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娘常说水龙王水龙王,打个喷嚏淹死俩。江里常年有人落水,所以捞个人并不稀奇,奇的是我捞她起来是个男子模样,扛回家里却是个女的。
    她说她跟自己爹做生意,遇着了山匪,不得已投河保命。我与父母信了,好意留她小住,还要帮着见官。"
    薛凌微躬身见了礼,打断道:“谢过李大哥救命之恩”。话落瞥了苏凔一眼。
    苏凔顿舌,李阿牛续道:“但是后来村里失了火”。他喘气声粗,想到张垣说那场火是多半霍家放的,再蠢的人也能联想到和薛凌脱不了干系。
    李阿牛起身道:“起火的时候……你去哪了?”
    当初他回到村子里时,不是没惦记过薛凌。不过那时火已经灭了,衙门的人帮着收了尸。有能认出来的,也有认不出来的。落儿不过是个刚捞起来的外姓人,要找不易,还得安顿父母种种。
    这句话,直到此刻才问出来。只当日应该没想到,居然能有一天问到了本人。
    薛凌咬着下唇似回忆了一遭,方道:“你与李婶出门,我就察觉到了不对。哪有什么价值千金的人偶,分明是霍云昇丢下来……想看看东西飘到了哪里。人偶所到之地,我也多半在那个地方。”
    李阿牛顿时大怒:“你知道不对,居然放任我全家去死?”
    苏凔虽在朝事上与薛凌意见不合,但私心向着她,忙拉了李阿牛一把,劝道:“阿牛哥,此事怪不得薛……”
    “什么怪不得”,李阿牛再不疼惜那件大氅,猛地将一掀衣襟将其从苏凔手上挣脱,残羹剩饭扫了一片,喝道:"怪不得……怪不得明县老爷说我爹娘死的蹊跷,如果我没有返乡查到这件事,你还要瞒着我多久。
    你知道那个狗屁木偶是假的,你眼睁睁看着我爹娘去领赏?我爹救了你性命,我娘拿你当女儿看,我……我……你看着我全家去死?"
    他越说越气,双手一推桌上杯碗。薛凌不避不闪,仍由一只碟子砸到自己眼前。紧接着“啪啪”数声,地面添了一堆碎瓷。
    李阿牛勉强停得稍许,恨恨道:“但凡你当时有一句真话,我不至于父母双亡,倒霉到今天这种地步,你现在把事挑出来说,是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苏凔还待劝,李阿牛又握拳在桌上狠砸了一下,高声道:“是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薛凌抬眼看着李阿牛,脸上还是痛悔哀戚,心中竟莫名想笑。倒霉到今天……今日李阿牛加官进爵,风头无双,更莫说皇帝在择名拟任状,明日不知还要何等荣光。
    倒霉二字,怎生解释?
    死个爹妈换你封侯拜将,你干不干呐。
    李阿牛干不干她不能问,但是大家都干。魏塱最先干,那不是死个爹妈,那是杀了自己爹妈。霍准也干,牺牲女一个,保我霍家万万年。
    薛弋寒也干,黄续昼也干,江闳也干,大家都这么干,李阿牛要说不干,怕不是……他知道他爹妈不值钱,换不了如此美事儿。
    这怒发冲冠样……更像是……是跟自个儿讨价还价,嫌自个儿赔的不够多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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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716章 庭前月
    她被这一瞬的恶毒想法吓了一跳,想赶紧给李阿牛赔个不是。可这数度春秋里的心酸委屈也紧跟着袭来,明明霍家才是真凶,他却来苛责自己,好没道理。
    于是她忘了,她也曾经没道理过。当年祸起,分明是魏塱篡位,江齐两家只能算被逼与贼同船。
    她也忘了,自己一直不敢对李阿牛说起。正是因为,她曾辗转反侧的跟自己纠结,当初如果……哪怕劝得一两家离开呢?
    她本心底有愧,胸中有疚,不敢求得别人谅解。此刻却跟自己说幸亏当年跑的快,不然自己死在那不说,李阿牛还得是个无名村夫。
    她原一直拿自己当个落荒而逃的宵小,今日却成了深谋远虑的天骄。
    她故意盈出些泪水在眼角,轻道:"我。我想明白的时候,霍家的人……霍家的人已经追到村里了。
    我奈何他们不得,只能先……"
    她实际上想的是,世事有失有得,李阿牛根本不亏。这想法比刚才更笃定,她问过李阿牛的,他自己亲口承认过不亏,就在临江仙的阁楼上。
    她看着李阿牛,心中是强施加于人的专横霸道。终有一日,我要赐你千钟粟,封你万户候。我要许你黄金屋,允你车马傍身多如簇。
    那就……更加不亏。
    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心中所想,苏凔以为薛凌当真愧疚难忍,忙接话道:“姐姐当日也是事出有因,无需太过自责”。又转向李阿牛道:“李大哥,始作俑者,并非她。我知你此刻心痛难当,但苛责无益。”
    李阿牛恨恨坐下不复言语,苏凔又道:“过去之事,且随流水去,今日姐姐既说的分明,霍家也已伏诛,阿牛哥父母在天有灵,当能瞑目。”
    李阿牛手在腰间按了一把,突而想起自己曾在霍准尸体上戳了两刀,又捧了霍云昇人头许久。到底天道循环,无形中替父母保得此仇,算是寥作安慰。
    而这事也是薛凌一手主理,未必她没有特意让自己偿愿的心思。如此一想,勉强去了些怨气,闷声道:“啊凔说的是。”
    薛凌却道:“如何瞑目?”
    二人目光又瞬间回到她身上,薛凌不闪不避,固执道:“如何瞑目?当年之事,虽是霍云昇下的手,却是当今皇帝下的令。我从未闻世间有凶手未死,而苦主就能瞑目的道理。”
    “薛小姐……慎言”。苏凔换了个称呼。
    “如何,霍准死了,你就拍手叫好说罪有应得。皇帝活着,你就摇唇鼓舌替他开脱?若我未杀得霍准,是不是你倒要来劝我往事随流水。”
    李阿牛看看薛凌又看看苏凔,终没说话,只手在腰间来回摸了数下。自入得御林卫以来,他一直刀剑不离身。今日知是来探薛凌,且对外说是寻医,故而没带兵刃。
    此刻眼见薛凌和苏凔起了争执,自己既融不进去,又不能一走了之,忽觉自己失了依仗。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,每次有这种空落落的感觉,总要抓着那点冰冷才觉得心安。
    他没读过孔孟,也没念过君臣,是非观来的简单而直接。听上去是那么回事,那就是那么回事,听上去不是那么回事,那肯定不是那么回事。
    皇帝好不好,这回事很难界定。他给自己封了官,是个好皇帝。杀了自己父母?怕不是得改改主意。
    而薛凌困于善恶,几番挣扎不得,苏凔则囿于家国,百死尚无悔心。
    苏凔语气稍软,道:“我不为谁辩解,只是而今天子尚在明堂。便是其德行有失,不该你我背后搬弄口舌。举头三尺有神明,我也是怕姐姐惹祸上身。”
    “你是怕我惹祸上身,还是怕我说出来的东西毁了你心中的君圣臣贤,所以不敢让我说出口?”
    “姐姐”,苏凔正色道:"当今天子如何,我胸中自有分晓。我只是,不想毁了你在我心中聪慧,更不想毁了薛将军一世英名和拳拳苦心。
    姐姐可曾习得,长君之恶其罪小,逢君之恶其罪大。依你所言,陛下与霍家早有嫌隙,你不加以调停,反倒于安城纵火,宁城汹兵。借帝王疑心,报一己私仇,是逢君之恶也。
    姐姐固然得偿所愿,可曾想过,那些无辜枉死的人要何去何从。我也曾为薛宋一案夜不能寐,可逝者已逝,生者为艰,我既入得庙堂,当为万民先。君圣,我忠于他,君昏,应忠于责。
    难得缘分奇妙,竟让阿牛哥也与你我相聚于此,我想问姐姐一句,你就真的为霍准之死而开心吗?"
    “开心啊”。薛凌答的毫不迟疑,接着是却是一句上下毫不相干的感叹:“当皇帝真好”。
    当皇帝真好,坐庄的真好。对错不论,总有一群人替他辩护,替他开脱。
    苏凔情急:"你可曾想过齐大人本是清风盈袖,因你泥淖加身。可曾想过陈王闲云野鹤,因你无辜丧命,可曾想过乌州众人,因你百口莫辩。可曾想过,黄老爷子,因你九泉不宁?便是黄旭尧罪大恶极,他宅中妻儿老仆何罪。
    姐姐,我不信的,非是旁人端倪,我不信的,是你焉能如此。你不是……不是当年那个……那个救我性命……"
    他不忍心再说,别开脸去。薛凌心中生厌,暗想:“齐世言清风盈袖,几个月前刚知道他送无忧公主去死的时候,你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    她只想拍案而起,连带着宋沧将齐黄魏熠之流骂遍,然她今晚……是个说客。
    李阿牛瞧见薛凌泪光盈盈,屈道:“你也知道我当年救你性命,当年我救你性命,刀剑无眼,不知死了多少人。你要与我说道无辜有辜,我也想问一句,你是要死在刑场,还是用那些性命来换你逍遥至今?”
    “我……”,苏凔口气还强硬,却没答出个所以然来。
    "宋家是文臣,你便与我作长逢之分。我却是武将,自幼习攻伐之道。吕氏春秋有言,攻无道而伐不义,则福莫大焉。
    青山皆是埋骨地,天下何人不无辜。圣人亦曾有训,仁者,宜在高位,不仁者,是播其恶于众。难道眼睁睁看君王无道而不为,观世人水火而无衷,就是你要的万民为先吗?"
    薛凌道:“丈夫行事,何汲汲于眼前,当朗朗于青天。何痴痴于一时,当无愧于千秋”!她言辞凛然,话落却是不自觉心中一抖。
    好像有谁说过,知我罪我,其唯春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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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717章 庭前月
    苏凔低下头去,好一会却又复目光坚定看与薛凌道:"姐姐言之有理,可古来英雄少见,去日凡俗才是众生。
    你要朗朗于青天,总该想到无数人要扼于眼前。你能无愧于千秋,他们却要暴毙于当年。
    人活可有一世,草木仅有一春。四时更迭有序,万物荣亏有时。你为了所谓的除去三两支衰草,不惜在盛夏让九州飘白……与……“。他对薛凌到底敬畏,目光闪躲,却还是想把话说完:”与你……"
    李阿牛趁机插话,大喝一声:“你们别吵了”。又看着薛凌道:“我……你究竟想干什么。我听不懂什么眼前青天,也听不懂啥是一时千秋,你今晚叫我们过来,到底想说啥。”
    薛凌看着苏凔,却冲着李阿牛道:“我想问问李大哥,有没有想过,或许有一天,这世上再不会有霍家之流”。薛凌看向苏凔道:"我想想问问宋沧,有没有想过,或许有一天,这个大梁再不会有薛宋冤案。
    我想问问你们,是否要与我,承千夫所指,担万古骂名,去换一个寰宇澄清。"
    李阿牛仍听不明白,宋沧不可置信抬头看着薛凌,试探着道:“你……你莫不是真……真要……要。?”
    “我要”。薛凌未等他问出口,斩钉截铁的回答。
    "当今陛下,非十恶不赦。就依你所言,当年薛宋之事,非他一人能做主。现今霍家专权,一个君王岂可被臣子掣肘。便是黄旭尧之死,亦是外戚干政,他不得不除而已。
    我当以为,除非君王无道,暴戾无常,彼可取之,否则……"
    “否则如何?”
    “他……或然对不起薛宋,却……却少有对不起百姓,你如此行径,未免……有……”,他猛转向李阿牛,拉了他一把:“阿牛哥”,大概是想李阿牛帮个腔。
    然李阿牛浑浑噩噩,木然应了,不知从何作答。他没有所谓臣道压身,比起替皇帝说话,脑子里更占上风的念头,是……他的父母已经间接死于皇帝之手。而自己的所作所为,一朝大白于天,那是十成十的也要死。
    一想到这些东西,来了,又来了,那种生死无定的感觉又来了。拥有的都不稳妥,手里的都不牢靠。好像成了一种心病,稍一发作,就是周身寒毛瞬间倒立。
    他看看苏凔,又看看薛凌,瞪着眼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    他好像知道这两人要做什么,却又十分肯定自己不知道。
    以至于薛凌也被弄的糊涂,暗道这个蠢货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。依江府前几日给的消息,不日李阿牛将出任御林卫北城兵马司副统领一职,这就意味着京中一半禁卫权到了他手里。
    要说魏塱也是舍得给,其实以李阿牛的地位,大可给个更闲的差事糊弄着。不过薛凌猜魏塱是想趁此机会再次将京中禁卫权一分为二,恢复梁数代轮值的规矩。
    到底东西在两人手里,比在一个人手里好。另外应该也有拉拢的心思,古来顺臣逆臣,不过待时而已,哪有一成不变。便是李阿牛此人有些蹊跷,许以重利,没准也就真的成了自己人。
    不过具体如何,还有待商榷,只是李阿牛这个人,必须要留在自己阵营才行。京中御林卫悉数出动,未必能定的了江山,但其中一二,足以定宫中生死。
    人若死了,江山怎样,又有什么意义呢。
    比起京中众人,薛凌对苏凔和李阿牛的信任来的更多一些,利益牵绊也更深一些。原该能直接挑破那层窗户纸,然李阿牛心性稍差,若说的太过明白,没准要误大事。
    思忱一二,薛凌道:"我要为李婶沉冤昭雪,我要让当年明县火情真相大白。李大哥,我从未生过害你之心。
    雪娘子一事,是希望你不用再受巡城之苦,霍准案,是希望你更上层楼。我曾经……遍寻京中,求得名剑良书与你,都是为了弥补心中愧疚。
    我从未否认过自身错处,可是……这罪孽本不在我一人之身。你在想要一个公道的时候,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要一个公道。
    可这个公道“。她想起那些欢呼的赌徒,落寞道:”没有人在意。"
    苏凔与李阿牛沉默以对,薛凌轻笑一声,强掩了愁容,故作开怀道:"没事,我今晚才不是为了要你们替我做什么。那才那些话,也只能算酒后意气。是这些事,压在我心里太久了。
    而今我身边龙蛇混杂,我更担心有人借机蒙蔽于你们。现把话说到清楚,免了日后误会。"
    李阿牛尚有些没好气,但还是接了话头道:“也不是误会……我当然是信你的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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