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不把你的东西搬走!”唐慎钰斥了声,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,“对不住了小姐,微臣约束家人不力,惊扰您了。”
    “无碍。”春愿颔首,不禁挺起腰杆子,心里有些小遗憾,若是这会儿没外人,大人肯定会夸她吧。
    她眼看着这对表兄弟将箱子搬走,屋里顿时清冷了许多。
    天色彻底沉了下来,京城地界儿的天是那种干冷的,春愿小声清着嗓子,抱着包袱坐到拔步床上,褥子很厚,而且事先用汤婆子烘过,特别暖。
    这时,雾兰笑吟吟地捧着个茶碗过来,半跪下,笑道:“您先喝些蜂蜜水润润喉咙。”
    说着,雾兰俯下身替春愿脱鞋除袜,温声笑道:“您可真博古通今,方才把小侯爷说得脖子都红了,他何曾吃过这样的瘪呀。”
    春愿呷了口蜜水:“嗯?”
    雾兰抿唇笑:“小侯爷的祖母和郭大娘娘同出一族,论起来,大娘娘还得叫周家老太太一声表姑,郭娘娘膝下无子,很疼爱小侯爷的,这人素来傲气,从不吃亏的。”
    不知为何,春愿忽然想起了玉兰仙,淡淡道:“小侯爷长得俊,自然受女人的喜欢。”
    雾兰笑道:“小侯爷模样是好,可小姐没见过裴肆,那才是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之姿,说他是京都第一美男子也不为过。”
    说着,雾兰脸红了,低下头忖了忖,笑道:“小侯爷这两日忙前忙后地给您拾掇屋子,采买新鲜食材,可见对您很尊重呢。”
    春愿没应声,她谨记大人说过的,宫里的婢女人人长了几千个心眼子,定要提防住,她转身,摸了把床上的被褥,忽然在枕头下摸到个硬.邦邦的东西,像是个长匣子。
    春愿将那匣子拿出来,打开,原来里头有封信,还有条海螺珠的手串,她晓得这东西可比寻常珍珠海珠名贵多了,这么一串不下百金,当年红妈妈托了不少关系,才在黑市买了一颗,那婆娘用金链子串起来,日日戴着显摆。
    这是谁送的?周予安?
    春愿打开那封信,字迹飘逸俊秀,她不晓得写了些啥,不过,落款那个安字却认得,大人在船舱里逮耗子时给她讲安乐公主的故事,写过这字。
    那多半就是周予安送的了,这人到底要做什么!
    “嗳呦!”雾兰掩唇轻呼:“好漂亮的手串!”
    “喜欢?”春愿递过去。“送你了。”
    雾兰吃了一大惊,跪着退了两步:“奴婢卑贱之身,如何当得起呀,小姐折煞奴婢了。”
    “那有什么的。”春愿拽过雾兰的胳膊,将珠子给她戴在手腕上,笑道:“我初来京城,到处都不熟悉,日后怕是要劳烦姐姐的地方多了,你要是不收,就是看不起我。”
    雾兰十分为难,没敢拒绝,恭顺道:“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奉您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朗月高悬,天空星辰璀璨,行馆里静悄悄的,彪悍卫军拎着灯笼,挎着长刀,警惕地在四周巡夜。
    唐慎钰洗了个热水澡,换了身衣裳,便去赶赴周予安的宴,谁知去了后发现,席面早都撤下去了,予安这小子换了寝衣,正坐在床边泡脚。
    唐慎钰扫了圈屋子,不论何时何地,予安总是很讲究,案桌上叠放着明日要穿的华服,跟前摆了与衣裳配套的冠子和玉佩,香炉里点了龙涎香。
    唐慎钰随意坐到方桌前,笑着问:“傍晚不是说要请我吃好的么?怎么没了?”
    “你一直忙着给她搬行李,布置巡夜,哪有功夫和我用饭。”
    周予安莞尔,面上风轻云淡,心里却骂,黑心的狗崽子,今晚所有人都安排了值夜,单把老子剔了出去,防老子就跟防贼似的。
    当然,周予安决不会说出心里话,他擦了脚,净了手,从食盒里端出三道下酒凉菜,一壶烧刀子,从桌面翻起两只酒杯,笑呵呵地分别满上,双手举起:“恭贺大哥,这回圆满完成了差事。”
    唐慎钰端起碰了杯,嗞儿一口饮尽,搓了把脸:“总算能交差了,他娘的,这些日子可把我累瓷实了。”
    周予安吃了块拌生牛舌,注意到表哥腕子上绑了块平安扣,他记得,当初在留芳县接待夏如利时,不经意见这阉狗把玩过,次日,这平安扣就出现在表哥腕子上,估计是夏阉狗送的罢。
    “利州那边如何了?”唐慎钰随意问了句。
    “一切安好。”周予安笑道:“曹大人使了点手段,把他舅父转移到利州坐牢去了,吃住都是单间,每日还能出去溜达种花,日子过得挺滋润,估计坐个五六年,等事淡一淡,应该就能出去了。”
    唐慎钰嗯了声,筷子头轻点了下表弟的胳膊:“我知道你怕燕小姐记仇,也担心那件事发出来,所以今儿有意奉承她几句,但真有些过了,人家说的没错,她还没进京当公主呢,一堆贿赂就先下来了,予安,你到底是坑自己,还是坑她?”
    周予安脸色有些不自然,喝了两杯,有了点醉意,冷不丁问:“你是不是喜欢她?”
    唐慎钰差点被酒噎住,冷着脸:“不要胡说,我是有未婚妻的人,不会对旁的女人动心。”
    “呵。”周予安显然不信。
    唐慎钰叹道:“过两年,等流绪转过这个弯了,我还是会娶她的。”
    “怕是难。”周予安喝了口酒,眼里储着春色,似想起了什么人:“她哥哥因你而死,她恨你入骨,估计死也不会嫁给你了。”
    唐慎钰笑笑,没接这个话茬。
    周予安斜眼觑向他表哥,又问:“那她呢?燕小姐是不是喜欢你?”
    唐慎钰被酒呛得猛咳,手捂住口,稍微有点慌,但还是镇定地左右看了圈,压低了声音道:“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别乱说。”
    “我可没乱说。”周予安促狭:“你们俩相处了那么久,而表哥你那么有魅力,生的一表人才,我就不相信她不动心,而且我冷眼瞧着,她好像很依赖你哩。”
    “她心里只有杨朝临。”唐慎钰咚地声将酒杯按在桌上,严肃道:“我不会逾矩做事,和燕小姐清清白白的,这次我帮了她那么多,她难免会信任我些,仅此而已。你可别瞎猜,更不许在外面乱说。”
    “不过开两句玩笑,你怎么就恼了呢。”周予安嘿然一笑,端起酒壶,给他表哥倒酒,忽然收起玩世不恭,问:“既然你对她没意思,她也不喜欢你,那么表哥,我可以喜欢她么?”
    “嗯?”唐慎钰眉头蹙成了疙瘩。
    周予安笑着打量他表哥,问:“不可以?”
    唐慎钰淡淡笑道:“仰慕嘛,可以,毕竟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,我也管不了你。但是予安,如果你是为了压我一头就去追求燕小姐,那就大可不必了,这种行径真的很卑劣。”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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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8章 周予安觉得自己被羞辱了
    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,兄弟俩谁都不说话,炭盆里的发香煤静静地燃烧,发出微不可闻的爆裂声。
    唐慎钰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,显然不悦。
    周予安低垂着头,指尖轻捻着掉落在桌上的牛舌,将肉碾成了糜,忽地,男人玩味一笑:“大哥不会是生气了吧?”他舌头顶着口壁,侧脸鼓起个小小的包,有意无意地讽刺了句:“大哥八面玲珑,交友甚广,什么上公公‘下’太监的,我可不敢得罪,上回我家老太太不小心惹怒了大哥,我忽然就从百户降成了总旗,那下回哩,是不是就要削我的爵了?”
    唐慎钰拳头砸了下桌子:“多少年前的芝麻屁事,你拉出来扯有意思没?你前段日子被降职分明是……”
    “是我倏忽了。”周予安抢着说了句,他两指揉着惺忪的醉眼,笑道:“对不住啊大哥,我喝多了,刚说的都是醉话,你别生气。”
    说着,周予安眼睛红了,长叹了口气,给自己找台阶下:“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心里都记着呢,我、我真没别的意思,就是怕她将来在陛下跟前乱说话,趁着这机会,少不得弯下腰奉承她几句,道个歉,其实我刚说什么喜欢都是开玩笑,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张嘴!”
    周予安还真打了下自己的嘴,苦笑:“我说,咱兄弟别为了个外人,就起龃龉好不?对了,下个月娘亲的寿辰,你会来吧?”
    “那当然了!”
    唐慎钰还想再斥几句,忽地想起了姨丈姨妈,长叹了口气,良久,他才幽幽说了句:“明晚回京后,我会和陛下密奏留芳县的事,你记住,咱俩是腊月廿七小姐出事后才去的那里,从未发生过玉兰仙这宗事,小姐这边我早都说好了,她会替咱俩遮掩过去的。这回你前前后后出力不少,我尽量向陛下请个功劳,看能不能让你官复原职,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,我不可能一直给你收拾烂摊子!”
    周予安酒上头了,脸颊红的像牛乳中掺了胭脂,牙几乎咬碎,唇都颤抖了,却笑得平和:“好,多谢大哥,我全记住了,来,喝酒!”
    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,便不欢而散。
    冷夜深深,四下里透着股疲乏的安静。
    唐慎钰匆匆回了屋,他用冷水搓了几把脸,吹了蜡烛,直接躺倒在床上,盯着黑乎乎的床顶发呆,阿愿这臭丫头心硬记仇,对予安防备心一直很大,而且从最初就厌恶质疑予安,压根不可能喜欢上予安,这点他倒是很放心,就是予安……也没事,多吃上几次闭门羹和白眼,估计就作罢了吧。
    京城美人贵女如云,那小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。
    没什么好担心的。
    唐慎钰如此安慰自己,他闭上眼,强迫自己去睡,可习惯了搂着她,如今怀里空荡荡的,倒真有些不习惯……
    哎,也不晓得她现在睡下没?这冷心冷情的臭丫头一直很抗拒和他逮耗子,又哭又骂又躲的,如今终于自由了,没人逼着她写字念书,估计很高兴吧。
    唐慎钰打了自己一耳光,清醒点,别胡思乱想了!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这边,春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。
    屋里热气氤氲,春愿刚刚擦洗罢,换了身厚软的寝衣,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子,默默坐到了拔步床边,偷摸瞧去,雾兰这时正麻利地拾掇浴盆,拧了个湿手巾,将她换下的袄裙表面擦了擦,用香熏后,这才搭在屏风上,紧接着,雾兰又将她换下的亵衣亵裤认认真真洗了三遍。
    忽然,雾兰抬头朝这边看来。
    春愿猛地低下头,用红木梳子一下下地通发,原本,她是想跟雾兰聊几句,打听打听宗吉的事,可又怕雾兰觉得她心眼太多。
    “小姐想不想吃宵夜?”雾兰起身,轻笑着问。
    “不了。”春愿摇摇头:“我怕积食。”
    雾兰扭头,看了眼今儿傍晚搬进来的两口木箱子,蹲身见了个礼,笑着问:“未得小姐的允准,奴婢万不敢动您的私物,现在请小姐的示下,需不需要奴婢帮您整理下?”
    春愿对这个懂分寸的丫头蛮有好感,摆了摆手:“不用忙了,等到了京城你再整。”
    箱子里有个小秘密,她不想让雾兰知道。
    “是。”雾兰恭顺地颔首,她走向立柜,从里头抱出被褥,往窗边下的软榻上铺。
    “你做什么呢?”春愿小声询问。
    “奴婢今晚给您守夜,您晚上若是要起来,或是要喝水,只消唤一声,奴婢立马过来。”雾兰扽直了褥子,刚转身,发现小姐微微蹙起眉,欲言又止的,雾兰心里转了个过儿,想着如今她和小姐刚见面,彼此都还不熟,忽然同住一屋,小姐难免有些不自在,雾兰迅速收拾起被褥,笑道:“奴婢该死,忘记自己来那个了,估计晚上要起来好多趟,怕是会扰着您休息,今晚奴婢去隔壁屋子睡,等过几日身上干净了,您到时若是想要奴婢守夜,只管召唤就是。”
    “好,好。”春愿忙点头,她发现和这个雾兰相处真的很舒服,不会有压力,不愧是御前伺候过的人,察言观色的本事真真是厉害。春愿笑道:“你也忙一晚上了,快歇着吧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雾兰笑着蹲身,在走之前,她特特将炭盆通了遍,往地上放了盆水,又稍微给窗户留了条通风的缝。
    屋里总算安静了。
    春愿就像挣脱笼子的小鸟,张开双臂,整个人朝后仰去,她拍了拍厚软的床,环视了圈华美的床帐,回想着雾兰的毕恭毕敬,忽然鼻头酸了,这原本都是小姐该享受的啊。
    小姐,我又想你了,你好久都没来梦里看我了,是不是气我不听你的话,没有回头,偏要来京城?可是,我想把女儿给你找回来呀。
    春愿心里酸酸的,叹了口气,侧身躺在被子上,也不晓得唐大人现在在做什么?睡了吧?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囫囵觉了,估计没她啰嗦,早都睡熟了吧。
    春愿叹了口气,觉得身子又开始发冷了,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最后心一横,索性起来,找了件夹袄穿上,端着烛台蹑手蹑脚地走向大木箱,打开,从里面端出个木匣子。春愿抿唇坏笑,掀开盖子,原来,里头竟是两只一大一小的灰老鼠,她把蔫不拉几的老鼠倒在地上,甚至推了把鼠屁股,让它们跑起来,然后轻轻把箱子合住,起身,深呼吸了口气,吓得尖叫:
    “救命啊!快来人啊,有老鼠啊!”
    尖叫的同时,她抱头往外跑,朝前瞧去,果然在顷刻间,外头巡夜的卫军哗啦啦奔进来三四个,而雾兰也披着衣裳从隔壁跑出来了,焦急地询问:
    “怎么了小姐?你别怕。”
    正在此时,只见唐慎钰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了,他显然是急着过来的,都没来得及穿件披风,手里拿着绣春刀,大步跨上台阶,冷眼盯着春愿,问:“怎么回事!”
    “老鼠。”春愿像只鹌鹑似的,蜷缩在雾兰怀里,都哭了:“好大个儿!我害怕!”
    “怎么会有老鼠!”唐慎钰蹙起眉,心里忽然明白了,他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,闷头进屋,不多时便逮了两只灰老鼠出来,愤怒地摔到地上,喝道:“都做什么吃的,怎么能让这种污秽的东西混入小姐的房里,若是咬坏了小姐,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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