”
    陶姑姑跟媚娘都笑了,陶姑姑还就着她额头上的朱砂轻轻戳了一下:“你才活多大,就知道什么是一生了?你们的一生,还都长着呢!”
    姜沃转头对媚娘笑:“也是。”
    媚娘也对她点头而笑:“嗯,来日方长。”
    **
    贞观十七年,宫中过年的喜庆还未散去,便有阴霾飘了过来。
    正月,魏征病重。
    太子太师魏征,这一两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。很多时候都不能上朝,自去岁元宵灯会后,再有宴饮,也是缺席的时候多,皇帝都是令人赐菜赐物过去。
    魏征这样病弱了两年,皇帝都有点习惯了,觉得,哪怕魏征偶尔上个朝,来谏一谏他,也很好。
    然而,今年刚过完元日,都未至元宵佳节,魏征忽然就病入膏肓了。
    二凤皇帝请难得在京的孙神医都去看过了,得到的结论跟尚药局的奉御一般——魏侍中已然油尽灯枯,药石惘然。
    于是皇帝旁的都顾不上,也不听旁人劝说未出正月,不好探重病之人以免冲撞龙体。
    而是坚持于正月初十带着太子李承乾,亲自到魏征府上去探病。
    见魏征气息幽微,二凤皇帝大恸,按住要行礼的魏征道:“卿保重自身。朕起的凌烟阁,卿还未亲眼见一见呢。”
    魏征的精神很差,闻言也只是动了动唇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摇了摇头。
    皇帝见从前张口就是大篇文章,谏的他有好几次恨不得砍人的魏征,这会子连话都说不出来,心底更痛,着意给魏征多些恩典:“朕将新城公主赐予你家为妇可好?卿跟朕如今是亲家了,可要快点好起来见新妇入门。”
    魏征的眼珠动了动,似乎想要起身谢恩,手指动了动,皇帝看出他的想法,连忙按住他的手:“不必起身。你有话就跟朕说。”
    挣扎片刻,魏征最终只道:“臣日夜所忧,唯有宗周兴亡。”
    这是魏征勉强吐出来的话,眼中落泪,字字如泣血。
    他只说的出这一句,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许多,他的眼睛在说:陛下,臣不是惦记子孙后代有无荣耀富贵,臣忧愁的是大唐江山社稷的后继啊。陛下已经开创了这样的盛世,这其中艰难险阻臣都知道。
    可是,陛下,要忧将来如何。
    陛下,国储不安,臣死也难瞑目啊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皇帝见他说了这句话,越发气促难安,就安抚道:“卿不必担忧,只管养病,将来朕还要等你来教导太子。”
    魏征又看向皇帝身后站着的李承乾。
    他眼神已经不太好了,但依旧能看出来,太子又瘦了许多,站在那里,像是一枚瘦长孤单的影子。
    魏征嘶声道:“殿下……”
    李承乾一怔。
    他一直觉得,不,不用觉得,他就知道,魏征是不太喜欢他的。来做他的太子太师,出言保他,不过都是按照父皇的心意,以及嫡长继承的礼法才去做的事情。
    因此跟着父皇来探病的时候,为了不刺激魏征,李承乾就一直站在后头不出声。直到魏征叫他,才上前,弯腰握住魏征的手:“师傅好生养病。”
    魏征只勉力吐出两个字来:“保重……”
    殿下保重。
    见魏征似是累的昏了过去,二凤皇帝也不好再呆,便让奉御继续来守着,他先带太子回去了。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父子两人难得同乘一辆车。
    但依旧无话,马车内的空气,似乎能冻结起来,然后沉沉砸在地上一般沉重。
    直到入了宫门,李承乾按照规矩要下车,换成太子规制的小舆回东宫。
    马车停下,皇帝这才说了一句:“太子太师的嘱咐,你听到了。”
    李承乾微不可见点头。
    皇帝见他神色淡漠,似乎毫不为老师的病重而伤心,不免更觉寒心,告诫道:“既如此,你以后好自为之。”
    李承乾这次连头也没点,只是自顾自掀起帘子下了马车。
    皇帝从落下的帘缝中,看到儿子扬长而去的背影,眉头紧蹙。
    次日,贞观十七年正月,戊辰,魏征过世。
    消息第一时间送入宫中。
    二凤皇帝黯然落泪,赐谥号‘文贞’。又命太子李承乾亲至相府,为太子太师举哀三日。
    *
    李承乾虽亲至举哀,但他是太子,自然不跟魏家子孙晚辈一般,跪在后头的草席上。
    他于灵前单独的一张矮榻上正坐,为故去的太子太师焚烧纸钱。
    魏王李泰,也前来拜祭。
    拜祭过后,李泰却未离去,而是直接走过来与太子坐在一处,将纸钱扔到燃烧的火里,然后轻声道:“父皇自是要护佑太子的,奈何天命似乎不佑啊。”
    “不知魏相过世后,父皇还会挑个什么人来护着太子呢?房玄龄房相?唉,他可是父皇用的最顺手的宰相了,在尚书左仆射上做了十多年,万一再被太子克死了……父皇只怕不舍得吧。”
    因二凤皇帝之前做过尚书令,所以他登基后,尚书省一贯是不设尚书令,尚书左仆射便是最高官职。
    能在此官位上,一坐十多年,足见房玄龄的本事。
    李泰也很想知道,魏征故去之后,父皇会不会还死保太子。
    他拍手去掉手上的碎纸屑:“太子也别担心,我这就进宫去问问父皇,要再给太子选一位什么太子太师加以‘教导’!”
    他把教导二字咬的很重。
    这些话是李泰来的时候,就想过好多遍的。
    他想要激怒太子——若是太子在魏征的丧仪上闹起来,亦或是像之前派人打张玄素一样,打他一顿,父皇必是要失望到底的。
    于是李泰特意挑了些刺心的话来说。
    谁料李承乾只是听着,脸色淡漠如冰,哪怕是烧纸的火盆就摆在身前,也未给他周身添上一丝暖色。
    李泰说的很痛快,然而见太子毫无反应,倒是有些无趣。
    唉,看来今日太子不发病了。
    真是遗憾。
    于是李泰很快走了,他不准备在丧仪之地多待,他要回去陪伴失了心腹之臣,甚为伤心的父皇。
    他记得,家里还有两份魏征生前替他改《括地志》的手稿来着。
    等他回去翻出来,一会儿拿去给父皇看,陪着父皇一起怀念魏征去!
    对李泰来说,魏征活着是太子的护身符,自然是讨厌的。死了的太子太师,却就是很好的陪伴父皇的借口了。
    第49章 双双谋反
    因有魏征过世之事,二月,凌烟阁的挂像仪式虽如期举行,典仪庄重,却少了喜庆之意——
    若说魏征逝去是新痛,那么看着早已过世的一幅幅旧臣画像,便勾起二凤皇帝的旧哀来。
    在他定下起凌烟阁的时候,功臣谱上已有十一位过世。
    今日阁成,魏征又去,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,阴阳两隔者,恰正半数。
    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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