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罢挥了手,那小厮退去,薛凌微笑看了看四周,松柏夏日茂茂,清辉底下尽显遒劲。
    她上前两步,也进到亭子里,与宋沧相对而坐,温和道:“我过几日,就要离京了,此去,该是不再回来,特来与你作个别。”
    苏凔抬眼,盯着她没说话,显是不信。薛凌笑笑垂了目光,道:“我也不是来问你去不去,你要在此处,也很好。”
    她并不担心宋沧安危,将来新帝登基,李敬思定然占着御林卫,有兵无权,跟有权无兵都是一件糟心事。他知根知底的文臣,也只有宋沧了。
    等明后日自个儿过去时,再与李敬思多提几句,利弊之处,想来他现在也极擅于衡量。
    至于霍云婉处,犯不上。大事才成,正要笼络人心,如果宋沧一心为君,想想也是个可用之才,不至于非要置之死地。
    薛凌道:“我也想看看你,力展魏武之计。”她将手放到台面上,犹豫要展开,却闻宋沧忽道:“沈元州,是不是你。”
    他跟魏塱一样多日不朝,可这么大的喜事,皇帝自然要昭告天下。天下皆知,哪有他不知的。
    薛凌手中一紧,惦记着沈元州递过来的那纸信,含笑道:“不是我,我没见过他。”
    苏凔面目渐恨:“我不信,伱特意过去,你会没见过他?”
    薛凌摇头道:“我过去,只是想找些东西,他在千军万马里,我怎么能见过他,你当真以为我是个神仙。”
    他仍不肯信她,死死盯着不放,他明知道她以前不屑于隐瞒,但这次就是怪的很,不管她如何气定神闲说没有,他就是不信。
    “你杀了他全家还不够吗?你要千里……”
    “我说我没有,我没见过他,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薛凌柔声打断,笑着张开手,两个指节长人偶乖乖顺顺仰在桌子上。
    “我寻着了清霏,带些东西给你。”
    “她人呢?”
    “她在那头当将军。”
    宋沧看将两眼,砸拳在桌,青筋暴起怒问:“她人呢?”
    那俩人偶被震的一抖,薛凌双手去盖着唯恐被震到地上,又缓缓推到宋沧面前,微笑道:“我不骗你的,她在那头当将军。”
    宋沧一把将东西捏住,手忙脚乱往胸口塞,塞进去后慌乱扯住衣襟遮了又遮,而后撇开脸指着往外方向道:“滚。”
    “宋……”
    “滚。”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    “滚!”他转过脸来,怒不可遏,切齿喊:“滚……现在滚……现在滚。”
    薛凌垂头起了身,哑声道:“我这就走,我……我去年……是她……是她说……”
    薛暝伸手将薛凌身子扯的一歪,沉声道:“我们走。”
    薛凌摆了摆手止住他,笑的卑微,祈求样道:“等等,等等,我几句话,说完就走。”
    她转与宋沧,垂头道:"我很快就回去接她,你有没有什么东西,要我带与她。
    她说她不回来了,那边,那边也还很好,和你这差不多。很快的,我过几天就走了,你今晚不与我,也……看看,过几天我再来拿,或者你送到壑园也行。
    你看如何?"
    宋沧手捂到胸口处,透过单薄夏衣压着那人偶轮廓,半晌仍只喊了“滚”。
    薛暝怒道:“她救过你的命,你有……”
    薛凌忙伸手盖在薛暝胸口,止住他声音,赔笑与宋沧道:“那你没有,就罢了。”
    她是救过他,那不是还想杀了他么,就是没能成,扯平了扯平了,就别再争什么恩怨,她与薛暝笑道:“你别说……你别说。”
    又与宋沧道:我要走了,我……我自个儿。自个儿有一桩事问你,你看……
    以前咱们,我说我……我说我也做得千秋,我也……他们尚且觉得我做得,怎么你觉得我做不得。
    你觉得我做不得,你……难不成,你倒认为沈元州做得?我……是想,换个好点的皇帝……也许……"
    他捂着胸口不肯放,即使被薛暝提醒过救命之恩,却还是难掩鄙夷:"你做不得。
    你们都做不得。
    我只闻有救天下而争天下,从来没听过,以争天下而救天下。
    你是救是争,你心里清楚。
    滚。"
    她躬身,分外诚恳:“那,你且让我看看,救而不争是个什么样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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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1098章 常
    薛凌说罢又微微颔首,转身与薛暝轻道:“我们走”。话落行在了前头。
    薛暝求之不得,看都懒得再看苏凔,转身追上薛凌,没走出几步便气道:“你让着他做什么,你二人过往,该他避你,不欠他分毫。”
    薛凌长舒口气,笑笑道:“总算有又忙活完了一桩。”她看头上彩云追月,徐徐步子淡淡语调:"那肯定不欠他分毫啊。
    那宁城外头埋了个箱子,这也没办法,还债总要低声下气些。算了算了,你替我留神些,万一他来送东西,好好收着,不要与他争执。"
    薛暝仍有怨气,别扭道:“你不是跟含焉说人死了就是死了,何必为个死人……”
    “哎呀,你居然还学会了拿话来堵我。”薛凌笑着打断,特停步揶揄看了他一眼,添了几分活泼样道:"人各有志,不必强求她。
    她本该在平城安安稳稳过一生,现在不过是回了原处。
    我也是,想回原处,路不同而已。"
    她抬手,捏了捏手腕:“还有一件事难办,难办过几天再去办。”
    两人行至门口,看门的老头拆了那包点心,正合葫芦里甘霖漫消夏夜,见薛凌转出来,站起惊问:“怎么这么快就出来,大人没上个茶水与伱们?”
    薛暝白眼翻过去,想说大家没打起来算苏凔今日命好。薛凌却笑道:“太晚啦,我是個姑娘家,怎么能留太久,我看大人身子见好,已然无恙,以后用不上大夫了。”
    老头乐不可支,点着她夸:“这话我爱听,用不着大夫,我家大人还没婚配,姑娘要多过来瞧瞧啊。”
    薛凌忍笑,告了别,行出街头闲话道:“我记得,去年苏凔高中,这老头连只母苍蝇都不肯放进去,唯恐给他家大人惹了闲话,现在苏凔失势,他就上赶着给人拉媒了。”
    薛暝沉默听了,街上行人已空十之七八,巡值的卒子开始来来去去,宵禁要开始了。
    赶着寻到了马车,他二人衣着富贵,没遇上什么乱子,回到壑园之后,看含焉房里灯火还亮,似有两三个小丫鬟在里面哭哭啼啼。
    薛凌迟疑片刻,并没推门去问,反转身与薛暝交代道:“说好了,明儿把她给我拦死了,别让我看到她。”
    薛暝点头,她跨进里屋,再没出来。去岁胡地里捞出来的倒霉鬼,终于让她完完整整护送到了京中。
    她躺在床上,辗转间想着薛宅里为数不多的过往,叫“花儿”的蠢货,叫“八斤”的男子,申屠易,含焉。
    各有归路,她在迷糊蒙昧里喃喃:“对不住……对不住,实在对不住。”
    对不住,当初,当初,对不住当初,都是些自身烂事,对不住。
    这院里,又只剩她一人,薛暝来说,含焉特将那只猫儿抱走了。一只畜生,出不了乱子,由了她去。
    薛凌躺在椅子上摇晃,笑道:“咱们去了平城,也养只猫儿,那头黄羊兔子麂子什么都多,碎肉根本吃不完。就算下雪了,也能打到野物来。”
    她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句:“他不肯跟我回平城怎么办啊。”
    薛暝不知这个“他”说的是谁,正疑惑,薛凌又自语道:“哎,回不回也得去试试。”
    他又歇了问的心思,闲过一日,初十天蒙蒙亮,依着逸白的话,有丫鬟来请薛凌。
    起身还是原路,换得一身宫女衣裳进到霍云婉处,惊见霍云婉未着僧衣,居然穿了……皇后的袍子。
    薛凌奇怪往软榻处坐下,目光游移又往外看,蹙眉道:“怎么……”
    霍云婉笑笑支了手,倚在桌上,道:“哪里怎么,瞧出不一样来了不是。早听得你回来,可近日宫中事多,往来不便,捱到今日才得了空处。”
    往来不便,今日都没改改路,薛凌只作不察,指了指霍云婉身上袍子道:“是有些不一样,你不是在潜心拜佛,怎么,这又要去拜天子了?”
    霍云婉拂过衣上凤凰绣纹,一双含情目瞧与她,娇声道:“哪里是我要去拜天子,明明是天子要拜父亲,凑个儿孙圆满,拉我去作个人头呢。”
    薛凌霎时明白过来,道:“你要去祭天?”
    “你不想我去?”
    “你去倒也正常。”宫女袅袅上了茶水,薛凌含笑拿了碗,想是魏塱祭天,要把霍云婉拖上,所以给她送了吉服来。
    不过,霍准死了后,魏塱大大小小祭过不少次,没见非要把霍云婉拎出去,这次……是为着……
    薛凌猜是霍云婉从中做了什么手脚,又觉得魏塱这个时候把霍云婉拖上也有好处。皇天厚土,有些祭礼是要有个妇人在旁边才能完满。
    最重要的是,霍云婉是罪臣霍准的女儿,把她拖上,是个无声的暗示,即告与旁人:朕有天恩浩荡,霍准死罪,朕仍能容着他女儿当皇后。反贼也好,乱臣也好,只要尽快归顺,肯定既往不咎。
    霍云婉定然也是想去的,各取所需,不谋而合,双双又成了当年帝后情深。薛凌笑道:“那,就那天?”
    霍云婉媚色不减,嗔道:“哪天,哎呀,咱们俩月不见,你不与我说些贴心话,怎地尽捡旁人事来说,负我朝等晚等,昼也等,夜也等。”
    薛凌道:“不是我故意耽搁,回来时没地儿换马,沿途又乱,路上只能且走且停,这才久了些。”
    霍云婉不依不饶,仰头撇目,轻“哼”了声问:"谁与你说这个来,你说你,好端端的拿着东西去,怎么还没开个头儿呢,就丢了。
    那东西,原是我千辛万苦造出来送你,你弃之如敝履,可见,是不把我放在心上。"
    薛凌颔首告罪,道:"我本是去刺拓跋铣,想以此博得沈元州信任,孰料沈元州也在箭矢上涂毒,射杀了拓跋铣。
    我亲眼看到他中箭,必死无疑,他既然死了,只能快点将沈元州杀了才是上策。
    现在两个都死了,我见霍知自有韬略在身,胡患撑不了太久,西北那头,不是非得兵戈才能消。"
    她看了眼门口,轻声道:“我帮你杀了魏塱,平城给我吧。”
    霍云婉姑娘家气性未消,逞娇“哼”声不肯理她。
    薛凌道:“我早说过的,我只想要个平城,换了新帝,有李敬思替你守京,黄家那头樊涛是你的人,沈元州已死,西北各城……并没有人人称反,都……都用不上诏安这个词。”
    霍云婉伸手将面前茶碗慵懒一推,撇嘴道:“啊呀,你拿李敬思威胁我,我不依的。”
    “我没有。”薛凌话出口,自个儿亦觉蹩脚,干涩解释道:“我既然只要平城,怎么会有威胁一说,他是臣子,总要有个忠心处,与魏塱是万万不能,与你不是很好么。”
    霍云婉笑瞧着她,似怨还怜,似假还真:"你呀你,你说,汉界楚河之上,好好的卒子走到了士相旁,将军就在咫尺,它要往后退。
    这棋,该怎么走啊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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