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准犹疑片刻,终将那本子放在一旁,道:“极好,既然你家主子举荐了你,那这事就一并交由你去。先在府上住下,别处的人办事还没回来,晚些让云昇说与你知些细节,免得出了岔子,银子没沾手,脑袋先掉到地上”。他招手唤了下人进来将人带走,那人连喊谢相国提拔却一直未曾抬起头。
    这诸多事情处理完,霍云昇开始染病,体表红光大作,有惊热之相。本是撑着也还站的稳当,偏值朝时,身旁官员大呼小叫惹得魏塱想忽视也难。
    太医来一瞧,霍家的少爷心肺俱佳,指望他抽搐两下就此魂归天外肯定是不可能的。魏塱正大失所望,太医又道:“”观其表象,恐染未知疫症。还是先行病休,在相府静养一段时日为佳。"
    还真就应了霍云婉编排的那些段子,纵宫里人尽皆知这太医一直在皇后跟前打转,魏塱仍喜不自胜,他压根不关注霍家在玩什么花样,他就怕霍家不玩花样。
    于是霍云昇前往宁城一事,霍准终于与拓跋铣定了下来。他终还是怕魏塱知道霍云昇不在京中,故而使霍云昇装病。这样魏塱动手之前,多少得掂量掂量,万一霍云昇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怎么办。
    那几个鲜卑人以顺路返胡为由,要与霍云昇随行。霍准知是监视,也没反对。拓跋铣是没有任何理由与霍家反目的,沈家是魏塱的人,还已经跟羯喝着酒了,肯定是瞧不上也没必要跟鲜卑连手。
    他觉得,再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。
    薛凌一如既往的半躺在院子里椅背上,两条腿在裙摆里摇摇晃晃。霍云婉信上说霍云昇后日就会启程,但她并没有路线,这东西也没理由问霍准要,只能让薛凌早些去霍府守着,一路尾随了。薛凌随手揉了个团,往空中一抛不知道丢到了何处。
    魏塱亦敲着桌面,有点疑惑怎么那俩胡族还没打起来,这人都死好几天了。拓跋铣不打,要不然让羯人先吆喝两声?不赶紧打,霍家怎么出兵?
    一切都圆圆满满,起码在这一刻,人人都得偿所愿。
    只是,往往漏洞百出的,才是真相,因为世事荒诞,盈亏无常。
    而天衣无缝的,大多是谎言。正因为唯恐露馅,所以才挖空心思的让它听起来悦耳顺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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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00章 余甘
    于生活而言,缺少谎言固然是一件十分绝望的事情,人总需要偶尔做做傻子,才能有机会暂时逃离身处深渊的恐惧。
    但如果在很长的时间里只能听到谎言,这绝望便成了永恒。即使最终谎言被拆穿,通常也已经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,更失去了逃离谎言的勇气。
    不管这深渊里如何花团锦簇,它仍然是个深渊。
    江府早在几天前,就已经将李阿牛的住处告知了薛凌,顺带将此人现状也讲的详细。江玉枫并未亲自到场,不过是一个看起来了无生气的男人站在院子外大喊:“这里可是薛落小娘子的住处,你家的信。”
    薛凌一时未反应过来,又听门外一直不住口,寻思这人莫不是再喊自己,起了身子开门,那人竟骂骂咧咧不耐烦,塞给薛凌,飞快的转身离去了。
    申屠易从屋里出来瞅热闹,薛凌撕开来看,上头所述也没什么意外的。无非就是李阿牛如今是皇帝眼前红人,霍家拉拢的对象,未来太子的救命恩人。唯最后一句,竟是从未有人与她提起过。
    “自苏凔下狱始,此人言及则作泾渭之分。”
    为着这一句,她多便多瞅了两眼。将手里纸张甩了甩,方躺会椅子上。想来江府早知道自己对这些事门清,废了老多的笔墨,多还是为了提点自个儿。
    霍云婉不比江府四面楚歌,她也不忌讳宋沧是薛凌的人,自是没有额外去查李阿牛的底细。即便听得些闲言碎语,也不过是认为李阿牛举动皆是薛凌授意,毕竟在那种情况下,不帮着苏凔说话才是明智之举。
    而薛凌近日忙的团团转,她本也没有求到李阿牛的必要。或许在她印象里,李阿牛还是个微末卒子,所以还真就没想起过,要让此人去走动一二,哪怕是多睁着双眼睛看着,宋沧的性命也能多一分保障。
    如此,此间凉薄,直到江府的信递过来,才被撕出一条口子。只是薛凌瞧见里头鲜血淋漓,并没生出什么义愤填膺,反倒刹那见庆幸觉得江府这句提醒,来的十分合适。
    如今李阿牛本不需要再额外费力往上爬,哪怕是他立即请辞归乡,都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,无论怎么看,他都没必要参合到拉霍相下马的事里面。
    何况这事成了,他也不过就是更得魏塱宠信。若是不成,命都保不住。两相权衡,只要是个正常人,就不会以身犯险。
    要说以情谊打动,好像自己与他的交情也不过是泛泛而已,至少远比不得宋沧与他三年多朝夕相处。
    是该再仔细思量一些。
    她瞧着天上浮云飘忽,觉得自己的吝啬来的毫无道理。剑……都给出去数月了,才开始心疼。想报恩,总有别的方式,买把新的也好,鲁伯伯就留下那么一点东西,不该一时脑热赠与了旁人。
    这一思量,就思量到了霍云婉最后一封信前来,七月十三,霍云昇称病,于两日后秘密离京。
    薛凌捏着信,总算将自己从椅子上拔了起来。想欢呼两声,又恐扰了旁人生疑。只狠捏了一把手腕,进屋抓起笔写的龙飞凤舞,翻来覆去都是个霍字。
    杀人的棋,江府已经备好了,无需她再找。李阿牛那边,还不到去的时候。魏玹处也一切消停。苏姈如遣苏银来送过两次账目,但薛凌此时尚觉无需留意这个。宁城那边接手的是霍云婉的人,真有需要,将人拉过来问个分明就行。
    永乐公主府有霍云婉安抚着,也是风平浪静。听说霍准又开始上蹿下跳的催着人严查宋沧案,但薛凌也并不发愁,两日而已,江沈魏霍四家一起护着,再撑个十天半月全然不是问题。
    至于霍云昇前往宁城的路线,那就更不值一提。几个鲜卑人在霍大少爷身边随行,哪还需要人去额外查什么路线。另一桩心病,也有渐愈之势,药引子正是霍云婉那句“当年黄家玩了一把”。
    黄家玩的是什么?
    霍云婉说她并不知道个中细节,然薛凌这几日左右闲着。往里头一想,无非就是当年魏塱想将西北归于自己的母家,却不知为何黄家与霍准早有约定,要把西北交与霍家之手。
    所以,先去的守将黄旭尧直接作了降将。
    后事且先不提,也许是身处一方安宁,想到这些事,不过是哂笑一声,默不作声的在内心自嘲了一句:“果然是烂透了。”
    烂透了,所以怨不得她的阿爹。
    原来当年西北之祸,并非全然是那块兵符。
    她仿佛是溺于河中已久,久到无需得救。只用浪涌沉浮间,有一瞬的机会将脑袋探出水面。长时间的窒息与呛水过后,肺呼吸到空气。即使还没上岸,那顷刻间的欣喜仍让人迸发出不可言明的快感。
    三四年的噩梦也真的在这数日间消停,不仅最近晚上睡得安稳,连白天去回忆,亦觉得荒唐可笑
    哪里会有那么大的雪,能将平城城门没尽呢。
    待到手腕微酸,她终于舍得瞧瞧窗外,余晖未散。薛凌本是要去老李头处看看,却想着晚间那老头歇的早,自己又不便宿在那,如此就只能留得一顿饭的功夫,倒还不如明儿赶早,去放肆着玩一天。
    这个点,临江仙江面落日好看的紧,她出了院子,找了个雅间,一人一壶一杯,点心倒是堆了一桌子。吃喝二字,皆是人生乐事,如此薛凌一直坐到小二前来催促着要打烊,才摇晃着走回到住处。
    她并未饮酒,却微有熏熏然。十三的夜晚已初见圆月,清风入房,想着醒来就到了老李头那,她入睡就更快了一些。赶上阵风大时,床头那个荷包也发出轻微沙沙之声,却并没惊醒什么。
    隔壁两人大被同眠,亦是一夜安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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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01章 余甘
    第二日晨风已有湿冷之意,想是秋雨要来了。薛凌只道自己已是醒的格外早,一到存善堂外,又赶上门口人群熙攘,想从正门挤进去,估计她得把平意亮出来才行。
    要知道是这幅模样,倒不如随缘在床上多躺一会。新置的床单被褥皆是今夏的棉花,布料也是上好的锦缎,本就让人贪眠。又赶上她最近严重缺觉,是抱了莫大的期待往这跑,没人迎一把也就罢了,居然还一群人堵着道儿。
    薛凌瞬间窜出些许少爷脾气,后退几步翻身就到了墙里头。绿栀在院子里拎着把扇子,正跟个蜜蜂似的在几只炉子间来回转,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人,吓的捂住胸口要喊,“啊”字发了个音节,见是薛凌,又赶紧住了口,惊喜之情溢于言表。
    那炉子上头架着的大锅早就沸了,一汪黑不溜秋的水夹杂着认不出来的根叶翻腾沉浮,带着苦味的热气朝着薛凌扑面而来。她没顾上绿栀喜悦,道:“煮的什么破烂,一院子都熏的慌”。她刚刚在门外心烦,竟没闻到,一跳进来,只觉得那苦气跟活了一般,钻进肺里,又飞快的顺着血液游走在奇经八脉之间,整个人都是苦的。
    她来这是想找些甜,谁要来闻这种破烂。
    绿栀脸上笑容便褪去一些,却仍旧迎了上来,道:“小姐在江府可好,怎么独自回来了。”
    里头又冲出个端着大簸箕的年轻男子,见薛凌站着亦是吓了一跳,大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,医馆还没开张呐。”
    绿栀便侧过身去,笑道:“是小姐回来啦,你去告诉李伯伯一声”。又回转来对薛凌却是正了脸色低声道:“可是国公府欺了齐府老爷离京,苛待小姐,小姐只管去找大小姐与他们说道,有什么委屈不必藏在心里。”
    许是在院子里站的久了,对着那药味就习惯了些,薛凌觉得难受稍缓,也露了个浅笑道:“没有,我好的很”。她示意了一下那几个破炉子道:“煮的什么玩意。”
    听她说好,绿栀将信将疑,但并无多少担忧之态。认真盯着薛凌看了少卿,一跺脚道:“算了,小姐在哪都好,也用不上我多想。”
    她终藏不住开怀,又拎着那扇子,跑到一座炉子旁猛扇了两下风,方道:“这是四逆汤,内有甘草,干姜,附子。李伯伯说,秋来早晚气凉,而百姓于此间多忙碌,常有冷热交替于体表,易生寒症。多煮些备着,有寒驱寒,无寒亦可养身。”
    薛凌不以为然,又看向另一个道:“那又是什么玩意。”
    绿栀便飞快的起身,也是先跑过去猛扇了一阵,才道:“都是李伯伯配的方子,这一剂是黄连阿胶……”
    她话说一半,老李头拎着老大个盒子颤微微的从屋里走出来,绿栀丢下扇子大喊一声“李伯伯”,飞扑过去,接过盒子道:“都说不用李伯伯来干活儿啦”,又对着旁边石头嗔怪道:“你干站着作什么。”
    薛凌看年轻人挠头赔笑,却不作辩解,量来是和绿栀关系极好,而老李头与绿栀相处的也不错。自己抱着盒子来,多是这老头闲不住,又或是那盒子里是什么好玩意,他舍不得给别人拿着。
    果然绿栀也跟个宝贝似的接过来,小跑到锅面前,打开盒子往其中几口锅加了一二,又赶紧盖上盖子,不顾薛凌在场,抱着盒子就进了屋,都没交代一声说自己去放下就回。绿栀性子活泼,薛凌是知道的,并不觉得反常,只是见她跟谁催着似的,还是多瞧了几眼。
    那盒子里一堆薄雪样事物,绿栀洒的也飞飞扬扬。薛凌先一皱眉,又立即反应过来,这不就是她搁宁城那边买回来的人参么。当晚她切下来犹有半个巴掌大一片,定是这老李头抠搜,自己改了刀,切成个指甲盖大小。
    她喊了声“李伯伯”,讨好道:“心疼什么,明儿我再给你买个百八十根来。”
    老李头在身上搓着手,仿佛是在平城般一如既往的怕跟薛凌对上,只口齿不清的咕哝:“小少爷怎么来这么早,进屋说进屋说。”
    刚才薛凌盯着绿栀瞧,并没看到老李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,此时见他唯诺,也习惯的很,大踏步走上台阶道:“我今儿起的早,自然就来的早。”
    走到老李头跟前,她又回头道:“不如把这几锅子破烂丢出去,今天就不要开张了,难得我过来,让绿栀她娘亲做些好吃的。”
    老里头瞬间就精神百倍,也不结巴了,义正言辞的说教道:“说的什么话,医者父母心,若不是熬药不便,存善堂日夜也是开着的,小少爷你……”
    薛凌已经走了老远,绿栀已经收好了东西蹦跳着跳到了老李头旁边,连喊两声小姐仍没叫住“薛凌”。当初是她买的这个院落,自然不需要绿栀来带路。她只是突然特别想知道后院那一树石榴花谢尽了没。
    老李头早就习惯薛凌做派,面不改色喊“石头”早些去开门,绿栀虽有失落,但她也知道薛凌冷清,没有太放在心上,倒是石头摇着头嘟囔了两句,不过谁也没听见。
    那一树火红已经成了苟延残喘,只剩三五朵半死不活的挂在上头。地下铺着的席子也被撤走了,估摸着是花期已过,不再是每天有很多掉下来的可以做药材,绿栀也就省了这活计。
    但如今已是七月中,即使花落尽了亦不算那对老夫妻撒谎。薛凌走到树下,伸手拨开枝丫,确实一个果子都没挂。她捏着片叶子不撒手,恍惚是十七八年来少有的感慨。
    真是有意思的紧,一颗果树,花开的如堆锦积玉,到最后却只剩过眼烟云。
    她转身往厨房处走,想着今日一天都在这,叫叫绿栀的娘多弄几张饼该不是什么难事,当不至于吃一半又让江玉枫那狗给扰了兴致。人还没走到前院,便听得绿栀大喝:“你们想怎样?”
    那声音,不管怎么听都不是对着来瞧病的人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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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02章 余甘
    薛凌第一反应是自己带了什么麻烦过来,一个闪身躲到角落处停步细听,墙外却是中年男音在嚷嚷些老李头治死人的话,有四五个人附和声重。
    她仍不敢立马出现,近来干多了指鹿为马之事,唯恐几个人是打着找老李头麻烦的幌子,实则是想查自己与存善堂之间的关联,还是多听些时候为上。
    那人声愈发清晰,原还有些病人在为老李头说话,渐渐就只剩那个男的大吼着要拉老李头去见官。绿栀高吼了一句:“你们还敢过来,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,这里是前礼部侍郎齐大人的……”
    她话没说完,薛凌气也没叹完,就听得那男子不耐烦道:“可得了吧,什么狗屁齐大人……”
    后头的话薛凌没听清,存善堂的几个人似乎都在外头,伴随着“咚”的一声,齐齐大喊“绿栀……”。转而就是老李头连连赔罪道:“好汉行个方便,行个方便,老朽本意只是治病救人,好汉等着……”
    他恭着身子回屋,手才摸上盒子,薛凌从墙后窜出来,一脚将那人从门口直直踹到老李头面前,仰面俯在地上,嘴角已有鲜血。
    绿栀被她娘扶着惊呼“小姐”,原站在一旁的三四个男的,先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薛凌,又大喊着:“五爷”,跑进去俩将那个叫五爷的男子从地上扶了起来,另一个先在腰间摸了一把,却又两手空空,对着薛凌比了个招式。还有一个人在屋檐下,将石头踩的牢实。
    而先前的一大群病人,早就鸟兽般散了个干净。
    听得石头骂咧,薛凌倒也没赶着喊放开,而是眯缝一下眼睛,刚刚这人的动作,分明是个拿惯刀的,只是今天来这没随身配着而已,所以下意识的去拔了个空。旁边绿栀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“小姐”,转而对着檐下喊:“你们放开他。”
    她知薛凌有些功夫在身,正好给这些地痞流氓点颜色看看。齐府出来的家生丫鬟,比普通百姓的女儿要好过不少,确实没受过这种委屈。
    存善堂开了两月余,这伙人从二十天前开始上门找不自在。是齐府的谁谁谁这种话早该说出口了,只是老李头深谙息事宁人之道,他手里又有不少薛凌给的银子。打发了好几次,直到那根人参露了出来。
    按说银子也能买到人参,要搁了薛凌,肯定不会干出舍了银子舍不得人参的事。然老李头熟知世故。这种天灵地宝,普通人,通常是有钱也买不到,运气差点的,钱都不能剩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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