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7章 想来她一高兴,就不会摆臭脸了
    裴肆呷了口酒,沉吟了片刻,严肃地看向周予安:“照你之前说的意思,现在的那位公主是婢女假扮的,本督问你,那个春愿的外貌身形是不是很像沈轻霜?”
    周予安努力地回想,摇了摇头:“下官当初去留芳县的时日短,并没有深入接触这对主仆,曾在欢喜楼遥遥看见过一眼春愿,那个女孩外貌丑陋……”
    “丑陋?”裴肆眉头蹙起。
    “是。”周予安搓着手:“其实也不能说丑,她面相怪异,半张脸有嫣红的胎记,但五官还是不错的,成日家低着个头,真公主沈轻霜没的说,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,而且据下官暗中打听得知,春愿是个孤女,十多岁时被沈轻霜买回去的,两人名为主仆,实则情同姐妹,这些年片刻都未曾分开过。”
    裴肆闭上眼,试着站在唐慎钰的角度来想问题。
    假设真公主沈轻霜重伤亡故,那必得找个极其了解沈轻霜的女人来假扮,这个女人必得了解沈氏的言行、习惯、身世、日常,甚至知道沈氏陪哪些男人睡过……
    沈氏贴身的婢女,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,但最大的问题就是面貌。
    裴肆睁开眼,凑近周予安:“本督记得你上次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,你问本督,有没有发现公主越来越美了?而且你还说了句,沈氏被刺小产,就算身子是铁打的,也绝不可能在一个月内站起来。你还说,你在留芳县一直在套问那女人,唐慎钰到底带她看了哪位神医,是不是?”
    “对对对。”周予安兴奋得连连点头,暗赞这裴肆当真记忆惊人。
    裴肆捋了捋思路,又问:“你是不是发现公主的面貌在被刺前和被刺后不一样了?”
    “是!”周予安简直激动得热血沸腾,暗叹裴肆的心细如发,忙道:“被刺前就是漂亮又艳俗的名妓,被刺看神医后,面容确实有几分相似,语气动作神情都很像,但若是仔细瞧,不一样的地方还是很多。我一直在怀疑,可每当我想要试探她的时候,唐慎钰立马站出来,找各种差事将我撵走。”
    裴肆手指点着下巴:“你表哥行为的确不正常。”
    “原本我只是疑心,后头发生了一件事,坐实了我的猜测。”周予安狞笑。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裴肆问。
    周予安双眼危险眯住:“当时唐慎钰将我支开,叫我处理留芳县衙里的尾巴。记得那天是正月廿四,程冰姿白天被利州的石先生当街刺杀,晚上,我暗中盯着那对狗男女,果然发现他们带着杨朝临去了三鬼山。”
    “做什么?”裴肆忙问。
    周予安手呈刀状,划拉了下自己的脖子:“那女人将杨朝临推进满是火油的深坑里,拿银子把杨朝临砸了个半死。后头,她又往里丢了个火折子,活生生地烧死了杨朝临。”
    裴肆回想起那个娇小柔媚的女人,没看出来,她还有狠手的一面。
    周予安接着道:“当时我怕唐慎钰发现,不敢离得太近,但我还是听见看见了些,那女人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,怒骂杨朝临薄情寡义,还说什么‘我终于给你报仇了’‘没了你我活不下去’,后头我亲眼看见她要往火坑里跳,得亏唐慎钰眼疾手快,否则那女人必死无疑。”
    裴肆愣了下,照这么看,假公主对沈轻霜可是非同一般的情谊,很忠义重情哪。
    此时一阵清风袭来,牵动裴肆的衣角,他起身,在凉亭里来回踱步,再次捋了捋周予安说的话,极目远眺苍绿的松树,负手而立:“如此说来,春愿如何在一个月内祛除脸上的红痕,进而变成神似沈轻霜的模样,这是最要紧的症结,本督听你反复提起神医,那这个神医在哪儿?”
    “对!”周予安一瘸一拐地走进裴肆,笑道:“当初刚到留芳县时,唐慎钰就察觉出沈轻霜胎气不稳,说他晓得留芳县附近有位手段了得的神医,他脚程快,曾策马在一日夜内往返。所以后面沈氏出事后,下官猜测,他极有可能就是带着那个丑婢和沈轻霜去寻的那个神医,离留芳县不会很远,下官曾猜测过周边的三个县,清鹤县、曜县、枝丹县,也曾当面试探着询问过那贱婢,她很谨慎,并未吐露半个字。”
    裴肆斜剜了眼周予安,就你这德性,还骂人家贱婢。你这小畜生现在上蹿下跳,估计是爱而不得,又妒忌唐慎钰,这才翻了脸。但凡春愿姑娘对你流露出一点喜欢,你哪管人家是真是假。
    裴肆品咂着周予安说的每句话,眼里忽地闪过抹精光,眉梢一挑,敏锐地掐住周予安说话中间的一个漏洞。
    他转过身,笑吟吟地望着眼前这颇有两分姿色的跛子,“不对呀小侯爷,唐大人呈上来的密报,说你们是腊月廿七到的留芳县,正巧当日沈氏不幸被刺。可你方才却说,唐慎钰为胎气不稳的沈氏寻神医,曾外出过一整日,在某地和留芳县匆匆往返。照这么说,你们应当是腊月廿七前就到的留芳县,那时候沈氏还好好的。”
    周予安心顿时狂跳,脸色惨白。
    裴肆莞尔,他最喜欢看狗入穷巷的样子了,眉梢上挑:“本督虽说和唐大人有仇,可曾经好歹共事过,我晓得他是个有本事且谨慎的人。”
    裴肆故作不解,凑近周予安:“按说他做事不会出纰漏,可偏偏就出岔子了。你方才又说他在沈氏未出事前曾出去过,那这么看,留芳县就只有你在了。小侯爷,你出身显赫,曾官至百户,按说手段也不低了,怎么沈氏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事了?”
    周予安额上汗如黄豆,连忙摆手否认:“不不不,下官方才说错了,是沈氏出事后,唐慎钰说他认识位神医,急忙出去寻的。”
    “又扯谎了。”裴肆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,坏笑:“密档上写了,沈氏出事后,唐慎钰带着她连找了三位留芳县大夫,后头实在没法子,带她出城另寻名医。”
    周予安顿时面如死灰,脚一软,连退了数步。谁知不留神,腿弯碰到了长椅边,一屁股坐了下去。
    裴肆笑着走过去,俯身,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:“你失职了,对么?”
    周予安真正意识到了裴肆的可怕,此人不过从他寥寥数语中,就准确的拿捏住他的死穴,他这下是真有些后悔了。
    “你当时在做什么?”裴肆一分分凑近周予安。
    “我、我……”周予安极力在构思理由,想着怎么嫁祸到唐慎钰头上。
    “你别说,让我猜猜。”裴肆轻轻拍打着周予安的侧脸,笑得很坏:“爷们平常办差谈事,出入酒楼、点个妓.女唱曲儿太正常了,在京都你顾着脸面,风流不下.流,还算克制。在外头你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,去姚州上任的途中逛了百花楼,没道理到了更繁华的留芳县,而且身处在美人如云的欢喜楼,不去找个姐儿玩玩。”
    周予安只觉得胃一阵阵抽痛得厉害,这瞬间,他想杀了裴肆,可他早都听说过裴肆身边的那个阿余是万中挑一的高手,他身上有伤,绝对占不了任何便宜。
    要不,退出吧……
    “提督,我、我……”周予安呼吸急促。
    裴肆笑着问:“你失职的事,假公主知道么?”
    周予安咽了口唾沫:“应当不知道。”
    裴肆早都洞悉了这小畜生的恐惧和畏缩,莞尔:“当初你表哥为了保你,或许也是为了偿还你家的恩情,冒着杀头的危险篡改了密档。可如今他深爱假公主,不日就要做驸马了,你说到时候他是向着自己媳妇儿,还是向着你?”
    周予安呼吸急促:“您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裴肆只觉得这小畜生身上浊气逼人,他站直了身子,用帕子轻轻擦拭鼻下,极力暗示:“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,他之前不是已经开始动手了么,把你撵去姚州。”
    周予安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退路了,他扶着长椅跪下:“提督,小人愿为您肝脑涂地。”
    “快起来。”裴肆搀起周予安,笑道:“公侯之子,何必动不动就给我这样的阉人下跪,咱们是盟友。”
    周予安见裴肆语气蛮温和,略松了口气。
    谁知裴肆话锋一转,俊脸含着戾色:“予安,我话可说在头里,你要给我做事,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犯下半身的错了,如果让我知道一次,我决不轻饶。”
    “是、是。”周予安惊慌地咽了口唾沫,抱拳躬身,他小心翼翼地问:“敢问提督,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?可是要设局揭发唐慎钰么?”
    “哼。”裴肆白了眼周予安:“你有证据么,而且这党人如今风头正盛,别偷鸡不成蚀把米。”
    “您教训的是。”周予安眼珠一转,再问:“如今属下闲赋在家,正可以替您去查假公主和那位神秘的大夫,或者去盯唐慎钰……”
    “该让你做什么,本督心里有数。”
    裴肆冷冷打断周予安,淡漠道:“不要轻举妄动,先在家好好替老太太守孝,等用你的时候,本督自会知会你。”
    说着,裴肆又严肃地补充了句:“假公主这事本督亲自去查,你不许插手,更不许将这宗辛秘告诉旁人,明白么?”
    “明白。”周予安重重地点了下头。
    裴肆拍了下周予安的胳膊:“你放心,为本督做事,我可不会打压你,更不会亏待了你,等你出了孝,我最低让你做个京都千户,如何?”
    周予安狂喜,顿时将惊惧和犹豫全都抛诸脑后,连连给裴肆见礼:“属下多谢您提拔,多谢您,属下定当忠心不二。”
    说着,周予安忽然面含忧色,上前一步:“提督,褚流绪怎么办?她、她晓得我去过扬州。”
    “你想怎么办?”裴肆斜眼看男人,问。
    “您方才说过,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。”周予安搓着手,苦恼道:“只是唐慎钰这几日一直派人盯着她,我不好下手。”
    “你是怕到时候查到你头上,想让本督替你解决吧。”
    裴肆直接戳破这小畜生的心思,忖了忖,摇头道:“其实你当初的想法就错了。”
    周予安忙躬身问:“小人还请您不吝赐教。”
    裴肆仰头,望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,温柔笑道:“你与其撺掇着褚流绪纠缠唐慎钰,搅和黄大婚,倒不如,让她莫名横死在唐慎钰家大门口,那才有意思呢。”
    周予安打了个激灵,低下头,不敢多说一个字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这边,见罢周予安后,裴肆便携阿余下山了。
    半路上,他手指抠喉,将方才在山顶喝过的周家酒,连带着今早吃过的饭全都吐掉,直到吐不出来才罢。
    他洗了手,又从阿余手里拿过水囊,狠狠地涮了几遍口,掏出几颗香丸,含在嘴里,大步往山下走。
    裴肆心情还是很不错的,知道了假公主的更多秘密,他不由得盘思,姓唐的胆子可真大,当机立断。换他遇到这事,都得考虑许久,哎,也不晓得万潮那老家伙晓不晓得。
    大概不知道罢,一则沈轻霜被杀的事太突然,万首辅远在京城预料不到,二则这是欺君之罪,谁敢搞?
    所以,他还真有些佩服唐慎钰了。
    裴肆摇头嗤笑了声,唐慎钰以假乱真便罢了,怎地还把人家姑娘哄到床上了。哦,对了,真公主沈氏是妓,春愿若还是个雏儿,那事儿就大了。
    可惜了,好好的小姑娘,被唐慎钰那种臭气烘烘的畜生玷污了,甚至还被他卷进党争政斗里。
    裴肆忽然生起个异想天开的想法,春愿能被唐慎钰利用玩弄,那将来他是不是也能把她当棋子利用?毕竟郭太后年纪大了,说不准哪天一头扎进棺材里。
    正在此时,阿余凑上前来,轻唤了声:“提督。”
    裴肆猛地回过神来,轻咳了几声:“说。”
    阿余警惕地望了圈四周,这会子他们正走在下山的青石小径上,阿余低声询问:“要不要奴婢加派人手盯住周予安。”
    “那肯定要。”裴肆袖子拂了下身上,俊脸写满了嫌弃:“回去后把这身衣裳烧了,看见那种又毒又脏的人就恶心。”
    阿余掩唇笑,问道:“那褚流绪那边么?您看是灭口?还是另有打算。”
    “先观察着。”裴肆蹙眉:“毕竟这几日唐慎钰在,咱们不好下手,昨晚上周予安潜入是非观,也不晓得有没有打草惊蛇,先让人远远盯着吧。不过说起这褚流绪,我忽然想起一事……”
    裴肆勾勾手,叫阿余走近些,笑道:“你知道褚流绪为何对周予安这么痴心眷恋么?”
    阿余想了想:“因为小侯爷人长得俊美?”
    “扯。”裴肆翻了个白眼:“唐慎钰难道比不上他?”
    阿余摇头笑:“那奴婢就不晓得了。”
    裴肆嗤笑了声:“本督最近调取了当年的卷宗,又暗中寻了个那时参与办案的官员,略问了问,当年,褚流绪的哥哥褚仲元因科场舞弊案下狱,当时案子还在勘察当中,褚流绪想走通未婚夫的关系,把她哥哥轻判,甚至无罪释放。”
    阿余冷哼了声:“凡事总要有个章程,还能她想怎样就怎样?”
    “嗨,倒也不能这么说。”裴肆笑道:“到底亲疏有别,唐慎钰能包庇救护表弟,当时其实倒也能做点手脚,把褚仲元弄出来,弄个莫须有的罪名,糊弄过去就行了。只可惜褚老爷子太重视声誉,唐慎钰那时候又正值往上爬的关键时候,换做我,我也不管。”
    言及此,裴肆目光下移,看向阿余的后臀:“当时褚仲元在诏狱里受了不少罪,被人给奸了,拖关系给他妹妹带话,想换个地儿住。褚流绪还不清楚内里的缘由,急忙寻唐慎钰,要求给她兄长找个条件好点的牢房,唐慎钰还当那位大舅兄娇气,受不了罪,以正在查案的缘由婉拒了。这时候周予安出现了,动用了关系,给那褚仲元换了个单间。”
    阿余品出些不对,嘿然笑道:“小侯爷会这么好心?”
    裴肆促狭:“他对漂亮女人素来上心,再者,那是他表嫂嘛。”
    说着,裴肆抿了抿唇,坏笑:“后头褚仲元接受不了开除功名和流放的现实,在牢里上吊了,他家里人把尸体领回去,穿寿衣的时候发现那处有撕裂的伤,这才明白褚仲元为何要求换牢房,应该打这时候起,褚流绪就对周予安芳心暗许,更恨唐慎钰了。”
    阿余眼珠转了个过儿:“这小侯爷嫉恨唐大人,背地里搞了这么多损事,您的意思是?”
    “没错。”裴肆笑道:“本督现在怀疑,褚仲元的自尽,很可能是周予安的手笔,查一查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阿余躬身领命。
    裴肆十分不屑:“哎,你说这褚流绪感激归感激,怎么偏偏那么痴情,喜欢这样薄情寡义的畜生。”
    阿余摇头笑:“情之一事,最是伤人,那唐大人素来冷静,不也冲动之下夜半去佛堂私会情人的事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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