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皆要吃要睡,守夜这种辛苦活儿,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轮到一回陶淮,除非早早得了风声,当晚皇帝需要特意看护。
    黄旭尧并没撑过这几步路的距离,更何况去传信的人跟当值太医关系颇好,特意提点两句,人就来的更慢了些。毕竟没救活听起来就是医术不精,万一皇帝正在气头上,难以收场。
    但若人已经死了,这个毫无办法,天底下谁也不能起死回生。骂两句,也只说是听说伤了致命处,调配止血药粉耽搁了须臾。
    魏塱见得黄旭尧眼皮又蓦然张开,只是里头不复鲜活清明,而是一层阴翳惨白。他说:“我看见了,我看见薛凌了”。弥留之语来的分外流畅。
    魏塱被这名字一惊,松手站起,黄旭尧人砸在地上,大片鲜血从口中喷出,和喉间暗红一起弥漫开来。
    “你也……你也配称朕?”……他咽气,却没闭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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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654章 庭前月
    太医终于跨过门槛,却先理了衣衫跪在地上高呼万岁。魏塱审视地上尸体,并没喊起身。太监越俎代庖,轻声道:“何大人赶紧瞧瞧去吧。”
    那人起身过来,抖手扶起摸了脉,不死心附耳在胸口,为难朝着魏塱告罪道:“陛下……这……”
    魏塱恢复如常,吩咐道:“尸体先好生收着”,言罢清甩了手上血迹,转身向里屋而且。人群簇拥上来,搬桌椅的搬桌椅,扫地板的扫地板。
    片刻过后,太监在僻静处捂着鼻子吩咐底下人:“都烧干净些,前头话可提醒着。好东西啊,你们没那个命摸。可别有不开眼的捡去拾掇拾掇自个儿给用上,掉脑袋的玩意儿,还当老天爷给你下宝儿呢。”
    唯诺声众,说的是魏塱房里丢出来的金银玉器等御用之物,沾血不吉利,擦干净还是膈应,当然是碎了作数。
    这些东西收拾来也不过转瞬,戚令一直候在屋外,片刻后被人带走,问话之后令其留于宫内,暂不得还家,朝事等一概先行免了。
    王宜在住处来回踱步,本是盼着谁递个消息。那宅子里的人命官司,他仍没个头绪,派出去搜捕凶手的人回了好几拨,皆是连条可疑的狗都没抓着。
    长吁短叹之际,宫里来人一亮腰牌,黄宅里的事才算彻底闹到了魏塱面前。宫人早伺候他换了衣衫,浓郁熏香遮掩,再无半点血腥气。
    天还没亮,外头又复夜间静谧,仿佛这一场喧闹从不曾有过。只是他再难入睡,坐在榻上久久不发一言。
    听到的见到的都不可信,所以尸体洗净后,他又特意去瞧了一回。说是黄旭尧么,确然有些依稀相像,可说不是好像恰当一些。大抵是因生前失血过多,黄旭尧仪容惨白,五官也与魏塱记忆中的样子出入颇大。
    更重要的是,他想不出黄旭尧费劲心思进宫来死在自己面前有什么意思。
    有什么意思?就算当年宁城降了。
    事过去这么久,自己顶多借此震慑一下母家,绝不会真的将人千刀万剐。黄旭尧非蠢钝之人,应该知道,他活着才是个把柄,死了反倒无用。
    有什么意思?就算他真见着了薛弋寒儿子。
    匹夫而已,当年尚不惧,而今大权在握,四海归心。如果黄旭尧所言之事当真是薛凌在幕后一手早就,那也不过是恰中自己下怀,落个螳螂捕蝉罢了。
    他坐在榻上,想了良久,直到去办事的人将王宜提到宫里,魏塱才知黄早满门死绝。
    黄早,黄旭尧……三年前来京,他仍想不出这场死亡有什么意思,他甚至没想出黄旭尧为何舍近求远先来了宫里。
    薛凌二字确然不足以让他魂不附体,但多少有些惊恐,以至于魏塱忽略了黄旭尧临死说的霍准二字,只想着出了这么大事,碍于降将的身份,黄旭尧该率先往黄家报信,再做图谋。
    可问过戚令,黄旭尧以有人行刺为由,直直往宫内而来,特意避过了黄家,所谓何事?
    这些缘由百思不得其解,底下宫人大气不敢喘一声,静静候在门外,看着当今天子呆若木鸡坐在床头,脸上表情如凝固一般长久未改。
    倒霉事仿佛是往一处挤,这番闹腾本就不如意,瑶光殿里来了个小宫女,老远哭哭啼啼就哭哭啼啼,太监两步并一步赶过去,压低嗓子劝说赶紧住口。那小宫女哭声更甚,说是雪娘子胎相不稳,无论如何得让皇帝过去瞧瞧。
    推拉间动静传到屋内,魏塱强忍怒气,甩了手头东西,让太医滚过去看看,此事也就罢了。
    打更的敲了锣,看沙漏已是五更正中,朝事轻易罢免不得。魏塱揉了揉额头,回头对着虚无处问:“黄家还没人来?”
    阴影里答:“还不曾,不过人去过命案现场了,想必身份无疑。”
    身份无疑,自尽的确是黄旭尧。魏塱遣人往王宜处时,也遣了人去盯着黄宅,果见有人鬼祟查探,一路跟着,是从黄府里头出来的。
    可见黄旭尧这三四年间一直被藏在京中,不知是自己好母后的主意,还是那位舅舅,亦或是已经魂归天际的外公。
    不管是谁,都足以让魏塱咬牙。手重重砸在榻边扶手上,思考到此处,他才对那句祖父死于薛凌之手开始上心。
    然这又是一道难题,祖父早就缠绵病榻,饮食用具俱是小心翼翼,太医下人一概如履薄冰,跟伺候活死人一样的日夜不离身,如何能亡于薛凌之手?
    用毒,薛凌根本没接触的机会,更不用说两三月间宫中御医皆轮了个便,不可能半点蹊跷都瞧不出来。刀剑,黄续昼遗容亦是宫里人帮着整理,且自己瞻仰过,并无不妥之处。
    薛凌,关于这名字的记忆过于遥远了,也不是什么心腹大患。突然之间听人说起,连带着那些事都像是黄旭尧一厢情愿的臆造。思前想后不得其果,魏塱靠在扶手上微阖了双眼,想再等些消息,或者说,等些人。
    黄靖愢自然是魏塱等的重中之中,黄续昼已死,能说清黄旭尧为何在京中的,估摸着不多。但昭淑太后稳坐江山,犯不着上赶着与自家儿子解释,那只能是剩下的为人臣子。想必不用皇帝提及,该自个赶着来奉上一番说辞。
    是故魏塱发问,何以黄家还没人来。按理说黄旭尧既在京中,定是与黄家常有往来,黄府里头该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才是。另来戚令虽未名言,想必也作了个私下人情,又遣谁去与黄靖愢。
    他猜得倒也不无道理,黄旭尧惊醒之后,随即响铃往黄府里传信,比敲官铃还早些。
    可惜黄宅与黄府之间隔着好些大街小巷,原先安排住在各处守着动静的人历经数年春秋好梦,早不拿这当回事。
    更何况还有江府的人盯的牢实,若非有意,便是官府也不会惊动,又怎会让消息传到黄府里头。
    倒是戚令确然让自己心腹往黄府里走了一遭。皇帝与黄家打断骨头,还得连着三分,不管出了何事,后宫里太后总不至于被废。
    若在此时上不卖黄靖愢一个面子,日后在朝中免不得要被下绊子。但皇帝这头也决然不可忤逆,所以直到带着黄旭尧进了宫门,戚令方叫来贴身跟着的人,耳语几句,让其去传话。
    而黄府里头,黄靖愢酣眠正盛,这些天丧仪诸事颇为费神,总算将自己老爹入土为安,府上晦气尘灰扫净,晚间早早便歇下了。
    皇亲国戚,下人架子也足,戚令的人又不能明言说是逮着了黄家昔日降将,废了好大一番唇舌才勉强得以让黄旭尧起身。磨磨蹭蹭犹犹疑疑又畏畏缩缩一阵,等黄府里的人去到现场,魏塱的人都到了。
    这厢一碰上,可不就恰好坐实自尽之人是黄旭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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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655章 庭前月
    若非与黄府有关,黄府偷偷摸摸行这鸡鸣狗盗之事是为何?
    宫里人办事隐晦,并没上前点破,只一路跟随黄府下人,瞧见人进了府,便回宫向魏塱复命。
    黄靖愢得了下人报,这才确定事实无误,且惊且急却没个着落,大抵也是此时才反应过来,自己老爹已经死了。从今往后,府上丫鬟婆子,朝里皇帝太后,都得指望他自个儿担着了。
    可这事儿如何担?他想找个人问话,王宜也被拖去了宫里,戚令还没回来,来传信的人只说是满门无活口,苦主一口咬定要面圣,别的再也问不出来。
    唉声叹气数回,捶足顿胸在屋里走了好几个转,仍不知此事为何。当年之事,黄靖愢当是了如指掌。可这么多年过去,太太平平安安乐乐谁也没提起过啊。
    戚令的人没明言凶案多半是寻仇,他竟是求财求色误杀猜了个便,方醍醐灌顶似的想……会不会……是多年前那一桩。
    不想则已,一想便是全身惶惶。让几口粗气喘过,黄靖愢一屁股呆坐在椅子上决定等等消息。
    想着这么大事,昭淑太后该有耳闻,具体如何,与自家妹子商议过再做定论。再不济,等旭尧从宫中回来,问清他究竟说了哪些,也好过一只无头苍蝇撞进宫里去。
    他以为,黄旭尧还能回来。
    春宵短,秋夜长,等待总是格外难熬。难道他恨不能从府里拎出个人来抱怨两句,嗔怪声“这孩子,就算是有怨气,也该先回来与家中人商量”也好过一个人对着死木头的桌椅板凳干瞪眼。
    可一个人……有一个人的安静,黄府里安静。黄旭尧已死,宫中也渐渐安静。五更渐末,夜色仍浓,但城外鸡鸣开始此起彼伏,城内也偶有两声附和。
    江府从这一刻开始喧闹,下人起的格外早,忙忙碌碌洒扫除尘秽,像是要迎客。江玉枫倚在榻上,惯常捧了卷书,桌上茶水已经失了热气,像是很久没续。
    近两日天都晴好,月亮还在空中白生生挂着,清辉映烛火,正值翻书时。弓匕进门,江玉枫仍没改姿势,只目光斜瞥过去,混若无意道:“进去了?”
    弓匕凑的近些,肯定道:“进去了。”
    江玉枫这才合了书,不知是在想何事,脸上淡漠了片刻方坐直了身子轻叹了声,自己添了茶水,道:“那必然是惨了些。”
    像是在问弓匕,又想是自言自语。
    弓匕没答,反夸道:“少爷料事入神。”
    江玉枫轻晃了晃手,道:“你彻夜未歇,去睡吧,余下的事,有旁人处理。”
    弓匕应身退了,江玉枫跟着揽了衣襟,合了书卷丢桌子上往江闳寝居处去。他也是一夜不曾合眼,不过江府闲人,多的是时间补眠。
    而所谋之事,或于功败,或于垂成,总该与老爹报备一声。这些天大小杂务,江闳虽不曾出面,却一直在幕后坐阵。
    卯时过两刻,守城门的卒子打着哈欠拉动铰链刚把城门勉强开了跳缝,就有家丁模样的男子满脸笑意闯进来,说是家中来京访亲,要卒子行个方便。一边说着话,一边给了碎银当茶钱。
    卒子自是眉开眼笑,没这几粒银子,门还是要开,人还是要放。有这几粒银子,那当然是门开的快些,人放的快些,再将手中火把也举高些,毕竟天还没亮呢。
    好几架雕金挂银的马车气气派派进了城,卒子掀帘瞧了一眼,几个老妇带四五儿孙,又一对公子红妆郎才女貌的坐着,后头箱子里不外乎衣服首饰并些瓜果山珍,赶紧放了人去。
    检查的当口还不忘念叨两句自己姓甚名谁,顺嘴赔罪倒是原也不是查的这般细,主要是霍贼案发还没彻底太平,昨儿个京中又出了恶事,几位爷又进的着实早了些,不得不得罪一二。
    家丁嘻哈答了,说是旧亲正是江国公府上,几代的忠臣良将,怎会与什么霍贼凶案有牵扯。卒子连声称是,几匹马车走出老远,还不忘庆幸自个儿做的周到。
    看来人那打扮气度,往来不是达官便是显贵,若能将自己姓名提起一二,好歹也落个指望。
    吱吱呀呀走出一段街,僻静处黑灯瞎火里四五个人从车窗猫腰跃入马车,马蹄却丝毫未停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    唯有一架马车走走停停,直赖到天色微明,街上铺子次第开来。那妇人携仆从儿媳一众转入点心铺子,沿途念叨说好久没尝过,想念的紧。
    掌柜的恭敬迎了,再出来,薛凌一枝石榴花松松插在鬓间,与寻常一样别无二致跟在妇人身后,大大方方上了马车。
    街上御林卫明显比往日跑的勤,脸上神色也严肃许多。大小王宜是个京官,事虽然没闹开来,但已与众人通过气。他不知凶徒是薛凌还是宋凌,反正能抓到人最要紧。
    在马车上坐定,薛凌上玩心不改,掀了帘看天色朦胧,轻快道:“耽搁这般时候,早说我自个儿也回得,凭白废了半宿好梦。”
    妇人欲言又止,看了薛凌两三回,终缄默未言。一把老骨头参合这些事,端的是心惊胆战。然江府谨慎,普通进出都想撇清关系,何况现儿个是“薛凌”现身,更是得求个完全。
    此事过后,京中必有天翻地覆,皇帝若知晓自己的母家当年与霍贼勾结至厮,想是要查的鸡犬不宁,谨慎些,也好。
    薛凌当也识得,所以老实在点心铺子喝了几个时辰茶水,待江府安排的人进城,方随着一道走,待到哪年哪月皇帝派人查起京中几家夜半人出人进,好歹有守城门当个人证说是一群老弱妇孺攀亲。
    那老妇既不答,薛凌也不上赶着再逗。一肚子茶汤使人格外清目明神,她半点睡意也无,摸索着袖里恩怨,直瞪着一双眼珠子看到了江府门外。
    早早有人在门口处迎着,薛凌自顾下了马车,揉了揉手腕要往里,突而又是一阵哒哒马蹄响,一架简单马车转眼即到身前。
    众人不解,正瞧着,上头逸白跳将下来,道是府上小姐定的一支犀角毫做好了,特意赶早送来。
    江府下人未懂里头古怪,薛凌知其必有要事,想来江府门口也不用再过于可以,开怀道:“我瞧瞧,我瞧瞧”,上前接了拿在手里。
    逸白轻声道:“黄旭尧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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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656章 庭前月
    薛凌状若未闻,顺势道:“先生可要进里小坐?恰逢府上有客”。她当逸白来是有要事,不想仅是递了个话。
    黄旭尧死的如此快还真是意料之外。人是被官府接走的,江府一直派人跟着,确认了是往宫里去,怎这会逸白就传话来说人没了。莫不是自个所料有差,当年之事,魏塱心知肚明,所以这会忙不迭将黄旭尧弄死作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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