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凌将东西搁回盒子里,目光往左手方瞟了一眼,那里暗处站着的应是周遂,旁余方位也有三两暗卫护着,虽说都是自己买来的人,到底事关重大,仍不敢在壑园把话说太明。
    她起身,啪嗒一声将盒子扣上,嚷嚷道:“走走走,与你接风,走个好去处。”
    薛暝只当她是为了避开壑园人眼,此举固然好,然今日……他犹豫片刻,轻指了指头顶道:“看这天色,怕有骤雨,晚间寒凉,不如明日再去。”到底这兵符又不是等着下锅的米,要再问些什么,晚一日也问得。
    薛凌全不当回事,已起了身,摇晃着盒子朗声笑道:“快些快些,你我要走便走,哪管它头顶下不下雨。”话落即转身迈开了步子,大声喊“来人”,想先遣人去备着马车。
    薛暝知她性子,本无意再劝,这厢劝也没地劝去,赶忙跟着起了身。不消多时,二人一道顶着疾风出了壑园角门。
    今日车夫又是那张二壮,一见了薛凌即连声赔笑,说是多日未听得园里唤,还当是姑娘不要他驭马了。话没说尽,见后头冒出个薛暝来,赶忙又多奉承了两句,开口喊这位爷许久未见。
    大抵是这个“爷”字用的好,薛暝笑意愈甚,薛凌却一改先前兴致,扬手遮了额瞅着天,愁道:“风大的很,呆会若是下起暴雨来,张大哥可还牵得住马?”
    看她模样,似是十分担心,薛暝立马敛了笑意,一时有些茫然。刚刚在屋里,不见得薛凌怕下雨,这会子都走到门口了,总不能是真个儿体恤马夫。
    张二壮扯直了脖子,嚷嚷就算下起刀子来,他叫马往东,那畜生绝不能往西,下场雨算个甚事。
    薛凌恹恹神色未改,颇有些没好气:“这么厚的云,不知雨得多大,一会真下起来了,叫人玩也玩不畅快,尽担心如何回来。”
    薛暝蹙眉,总觉着她不该是为这事。张二壮却是一拍胸脯,傲道:“我说这雨今日下不起来,姑娘且瞧着吧?”
    薛凌一歪头,多了些娇气:“你怎么知道下不起来。”
    张二壮愈发得意,笑道:"咱底下人见得多了,你瞧那云是吓人了些,可真要是下大雨的云,黑是黑了点,薄的很。
    我看这云,黑且厚,跟个滚轴似的往天边乱翻,还带土黄色,多半是在堆雹子呢,就今儿中午那太阳,最快也得今晚去了。若是下雪霾子,估计是要明儿早间才下下来。"
    薛凌此时方笑,开怀问:“你说这些。究竟准不准啊。”
    “准不准,姑娘可瞧着。今儿开春以来还没下雪呢,哪年哪月不得下几场,我看这不是雨,不信,明儿早上就知道了。”
    薛凌嘻笑出声,甩手抬步上了马车,没等薛暝坐稳,即催着张二壮快些往临江仙去,语间顽劣道:“若你说的准,我定要好好赏你些东西。若说不准,再也不要你赶马了。”
    张二壮一面催马,一面讨好着求饶,只说天爷的事儿,猜猜造个口业,哪有准数呢。
    二人隔着帘门笑笑闹闹,一路到临江仙,虽头顶还是黑如锅底,却果真是半个雨滴子也没打下来。
    薛凌抬头望了眼天,心满意足往门里走,后头薛暝与张二壮俱是跟着看了眼头顶。张二壮自不必提,薛暝实属想不透薛凌何以对张二壮如此热络,她究竟在不在意天将大雨?
    然头顶只得一片乌漆嘛黑,并无答案,倒是从目前状况来看,张二壮说的话确有道理,想来呆会不至于要冒雨回壑园。
    薛暝未敢多作停留,赶忙跟着进了里面。今日街上冷清,临江仙亦是门可罗雀。一有客人,眼尖的小厮丫鬟连忙迎了上来。
    薛凌见是几个个生面孔,默默环视了一圈,似乎账台前站着的迎客掌柜都换了些,不知幕后之人是不是也换了。
    她心中计较,又劝说自个儿今日是客,哪管主家是谁,高声吆喝了走雅间来,惊的那掌柜在一旁下巴上胡子翘了又翘,暗恼这是来了个什么祸害,太后封陵的大日子里敢如此轻狂招摇,自身惹了祸事不要紧,牵连临江仙上哪说理啊。
    幸而小厮反应快,扭着脖子压低嗓音催赶紧挂个牌子,也不问来者姓甚名谁,直直将人领去二楼。
    屋内陈设倒是未改,薛凌直奔窗前软榻,歪倒在上头,拿出那盒子摇晃笑道:“怎做的这般好,我看上头旧色都做的极巧,真真跟用了百年一样。”
    话落才复打开盒子,将东西重新拿出来举在眼前看。正仔细处,窗外一道惊雷闪过,薛凌身子一震,忙向外看去,复愁道:“也不知这雨究竟何时下。”
    两人独处,薛暝多了些随意,道:“怎么很是关注天道,可有要紧缘由?”
    薛凌收回目光,仍细致打量着那枚兵符。像,真是像,找不出来半点不像,足够了。
    只是这雨,她又往窗外瞧得一眼。垣定离京数百里,即使京中下雨,垣定也未必会下。可世事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
    说来最近半月一直是阳春艳日,正缺一场春夜喜雨。若今晚天降甘霖,垣定那把火,怕是很难烧起来。如果少了这把火,胜负是谁,就很难说了。
    她并不知魏塱在祭礼上所言,却难免想起陶弘之那张纸条:地虽生尔材,天不与尔时。
    她不怯反傲,今时今日,人事已尽,要看天了是么,那就看看,所谓天意,究竟如何?
    薛暝听来,薛凌语气甚是平淡:"不算要紧,只是我在等火,天要下雨。
    这贼老天,好不给面子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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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939章 不知春
    往来见多她张狂,薛暝不厌反笑,就说自家姑娘怎么着也不会和个马夫熟络到闲聊天气来。至于等的是什么火,更是全不在意,烧哪都使得,何须管这么多。
    薛暝道:“如此,那倒是希望马夫说的准些,明日再下。”说罢笑转了话头,道是亏了以前江府的路子,寻了个传承几代的中间人,专做赝品功夫,瓷玉书画,铜铁金银,没有他不会的。
    薛凌捏着那兵符不放,她是知道一些风雅爱好,类似上古的骨殖秦王的玉,又或是战国的鼎炉汉朝的剑,这些东西,动则以千万两银钱计数,自然免不了有人作假坑蒙拐骗。
    只是,若手艺登峰造极,早就赚得盆满钵满,哪会放着金山银山不享,跑来造这老虎。她奇道:“这样的人,只需坑得一个蠢货,一辈子吃喝不愁,应是不缺钱银,如何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你做这事。”
    薛暝笑道:“中间人自是一辈子吃喝不愁,可真正有这手艺的,不过是在某处别院给人干苦力活儿罢了。我买了两个来,是一对师徒,将人带去了棱州一处荒山。因不敢张扬,事事都得亲为,人力所致,这才拖得久了些。”
    说话间自续了茶水,本想往窗前薛凌手里放一盏,看她一手拿着盒子,一手捏着兵符不放,便歇了这心思,另问道:“京中可还太平?”
    薛凌目光又往窗外,身上多添懒意。壑园虽也自在,终不比临江仙能彻底放开来。正欲答话的当儿,小二高声喊着推了门,举着托盘送了三四样果子。
    别的倒不新鲜,其中一碟,说是今年的新牡丹,巴掌大的一朵,只取花蕊处三两瓣,裹了面糊炸的酥脆,一点咸盐在上头,正是这几日临江仙的招牌菜,唤作芙蓉春。
    小二说的唾沫横飞,只见那姑娘始终倚在软榻上,丝毫不见得新奇,自讨了个没趣,巴巴喊了剩下菜名,悻悻退了去。
    薛凌这方笑抬了脚,撩眉到桌前坐下,笑道:“四五月才有的花,这才三月初初,他家什么东西都快旁人一头。”
    说罢自拿了一片塞嘴里,嚼得咔哧两声,其味不错,又拿了片在手里瞧。牡丹别名唤作木芙蓉,芙蓉春这个名字着实应景。
    窗外是芸芸众生不堪言,窗内是临江仙人赏牡丹。
    她拿着那枚兵符,与魏塱捏着那卷捷报,是一样的神采飞扬。
    几枚春色下肚之后,薛凌将那兵符放回了盒子,推给薛暝道:“他们总是留意我多些,你替我收着,哪日我要用了,再问你取来。”
    此话信任非常,薛暝心头一热,忙应了声,又闻薛凌道:“收拾的干净吗?”
    薛暝一愣,转瞬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善后事,郑重点了头,轻道:“很干净,便是有人查了去,亦是死无对证,离京千里,断不会牵扯过来。”
    薛凌笑意大盛,一手再去拿桌上吃的,一边闲话般道:“那就好,你听说了没,那个雷什么珥死了。”
    “听说了,是沈将军斩的人,罪他贪墨军需。”
    “吓死人了,没曾想沈元州这般厉害,短时之内就查到了棱州,早知如此,也让他死无对证的好。”她吃的鼓鼓囊囊,往薛暝面前凑,指着自己眼珠子道:“你看,里头米粒大个红点都能让沈元州抓住啦。”
    薛暝鼻息一顿,往后仰了些,他是知道薛凌眼里有伤的,真当是此处漏了破绽,忙问沈元州如何。
    薛凌笑笑退了去,仍是漫不经心抓着东西往嘴里塞,道是也不如何,那姓雷的不知是个伤,只说是颗红痣,惹了沈元州满京城找人。
    薛暝一时紧心,跟着问得仔细,唯恐哪处不留神将祸事惹了来。二人问问答答,作了个风雨欲来的山外闲趣。
    而所谓死无对证,至少是两条人命牵涉其间,所费言语,尚不及她眼底米粒之伤的一半。
    原依着薛凌的意思,是要坐到夜半再回去,然戌时将近,小二来催,说是要打烊了。往来临江仙一直通宵不禁,吵得两句,才知近来江山事多,京中宵禁愈发严了。
    估摸着,是主家授意,所以掌柜的恪守规矩,按点关门。她看窗外已黑尽,楼下灯火寥寥,天上是一池浑水,半粒星辰都找不出来,更莫说月光。
    依着心头脾气,甚想摆出架子来赖得一晚,量来以今日之势,非要此地留一间灯火,苏远蘅来了也只有低眉应声的份儿。只踌躇两回,仍是叹气起了身,憋着嗓子抱怨:“处处寻不来个舒服。”
    薛暝看她架势是要走,起身抿笑站到一旁,等薛凌先行。不想她人到桌前,并未直接出门,而是就着桌上壶里剩余茶水缓缓续了一满碗,眼看着都要漫出来。
    然她小心翼翼端到嘴边,却只轻啜了小口,复抬手举到薛暝面前,一改先前娇憨,张扬道:“这雨还没下,看来,天意多半在你我这头。”
    薛暝眉眼愈发温柔,含笑片刻见薛凌那只手迟迟未收,跟着拿了自己茶碗,凉茶未换,恭敬举了去。
    未料得薛凌重重将杯子推了过来,两只脆瓷相撞,里头琼浆四溅,漾了樊涛一脸。
    京中固然宵禁渐严,临江仙已算是收的晚,别的地儿,伙计都该打鼾了。然垣定正是酒兴浓时,杨素和一众人,喝得颇有些人事不醒。
    早间初进城时,尚有戒心在身,整日过去,该查的查,该点的点,他自认城中情况已是确认无疑。
    抓来好些个男女老幼,皆说眼看着那名叫樊涛的男子拎着黄承誉的人头到了城门前,请各百姓生民做个见证,黄承誉已死。
    再听得底下人报,城中兵马俱是苍白如纸,少有能站稳的,皆是丢盔弃甲卸了兵刃等点册。人去了怒骂殴打,一个高声吭气的都没有。
    至于几个黄承誉的心腹,更是自缚了手脚请罪,不求自己有个活路,只言家中妻儿老小无辜,往日在黄承誉治下,实乃不得已而为之。
    这些也就罢了,城中五步必闻涕泣,十步必见伏尸,惨是惨了点,不过,这只能说明,城中是真的水源尽毁。
    如此情况,杨素谨慎归谨慎,防备之心却是一卸再卸。再得底下吹捧两声,飘飘然之间,晚间的庆功宴办的颇为热闹。
    上头将领监军自不必提,下至伙夫马卒,都分了几杯好酒去。也就是同为梁民,不能大肆搜城,不然一旦城破,城中岂有家门能保得全锁在。
    虽是时日艰难,樊涛仍凑了几个歌舞乐伎,吹拉弹唱一应都是绝色佳人,裙带翻飞间,杨素醉眼迷离道:“你跟了黄承誉许久,倒也下的了手。”
    樊涛垂头弯着嘴角既无心虚,也许谄媚,寻常道:“求个活路罢了,城破只在早晚,换了将军里,一样舍不得给人陪葬。”
    杨素醉笑数声,举杯喊请,实则鄙夷翻了手腕,满满一杯酒尽数翻到了樊涛脸上。
    两面三刀小人尔,古往今来谁瞧得起这样的货色。只樊涛既杀了黄承誉,便是功臣,即便有罪相抵,估摸着将来也能领些赏去,至少圣旨未到之前,轮不到杨素拿他性命,还得先好生待着。
    是而表面功夫,谁也不敢戳破,杨素暗里给人难堪,明面上却赶紧连道自己醉了,又唤人来给樊涛擦了酒渍。
    有人进来叩头作揖,请杨素先赏些清水给城中兵马解解燃眉之急,说是两三天滴水未进,好些人怕是撑不到明儿个了。
    杨素只作未闻,三两句场面话打发了去。他的兵马是破城的,又不是运水的,便是运了些,那也要顾着天子名声赶紧去救济城中百姓,哪有功夫管黄承誉旧部死活。
    再死多些,反倒好了。若非为着先帝忌礼,还要再拖几天。如今虽是进来了,防着死灰复燃,还打算困个几日,岂有解他燃眉之急的道理。
    屋内笙歌未歇,屋外亦是雷声隆隆,那场将下未下的雨,竟当真从京中盘旋至垣定。
    然薛凌不希望这场雨下下来,魏塱也不希望这场雨能下下来。他知杨素能破垣定,正是仗着毁了垣定水源。
    虽现今人已入了城,可若今晚便下雨,难保黄承誉旧部会不会借水一战。而杨素就在垣定,更是深知其中厉害,焉能希望来场雨?
    至于那些佯作中毒的黄承誉旧部,更是提心吊胆,一旦这场雨下下来,那火便燃不起来,到时候真是假戏成了真,黄承誉一颗大好头颅,白掉下来。
    大抵人心真能上达天听,子时过半,那个在黄承誉身死当晚哭嚎“下雨了”的妇人,终没能等到滴雨落面。倒是晚间寒气骤降,薄霜笼了满头,与她的夫君白首同眠。
    壑园里薛凌还靠窗,不时往手里呵着热气,喜笑颜开的瞧着窗外满目漆黑,心中暗夸:真是好个霜天。
    此时下霜,看来张二壮说的颇准,今夜无雨,明日有雪。不过,都这会了,准不准的也无妨了。
    暗处薛暝尚没寻出个好地方藏兵符,且随身携在了袖笼里。事关重大,在他眼里,又是薛凌信任的一种象征。念及晚间薛凌笑意,忍不住指尖缩回袖里轻触了一下轮廓。
    寒铁在无声处着火,继而火光大盛,映出一张老僧的脸。
    他向着齐秉文单掌行了佛礼,慈悲道:“时辰已到,施主请吧。”
    齐世言睡在一堆枯柴里,腰间配着枚“礼”字玉佩显眼。白日里还未见得,应是后来挂上去的。齐秉文深吸口气,上前轻道:“伯父一路走好。”
    他将火把凑近,哗啦一声,垣定烧着了半边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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