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敬思稍松了口气,想着薛凌一贯好作场面功夫,估摸着也就是丫鬟提了句永乐公主让她置气。当下佯装斥责了两声,赶紧让人退下去,又邀薛凌往花厅,说是饭菜已经好。
    薛凌撇着嘴起了身,与李敬思擦肩过时轻道:“看吧,丫鬟都瞧出来了,李大哥还不放在心上。”说罢走在了前头。
    李敬思沉沉出了声气,没答话,跟着薛凌一路到了饭桌。瞧桌上好像确然都是些时鲜,别无贵物。然抛却心头不利索,吃着倒也爽口。
    零散再聊了些闲话,饭饱之后,薛凌忙打着嗝说要告辞,那厢丫鬟拎了锦盒来。瞧不出材料,但见上头是贝母嵌的八仙图,八仙对八鲜,很合今日的景。
    李敬思笑道:“给,你爱吃,带些回去。”这会子也不嫌弃槐花不槐花的了,反道:“虽路边多见,我这却是现成的,省了你命人去摘。”
    说着献宝似的接了那盖子,里头居然还有内层,他指着与薛凌道:“瞧,这玩意可真是讨巧,用的是南地来的天丝棉做了里子,可以隔热防寒。既不会烫着手,又可保温。你这会子拎回去,半夜吃还是热乎的呢。”
    薛凌眼前一亮,接了手道:“怎么我以前没见过,以后出门也让底下做些好菜放着,省了一路凉水就饼子啃。”
    李敬思笑道:“那你等等,我吩咐库房再取俩盒子来。”
    薛凌忙推道:“行啦行啦,连吃带拿,哪有这回事。难不成,李大哥觉着我是买不起这盒子了,瞧不上我来着。”
    “你这可是冤了我去。”
    薛凌拎了拎盒子,笑道:“走了走了,天都要黑了。”
    李敬思跟着相送,二人直至园门口,再没提永乐公主之事,倒是薛凌交代道:“苏凔近日抱恙不朝,若有不妥,还要李大哥帮他周旋几句。”
    李敬思连声应答:“那是当然,你不说我也要顾着啊凔的。”
    薛凌心满意足上了马车,车夫扬鞭时,她从窗口探出头,见李敬思还站着,笑道:“李大哥赶紧进去吧。”
    李敬思答好,二人就此作别,天边晚霞绚烂,看样子,明儿也是个大好晴天。她再没提那秋千之事,由得李敬思想拆便拆。
    当真是相处久了,狼和兔子都有几分情谊在。自去年结识永乐公主,又因黄家事与她多添亲密,倒忘了这个人,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    既不是个好东西,如今又是一粒废棋,何必想法设法让她如意。真若不识好歹,还不如消失了干净。
    薛凌又记起齐清猗来,只说这蠢货不知是走到了哪。她忧心了一瞬战事,却想着齐清猗两不得罪,又有多人护送,该不至于出乱子。
    许是宫里新添丧事,街上较之前两日多添萧瑟。幸而逸白办事周到,驾车的正是薛凌说喜欢的那个男子,今日始知,人姓张名二壮,听来便知是父母随口一说。
    有了这么个人坐在前头,一路耳朵都没清净。薛凌听他先夸李府气派,又说李大人真是平易近人。
    走出一段路,便说街上冷清,今年流年不利。又走几步,突而兴致高昂,说幸亏当今皇帝英明,连带着不忘夸薛凌宽厚,说白先生特交代给他涨了月银。
    薛凌倚在车窗处笑,她是宽厚,趁着那男子兴致高的当儿,温声将盒子递了出去,笑道:“今年新作的碎玉糕,可好吃了,你尝尝。这里头有天丝棉的料子保温,大半夜也不会凉呢。”
    张二壮手忙脚乱,喝停了马,靠在路边双手来接。本说是要带回去吃,薛凌催着他尝,盛情之下,见人毕恭毕敬捏了块在嘴里。
    嚼罢一口,却是大失所望:“这不就是刺槐苞子,乖乖,这盒子都能买百十颗树来,我当真是碎玉来。”
    薛凌忍俊不禁,刚要笑,见张二壮貌若疑惑又咬了一口,好像是怀疑他第一口吃错了。
    她耐着性子等,以为这人该再说出什么傻话来。不料张二壮说的是“还真是槐花,这怪了,六七月份才有的东西花,这才二月怎么就上桌了。”
    他这才意识道自己没见过世面,忙不迭跟薛凌赔罪,夸着京中各家富贵,真不愧是李大人府上流出来的东西。
    好似这东西,若六七月份作糕,那就是寻常东西贱如土。偏它二月上了桌,那就身价百倍贵如金。
    薛凌撤了手,仍由帘子滑下来挡住视线,语调倒还活泼,催着车夫道:“快些回去吧,天黑了不好。”
    张二壮忙盖上盒子,再次催了马。薛凌复靠在车厢上,晃晃悠悠等回园。真是些怪事,她想。槐树究竟几月开花,自己也不识得,以前又没吃过这玩意。
    可二月也好,七月也罢,不都是个槐花么。
    李敬思也怪,明县渔家出身的人,连槐花几时开都不知道了,还在那得意洋洋称春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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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899章 不知春
    薛凌轻叹了口气,想着李敬思官大谱大,忘了槐花何时开也正常,自个儿还生来就不曾留意这玩意儿几时开,人家无非往前走,怎么就自个儿天天往回看。
    外头车夫还在念叨,说的是今日不见壑园小厮跟着,姑娘到底是个姑娘,独自一人往李府走,传出去就是瓜田李下,搁在寻常人家,哪里得了哦。
    她半眯着双眼,仍旧是靠在车窗上,既没答话,也没喊人住嘴。有这么个蠢货念念叨叨,说的是些芝麻谷子大点事,语气却跟天塌了一样,真是有意思。
    薛瞑曾问,这人蠢笨,何必留着。
    蠢笨有什么不好,唯有在蠢人面前,那根日日绷着的弦才得片刻松弛,像极了呕心沥血的帝王,养两个只会歌功颂德的谄臣。
    为求戏真些,回到壑园,薛凌不忘遣了个人去跟逸白只会一声,说是沈元州那处并无大碍,不必放在心上。
    数日一晃即过,人不在身边,方知重要性。薛瞑离京几日,院里越发无趣。含焉忙的饭都顾不上吃,晚间来给个总账目也是匆匆忙忙。
    薛凌本备了些说辞,类似旱则资舟,水则资车,如今正是各方动乱,备粮也是合乎其理。然含焉并未问起过,账目上大衷米面来往所为何事,盐铁去送又为何人。
    不问也好,省了唾沫。
    十四日午后,她已在拾掇东西,打算下午往隐佛寺给老李头烧香,晚间就此住下,第二日直接去霍云婉处即可。
    这几日天晴,园中花香犹盛。消息又多传了些回来,垣定仍未城破,只是战事一日惨过一日。第一批抽丁悉数造册,全部赶赴垣定,从西北调回来的兵,亦往垣定进发。
    魏塱是想以人多胜人少,死困垣定。天家正统,有各地支援,钱粮皆是不缺。黄承誉身为逆贼,困守孤城,若黄家其他地方的兵力不能来救,城破早晚而已。
    而安城文书,则是胡人势猛,沈元州有意兵退乌州。这些俱在意料之内,是而逸白只是传了话,都没亲自与薛凌商讨,或然也有等她见过霍云婉之后再说的打算。
    另来是昭淑太后下葬一事,说来凄惨。古语入土为安,然眼看着二月过半,不日即是梁成帝忌辰。文武商议,昭淑太后是要入帝陵的,莫不如干脆多等两天,忌辰再开地宫,送太后与先帝同归。
    如此一算,昭淑太后还得在冰棺里躺好些日子,得亏不是盛夏。魏塱不知是对此提议如何看待,只自从上回司天监算准天数,显然这位天子对司天监颇有倚重。
    开卦问凶,正是大吉之兆。薛凌听得笑,毕竟梁成帝死在哪天,那天一定是个好日子,不然这话怎么编啊。魏塱几时埋他老母,也算不得大事,就这么罢了。
    除却这些日折出来的元宝,又添了香烛纸钱,将篮子塞的满满当当。拎起来晃了晃,薛凌又从格子里掏出一叠纸来。原是她别出心裁,搜罗了些药方。
    这玩意说值钱,那就值钱,说不值钱,实则不过几张纸而已。老李头在世,总想要别人的方子,烧过去,也省了他心疼糟蹋东西。
    将东西塞进去盖好盖子,原预计着申时末出发,这会未时尚没过半,薛凌思量着再躺躺,寺里床小被褥硬,虽不嫌弃,到底不爽。
    这厢人卸了力道刚要往床上倒,底下人来传,说是有个张棐褚张先生在外求见鲁姑娘。薛凌挺直了腰坐起,既不知张先生是谁,也不知鲁姑娘是哪位,耷拉着眼皮烦道:“寻鲁姑娘就去姓鲁的人家寻,张先生就往姓张的人家走。”
    丫鬟丝毫不觉尴尬,轻笑催着快些,说是白先生交代过的。薛凌没奈何,起了身跟着往外窜,只说别耽误了给老李头上坟。
    出了自个院往壑园待客的花厅处,她先瞅了眼,仍是没认出那坐着的人是谁,倒是记起这个“鲁姑娘”确是自己无疑。想来是不知何时身份不便,借了鲁伯伯的姓。不过就那么几回,最险的一次,还是在宁城霍云旸处自称鲁落。
    不由得一瞬间她心提了大半,无论如何,宁城的人该不至于找到壑园来。整了整衣襟,薛凌抬步进到里头,略躬身见礼,工整道:“还未问过,是哪家张先生,我瞧你面熟,却记不起来。”
    那张先生上下打量一眼,笑道:“是了是了,正是鲁姑娘。在下张棐褚,永盛赌坊的掌柜,今日来送上月的例银。”
    说话间已开了桌上盒子,示意薛凌道:“来往账目,盈亏收支皆在此处,还请姑娘过目。”
    薛凌瞧了里头东西,又看过一眼人,这才记起是有这么回事,此人不就是老李头下葬后她去永盛赌坊遇到的那个张先生。
    她笑:“记起来了,真是怪哉,你把这东西送到我这来是什么意思。”
    张棐褚生了些纳闷,看了看盒子,又看回薛凌道:“鲁姑娘如今是永盛主家,这东西,不送到姑娘手上,该送到何处?”
    “我是主家?”薛凌嗤了一声,又想了片刻,猜是跟苏姈如有关,上前收了盒子道:“知了,你说我是我就是,走吧走吧,别耽误我给人磕头。”
    张棐褚有些不明所以,垂首道:“可是在下,有哪处触了姑娘不喜?”
    薛凌才看清,盒子里上头是账本,下头却是一叠银票,张张面额不菲,看来赌坊着实是个赚钱买卖。
    她还没弄清里头关系,只想将人赶紧弄走,催着道:“没有没有,今日是我一个伯伯亡诞,我赶着去跟阎王讨个交情。你继续回去守你的场子,有事我去寻你。”
    话落从盒子底层抓了一把银票出来,递给张棐褚道:“哦,是不是我还该给你些赏银,夸你活儿干的利索?”
    张棐褚大小算个能人,含笑接了银票,躬身道:“谢过姑娘的赏。”
    薛凌忙催了丫鬟将人送出去,二人照面多不过一刻。人犯不着跟钱过不去,她抱着盒子回屋,还贴心数了数,却是怎么也不明白永盛的账如何清到自己这来了。
    思前想后忽记起苏府给的那份遗礼,翻箱倒柜一阵总算从桌角给扒了出来,迫不及待回到里屋打开,居然还是有关永盛的东西。房契地契人契,往年合目俱在里头。难不成,是苏姈如留给自己的?
    她疑惑着往下翻,不解这玩意是要干啥。总不能是苏姈如感谢自己饶了苏远蘅一条烂命,倒也大可不必。以那个女人的心思,肯定知道自己不会冒险动整个苏家,免得引起沈元州警觉。
    她将那些本子纸张全部拿出,最底下只留一枚描金笺,仍是二寸来宽,宛如前年末,她初离苏府,拿到的那个盒子。
    薛凌停了片刻,忐忑将纸拿起,小心打开,还是真是和前年别无二致,也只寥寥数字,写的是:纵有妙手,能赢几时?
    薛凌手指在纸上捏了又捏,呼吸声越来越急。突而那纸离了手,她转身冲到外屋桌旁,一手掀了篮子盖,将里头东西倾数倒出,几张药方散开来飘的纷纷扬扬。
    脚踩上去,折好的元宝瞬间坍塌,那几张描金笺又在脚底被碾了几道。终究是,没烧到老李头坟前。
    再从壑园走,带着的,不过一沓寻常黄纸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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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900章 不知春
    这人间诸事,细枝末节,七弯八绕,能到的,怎么都能到。不能到的,始终是到不了。
    因苏姈如死了,再往隐佛寺是全然走的壑园路子。防着往日熟人不中用,逸白特遣了个婆子跟薛凌一道儿走着。一身的姑子打扮,不苟言笑,与薛凌见礼后便如一截木头坐着。
    薛凌心中不快,实没工夫管这婆子如何。也是上了马车便独自将脸转向窗外,微撩起帘子,将人埋在风里。
    倒是赶马的张二壮仍如往日多嘴,才离了壑园门,就追着问“怎么天都要黑了,姑娘要往隐佛寺去”。
    她面色不佳,只谁也瞧不见,顿了片刻语调活泼道是自己认了个佛家仙缘,赶着良辰吉日往寺庙里住住。
    张二壮听得兴起,夸了数声菩萨心肠,又问佛祖能不能保佑人多赚些银子,他想做些买卖,正缺本钱。
    车厢里还是寂静了片刻,才答:“张大哥缺多少本钱,我回去拿与你便是,何必求佛祖呢。”
    他实没想到薛凌会接这话,愣了半晌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怎么敢。”像是在打消自己念头,又连说了数声:“这可不敢,可不敢。”
    薛凌掀了些帘子,傍晚凉风席卷进来,她无所谓张二壮要干啥,总不过百十两银子,还不够张棐褚拿来的盒子垫底。
    赢家总是该给跟庄的散钱,现儿个她是赢家,张二张不就是那个跟庄的么。只管吆喝的响亮些,千儿八百也给得。
    可惜张二壮恍若突然喉咙长了脓泡,一路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。直到隐佛寺后山,方恭敬喊着,请薛凌下车。薛凌伸了伸手,示意那婆子先下。婆子倒也不客气,起身便掀了帘子。
    薛凌自提了那篮黄纸,跳下马车对着张二壮笑道:“你回去找白先生支银子就行,就说是我说的。明儿午时再来此地接我,若我还没回,你就多等些时候。”
    张二壮躬着身子,再不似往常自在,来回嗫喏还“怎么敢”。薛凌提了提篮子,笑道:“我送与你的,一定要取了才是。”说罢转身进了门,那婆子自也跟着。
    身后张二壮站了许久才架着马往回走,一路纠结不已,既舍不得不要,又觉着要了不合情理。自己一个赶马的,凭啥人家千金小姐对自个儿这么好。一路心头七上八下,差点让马撞着人。
    薛凌进了小门,沿着台阶往上,又过竹林树林,才到隐佛寺后山,只说是着实麻烦。然自黄家时候,寺里就不太平,现儿个又是昭淑太后停灵期间,也别无他法。
    一路不见婆子说话,薛凌懒得赔笑去问。此刻才道:“你不要再跟着我,逸白既然叫你来,想必你对隐佛寺熟的很,就去南竹院外等我。”
    南竹院正是霍云婉的乳母住处,以前好几回来都是去那歇着等慧安师太的。孰料那婆子忙摆手,比比划划一阵,薛凌方知这是个哑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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