仇与恩,情与义,恨与爱,难算得很,根本算不清。
    春愿走过去,踢开那把匕首,脱下身上披的棉道袍,裹在他身上。
    忽然,她就被唐慎钰抱住了。
    俩人谁都没说话,一个跪着,一个站着,相拥在雪天里。
    “我问你。”春愿轻抚着男人冰凉的头发,哽咽着问:“你刚把刀子递给我,要我杀了你,可是真的决心赴死了?”
    唐慎钰点头。
    春愿:“说实话,不然我要生气了。”
    唐慎钰拨浪鼓似的摇头,脸贴在她的小腹上,落泪了:“我不放心你,不能死。”
    春愿噗嗤一笑,把他抱得更紧了,泪珠划落,掉进他的黑发里,她打了下他的头,骂了句:“我就知道,鬼精的大骗子!”
    她回头看了眼寂寥无人的山门,轻声问:“你不是刻薄心窄的人,为什么把真相告诉褚姑娘?你应该晓得,她知道了这些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。你不在的这些日子,我曾去唐府找过你,你姑妈说,那天你差点掐死褚姑娘,她,是不是威胁到我了?”
    唐慎钰抱紧她,决定再说一次谎:“没有,你可别多心,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。是我和她吵太凶了,没留神把褚仲元卷宗的事说出来了,她觉得我故意作弄她,就对我拳打脚踢,我为了自保,才掐了她。”
    春愿一愣,好蹩脚的原因,她不信。
    罢了,有些事难得糊涂,他不说,那就有他的理由,何必追问。
    她扫了圈四周,山上白茫茫的,雪已经将来的路覆盖住了。尤记得去年的腊月天,也是这样的大雪天,她的小姐没了,她要报仇,于是褪去衣衫,跪在雪地里,求大人怜悯……
    “那时我心里眼里只有报仇,我看见程冰姿死在我眼前,我亲手把杨朝临挫骨扬灰了。”
    春愿苦笑,手附上男人的侧脸:“小姐没了,我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,我想随她去了,是你把我拉了回来,你说她还有个遗腹子在世。你虽然骗了我,但也给了我一个希望,后来我知道了周予安做的恶事,我不惜和你翻脸也要让他付出代价。如今他死了,我不知道该恨谁了,不知道将来该做什么,大人,你告诉我……”
    “阿愿哪。”唐慎钰松开女人,站起来,将身上披的灰色棉袍折好,铺在最上面那个台阶上。
    他拉住春愿,引她坐下,然后半跪在下头的台阶上。
    “瞧,走了这么多路,鞋子都脏了。”唐慎钰捧起春愿的脚,搁在他膝头,手抹去绣鞋边的污泥,满眼尽是柔情,“那天,你在我房中看到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,你知道,为什么第十八件是双鞋么?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唐慎钰用自己中衣的袖子给她擦鞋,“因为……我想你穿上它,好好走自己的人生路。人这辈子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短,若一直活在仇恨里,那也太苦了。”
    唐慎钰仰头,望着她:“阿愿,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,我希望你穿上新鞋,走自己想走的路。不要为了小姐,也不要为了我,就为你自己,按你的心意,不留遗憾地走完这一生,好不好?”
    春愿怔住,直愣愣地问:“你不管我了么?”
    一直以来,她好像都是为了别人而活。
    这还是第一次,有人告诉她,要为自己活、按自己的意愿活。
    其实,她对于遥远又未知的将来,心里是有些恐惧的、害怕的,但她觉得,大人的话是正确的。
    唐慎钰柔声道:“我当然管你,可你这辈子除了是小姐的丫头,我的阿愿,你还是你自己。”
    春愿收回脚,喃喃重复着那句“我还是我自己”,忽然,她眼里充满了粲然的光彩,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,点头笑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山顶密林深处,此时,一双阴鸷的眼正盯着道观山门前的那对璧人。
    裴肆拂去肩膀上落的雪,看上去波澜不惊的,唇角还浮着抹浅笑。
    哎,依照他之前设计的,如果周予安在牢中“自杀”,唐慎钰就洗刷不了杀人嫌疑,便是不坐罪下狱,只残杀手足这一点,也会让他的名声变臭!
    若是计划再毒些,撺掇着春愿去牢里探视周予安,紧接着这小子突然中毒暴毙,那么,春愿疑似毒杀周予安就落实了,不仅唐慎钰和春愿心里的这块疙瘩就结下了,而且还会引人遐想猜测,公主为何要毒杀小侯爷,是不是什么把柄落在小侯爷手里了。如此,假公主的案子就能不知不觉地推进了。
    裴肆噗嗤一笑,没想到,唐慎钰下手还真快,居然算计褚流绪杀了周予安,而且褚流绪竟然紧接着死了。
    他这大半年替人家养孕妇,好好的一枚棋子,这就没了……
    裴肆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,鬼迷心窍了,怎么就把卷宗给那小贱人了。
    他手指向春愿,“你说她是不是很不要脸,光天化日的,就这么大剌剌的和个光身子男人搂抱在一起。”
    阿余吓得腮帮子上的肉跳了两下,不是还穿着中衣么,哪里就光身子了,他知道提督吃味了,陪着笑:“是有伤风化了些,瞧着,唐大人好像在给公主磕头赔罪哩。”
    裴肆的手都气抖了,他碰过的东西,别人再碰,怎么就那么叫人恶心呢。
    他着实想不通,不解地问:“你说唐慎钰有什么优点?”
    阿余忙道:“他不过是个脏臭武夫。”
    “你照实说。”裴肆心里堵得慌,“我就想知道个明白,他哪里招女人喜欢。”
    阿余想了想,“他很年轻,还是从三品的高官,而且长得非常英俊,身段也甚是伟岸……”
    阿余看见提督脸黑的吓人,咽了口唾沫,不敢说了,忙笑道:“凭他如何出众,可越不过您去。如今您是陛下和大娘娘身边的红人,样貌更是比潘安还俊,公主看不上您,是她不识货……”
    裴肆狠狠瞪了眼阿余。
    阿余恨得拍了下自己的嘴,他赶忙岔开这个要命的话题,小心翼翼道:“提督,咱们回京吧,太后晌午就派人宣您了,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,若是去晚了,她又要冲您发火了。”
    第131章 霉桃儿 :李福
    裴肆策马狂奔回京城,他先去勤政殿给陛下请安,说了会儿话,急匆匆往慈宁宫赶。
    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,慈宁宫各处正在掌灯。
    裴肆今儿几乎整日在外头,吃了一肚子的冷气,十分烦躁,刚踏入内宫门槛,就听见阵调笑声。
    前头的石灯前站了个年轻俏丽的宫女,名唤春桃,正拿着根燃着的木签子点灯,她旁边立着个清秀白净的小太监,叫瓦罐儿,是慈宁宫总管太监李福的干儿子。
    瓦罐儿手里提着桶灯油,眉飞色舞地讲笑话。
    “最近京城里正当红的名角儿——娄东月,你知道吗?”
    小宫女点点头:“听庑房的公公们说起过。”
    瓦罐儿:“这娄东月嗓子可亮了,就像二八月的猫儿叫、叫…”
    小宫女不解:“叫什么?”
    瓦罐儿喵呜了声,挤了下小宫女的胳膊:“叫.春儿呗。”
    “讨厌,你才叫.春呢!”小宫女用竹签子直打瓦罐儿。
    瓦罐儿嘿嘿笑,嘴里连声叫“春儿、春儿”,身子往后一躲,哪料撞到个冷冷硬硬的石墙。
    一扭头,发现竟是裴肆。
    瓦罐儿吓得“哎呦”了声,赶忙撤开,哪料脚底打绊子,没站稳,竟把灯油撒在了那位夜叉爷的衣摆上。
    “提督恕罪!”瓦罐儿噗通跪倒在地,爬过去,捏起袖子连忙去给提督擦。
    裴肆本就窝了一腔子火,正没处发,看见瓦罐儿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来气,抬脚就往小太监心口子上踹,如此还不解气,又朝头上狠狠踩了十几脚,怒骂:“你当慈宁宫是秦楼楚馆?由得你这么污言秽语?”
    瓦罐儿这会子蜷缩住身子,抱住头,一声都不敢吭。
    这时,大总管李福从里头出来了。
    李福看到这情景,骇然不已,疾走几步过来,忙问:“提督,这孩子是不是冒犯了您?”他满脸堆着笑,腰杆儿深深弓下,双手抱拳连连摇,率先赔不是:“真是对不住了,提督大人有大量,眼瞅着马上就到年关了,何必与个猴崽子计较,您把他交给我,我这个当干爷的亲自打他板子。”
    裴肆并不把李福放在眼里,也根本不打算给这个面子,又朝瓦罐儿肚子连踹了数脚,脚尖摸索到瓦罐儿的脖子,像碾蚂蚁那样用力碾,“再叫本督听见污言秽语,就要你的命,把这桶灯油顶头上,在这里跪上一晚上!”
    处置完瓦罐儿,裴肆将怒火对准小宫女。
    小宫女早都被吓得魂飞魄散,脸色惨白,瑟瑟缩缩地跪爬在地上,头如蒜倒。
    “我知道你。”裴肆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宫女,他清楚慈宁宫每个太监、宫女的底细来历,冷笑了声:“你叫春桃,平素里做些洒扫粗活儿,是么?”
    “是。”春桃哭得可怜,想替自己辩解几句:“提督明鉴,奴婢方才好好儿点着灯,是瓦公公过来扯着奴婢说话的,奴婢什么都不懂,求您明察秋毫。”
    “哼。”裴肆没工夫断这种闲案,他只是听不得、见不得这个倒霉的“春”字而已,冷声叱:“叫什么不好,偏偏叫了个春,忒难听了,以后把名儿改了,叫霉桃!”
    说罢这话,裴肆厌恨地甩了下袖子,径直往里去了。
    总管李福颔首见了个礼,微笑地盯住裴肆的背影,等那位夜叉修罗没影儿了,脸子顿时拉了下来,他垂眸看向春桃,冷冷道:“下作卖友的东西,今晚就滚到净房洗太监的马桶去。”
    处置完春桃,李福俯身,将干儿子瓦罐儿搀扶起来。
    可怜,这孩子被打得七荤八素,脸上全是血,左眼红肿的像婴儿小拳头,眼珠子充了血丝,甚是骇人。
    “怎么样了?”李福轻声询问。
    “没事儿。”瓦罐儿强撑着跪好,委屈地掉眼泪:“我也没说什么,他怎么就要往死里打我?便是把灯油蹭到他衣裳上,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。前儿皇后娘娘来慈宁宫里请安,我端着香炉摔了一跤,不当心把香灰落在娘娘的手上,登时燎起个泡,娘娘用帕子遮住手,笑着说没什么,还叫我别声张,否则又是场是非。他提督大人就算再厉害,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奴才,怎么就敢摆这么大的谱!”
    李福显然在憋气,淡淡安慰:“行了,少说两句。”
    瓦罐儿扁着嘴:“论起来,您也算他的师父了,都是替太后娘娘做事,儿子就不明白了,怎么升官发财这种好事尽是他,您却只得个总管。”
    李福嗤笑了声:“为什么,因为我比他少了样东西呗。”
    瓦罐儿不解,好奇地问:“什么东西?”
    “爷爷我缺了心眼呗。”李福可不敢再说了,用拂尘轻轻扫了下瓦罐儿的背,劝慰道:“好了,犯在他手里,你就自认倒霉吧,以后躲着他些。今晚你若是跪下来不死,爷爷日后还疼你。”
    说罢这话,李福面无表情地往里头去了。
    呵,他缺什么?
    缺的是那张漂亮脸子,还有驴一样粗的“棍”子。
    哎,又一个不可言说之夜,人家里头高攀金凤去了,他只能外头伺候打点。
    李福冷着脸,心里呸了口。
    迟早要让这小子死在他手里!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裴肆打了个大喷嚏,心想大抵是今儿晌午大雪天里站久了,着凉了。他挑帘子进了内室,迎面袭来股浓郁的檀香,像泡了几百年的枯木,弄得人浑身不自在,那供桌上的菩萨,更是没一点庄严宝相,金身冷冰冰的,眼睛阴嗖嗖的。
    “上哪儿高升去了?”郭太后歪在罗汉床上,腕子上挂着串小叶紫檀佛珠,手里捧着卷经,缓缓翻了一页,“晌午就宣你了,怎地天黑才回来。”
    裴肆忙跪下行礼,他深知郭太后最不耐烦磨磨唧唧,他便从早到晚,一宗宗一件件事无巨细地汇报,“您知道的,最近驭戎监有些聒噪,张、王两位校尉因争抢差事闹得不愉快,小臣一大清早就去断这宗官司。还有陛下要给长乐公主盖个花园子么,地儿不够,就想把忠诚伯的府邸划过来。那宅子老伯爷家住了几十年了,自然不肯搬,陛下也不好强迫人家,小臣晌午的时候奉旨过去斡旋劝说,好容易说动了……”
    郭太后将经书撂到炕桌上,很是不耐烦。
    裴肆不敢说了。
    “叫你去侍奉皇帝,是怕他年纪小,容易被人撺掇利用了,你要时刻盯着他、提醒他,不是让你过去讨好奉承他,由着他的性子胡来。”
    郭太后掐着佛珠,气道:“国库如此吃紧,年底户部日日到哀家跟前“讨债”,他倒好,修公主府,流水似的赏赐往那野丫头府里送,如今又要大刀阔斧地修什么花园子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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