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塱道:“你讲的有道理,但也不能排除胡人拿不完,所以放了把火。安城境外,应该是羯人的地头,他们部落分散,非战不集,所以这事倒也难说。”
    沈元州赶紧又跪了下去:“陛下圣明,臣罪无可恕。”
    “起来吧,别动不动就跪着。胜败常事,安城也不是你守着,元州不必自责”。魏塱顿了一顿又道:“霍家可知道这件事?”
    “应是不知,当日火势未起,离下一次往平城送粮的时间还有一月余,陛下的意思是?”
    “那就不必让他知道了。平安二城驻兵加起来也才两万之数。这个口粮亏空,你想办法把它补上。银钱我自会派人给你。”
    “陛下怀疑霍家?”
    “元州不也有此疑虑?不然何必提醒朕平安二城部署一样。霍准这个老狐狸,不管是不是他算计,此事若张扬开来,朝堂怕会众口一词请朕将安城一并交给霍云旸。他也不怕噎死自己。”
    “陛下,臣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找信的过的人,早些去办就是了,尽量就近筹粮。此事也要继续往下查,把安城主事的人换换,暗道也早些改了。若有下次,朕也保不了你。”
    “臣遵旨。”沈元州再未多言,退出了御书房,发现里衣都湿透了。他并非推卸责任,而是真真切切的怀疑霍家。密道这种要事,几颗脑袋都不够砍,安城主事绝对没那个胆子勾结胡人。查了几日,也没什么人有细作嫌疑。最大的可能就是霍家探得安城密道和平城部署一样,想借粮草之事参他失职,再寻机把持军权。
    可有些事,皇帝说得,他沈家说不得。何况皇帝和霍家表面还是一片祥和之气,万一还想继续维持这君贤臣忠,拿他沈家开刀也未尝不可能。他沈元州看似坦荡,实则连个唾沫星子,都怕吐错了。
    魏塱看着沈元州离去的背影,重重的坐在椅子上。抓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,发现茶水都凉透了。当日那个爽朗少年,如今也会和他玩心眼了。字字句句怀疑霍家,偏口口声声不提霍家,非要自个儿揣测。
    他不是不想动霍家,可惜无人可用,当真是无人。他并非原太子,为皇子时结党营私是为大罪,故而当初与朝臣亲信者寥寥。登基之后,自己殚心竭虑,可霍家也没停下。自己的母族黄家是个世代文臣,一些老将,又要防着薛弋寒死而不僵。
    所以这几年他只能拼命去提拔一些年轻武将为己所用。但太平盛世,无功可建,加之霍家打压,更是走的走的步履维艰。
    代天牧民啊!怎么以前,瞧着父皇自在的很?
    “小杆儿”魏塱喊了一声,这个太监越发没眼力劲了。沈元州都走了多久了,还不知道自己滚进来伺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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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8章 黄雀
    “爹如何看这件事?”,霍云昇规规矩矩的站着问霍准。
    自沈元州要回京的消息传来,霍家的人便着手将安城的事儿摸了个大概,飞鸽递到了霍府。
    霍云昇收到信与霍准商讨之后,决定先按兵不动。但此时离沈元州回京已有两日,朝堂仍未提及此事,皇帝的态度,已经明了。他终究沉不住气,赶紧问自己爹有何打算。
    “当真是从密道丢的”?霍准是个文臣,虽把两个儿子栽培成了武将,但自身对战防之事仍是不甚了解。看信中所言,似乎密道一事,十分重要,故而有此一问。
    霍云昇道:“霍悭是这么讲。此事说重不重,说轻也不轻,圣上按下不提,儿子不解。”
    霍准笑的中气十足:“皇帝不提,只怕是防着我霍家小题大做,参那安城主事一本。借机把安城也拿在手里,连带伤了沈家。黄口小儿,我霍准岂是这等眼浅之人。不过巴掌大块地,能抖出多少风浪。”
    “爹说的在理,儿子更忧心圣上怀疑此事,是我霍家动的手脚。”
    “塱儿多虑,你且递书云旸,让他留意着,那边有什么异常。两万人数月的口粮,也不是个小数。既然有人点火,那就想办法让他烧的再旺些,烧透乌州一线。”
    “爹的意思是?”
    “也不知当真是安城主事无能,让胡人钻了空子。还是有人一箭双雕,想挑拨我霍家。莫不是以为这点手段,就能让人咬钩。只怕皇帝比我还急,忙不迭的想办法补粮草亏空。商人重利,西北必然物价高涨。丢点粮草算什么大事,民不聊生才是死罪。管他是不是计,昇儿只需将计就计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门外雪下的纷纷扬扬,有些人一生的喜怒哀乐,就碎在这几句谈笑之间。
    这两日左右无事,薛凌出门购了好些银针回来,想自个儿研究着把那只兔子里的空缺补上。没曾想,这机簧看着简单,装置却甚是复杂,她试了好些时候,还没填进去。
    难怪这玩意儿瞧着小巧,力道倒是不逊弓弩。摸索着着手上兔子,又想起江玉璃来,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再捡个晚上进去看看。
    她正想的出神,苏夫人抱着个锦盒推门走了进来。
    瞧着她手上东西笑道:“倒是两块好玉,哪儿来的,且给我瞧瞧。”
    薛凌笑笑没答话,将兔子上的红绳在手指饶了两圈,去拾捡地上工具和图纸。
    苏夫人不觉得尴尬,又道:“落儿出门一趟,着实富贵了。身上这件紫貂,皇宫内院怕也没得几件。倒叫我今日送的东西,寒碜着拿不出手。”
    薛凌只着了一件单衣,肩上披的正是石亓送她的那件紫貂裘。石亓这小子还真没自夸,天寒地冻,出门若掩着这件大氅,里面一袭春衫即可。换了在这屋内,炭火都省了几大盆。她解了系带,就懒懒的搭在肩上,都觉得有薄汗。
    苏夫人一向这么话中有话,薛凌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夸赞,也懒得纠缠这个问题,问道:“夫人有什么要给我。”
    苏夫人捡了把椅子坐着,将锦盒放在桌子上敲了敲道:“也没什么好物事儿,这都快逢春了。瞧着几件首饰好看,拿来给落儿添添喜气,另外,这是安城一事的银子。苏家做生意一向公道,该是谁的,就是谁的。落儿出力,苏家出人,五五之数,你且点点。”
    薛凌觉得疑惑,她回来还没几天,不该这么快,就能结束那边的事儿。便走上前拿起盒子,打开来一瞧,上层是些女儿家玩意儿。苏夫人的眼光自是极好,她对珠环之物也确实有些偏爱,心头涌上些喜悦。再看下头银票,却很明显不是苏夫人说的五五之数。
    薛凌并非在意钱财,只是熟悉军中用度,所以安城该有多少粮草,是有数的。若按三倍价钱算,远远不止这些钱。所以这中间,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儿。
    于是又把盒子放回桌子上,看着苏夫人道:“夫人若是周转不开,暂时不给原也没什么,何必随便拿个数来糊弄我。”
    苏夫人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,面不改色道:“落儿这么聪明,我怎么糊弄得过去。不过,落儿既然已经如此聪明了,就该知道:自古民不与官斗,商不与民争。我苏家活到今日,最大的优点,就是不去拿最后一枚铜板。”
    薛凌没有答话,她一时想不透其中关窍。
    苏夫人站起身道:“苏家在西北那块的生意已悉数撤尽,所有物资不过涨了五分利。落儿手头的小玩意,可还是我添的私房钱呢。下次,我可就不亏本了哟”。言罢婀娜着走了出去。
   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苏夫人并未带上门,风雪灌进来,吹得薛凌通体生寒,赶紧去关上门。
    这一来,薛凌就开始心神不宁,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,可又说不上来。安城粮草被劫一事并未有风声传出来,说明事情和她预料的一样,魏塱果然处处猜忌霍家,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敢拿到明面上来。
    既然不敢说出来,此刻一定在想办法筹集粮草,补安城亏空。且不敢大张旗鼓运送,故而只能在乌州一线取之于民。苏家做尽天下生意,怎会放着到嘴的肉不吃。
    她原以为三倍之数卖出已是低估,没想到苏夫人说只涨了五分利,且才过了数日,就连宁城一线的人马也撤出了。怎么算,安城的粮草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筹够了。
    所以,为什么?是什么事让苏夫人逃的比兔子还快。她哪儿出了问题?
    思索到晚上仍是不解原由,睡意更是无从说起,薛凌研了墨,三更天还在那描一本百家姓。这是近几年的执念,她丢不得那本百家姓。
    孔曹严华,金魏陶姜。手上笔刚勾勒到魏字的弯钩,房门被一脚踹开,薛凌手一抖,落了大团墨渍在纸上。
    闯进来的,是苏远蘅。不过不是她熟悉的苏远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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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9章 黄雀
    然而不该问的事情,她向来不多问,只捏了笔道:“做什么。”
    此时的苏远蘅满身酒气,发丝散乱,脸上怒气横生。不答薛凌的话,上来冷不丁直接掀了桌子。
    薛凌顾着那本百家姓,抓起来急退几步,仍是没避开飞散的墨渍,身上染了一片。
    晚间睡衣单薄,沾水就贴着肌肤。她到底是个女儿家,一时又羞有气,抓起平意指着苏远蘅道:“你发什么疯。”
    不料苏远蘅浑然不顾她手上利器,走上前来扯了薛凌衣领。酒气四溢,口不择言:“你以为你是谁,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,是鬼谷重生,还是诸葛在世。你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,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    这一连串诘问让薛凌摸不着头脑,她有心要直接把苏远蘅手剁下来,却终究不敢伤了他。
    偏衣服被死抓着不放,酒后之人的力道特别大,她推了好几下还推不开。干脆一剑下去,将苏远蘅抓着的那块衣料切了下来。而后飞快的扯起床上外衫裹在身上。
    平意锋利,她下手又准,自信不会伤了苏远蘅。但在苏远蘅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,还以为薛凌有心要砍他手,是自己缩的快,才堪堪避开。这一吓,酒意总算醒了些,站在原地,瞪着薛凌没说话。
    薛凌收拾好身上衣衫道:“苏少爷今晚是喝了几坛子,是哪家的姑娘不周到,要到我房里寻消遣。”
    其实薛凌已经好几日未见苏远蘅了,苏家年关事多,何况她也不怎么留意这个人,自然没怎么惦记。没想到,苏远蘅一回来竟然闯到她房里胡言乱语。
    苏远蘅突然满目颓然,凄怆的看着她道:“薛凌,不是我喝多了。是你喝多了,西北苦寒,冬日粮食本就奇缺,你要让多少人……。”
    “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叫我”。苏远蘅话未说完,被薛凌一脚踢断。
    这个名字是芒刺在背,是如鲠在喉,是她那年春雪里怎么也捡不起来的半个馒头,他苏远蘅怎敢叫的么这么理所当然?
    这一脚正中苏远蘅胸口,他并未躲闪,整个人被踹的跌倒在地。不知是起不来,还是不想起来,倒在那里半撑着身子一直咳,半分也瞧不出往日风流的苏家公子相。
    薛凌思索着那句“冬日粮食奇缺”,觉得分外好笑。这苏远蘅莫不是关心起了百姓死活?
    干脆问道:“多少人怎样?他们不过是蝼蚁,锦衣玉食吃得,残羹剩饭也舔得。天子死了尚不过跪三跪,你娘亲才涨了五分利,苏大少爷操的哪门子心?”
    薛凌说的云淡风轻,心头却有千斤之重。
    她既催着苏夫人提高价格,自然想的到底层日子难熬,可这难熬,也不过一时半刻节衣缩食罢了。当年西北战起,饿殍遍地,那些人不也活的好好的,事后更是记不起薛弋寒半分好来。
    苏家迎来送往,什么景致没见过,这么点微末小事,何以让苏远蘅成了这般癫狂样子。
    有什么事儿,是她没料到的?
    “落儿~”这一声落儿,苏远蘅已经带了哭腔,喊完停了好久,才继续道:“西北库勒的粮价,都涨到了十倍之数。再过几日,只怕那一片的商人,要血流成河。”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。不等薛凌答话,苏远蘅草草抹了一把脸,站起来退出了房门。
    这话说的如二月春雷,薛凌没去追苏远蘅,赶紧想着那句十倍之数。
    怎么会这样,平安二城已不比以前,仅做瞭望只用,日常驻兵不多。她不过想试探一下魏塱与霍家局势,所毁粮草在乌州就该能筹够,怎会波及到库勒去?而且价格之高,远远超出她想象。
    越想脑子越乱,心不在焉的收拾了屋内残局,才躺到了床上,打算明儿再问,门外有人敲门道:“落儿姑娘可曾睡下?”
    是苏银的声音,若无要事,这个人怎么也不会来找自己。薛凌又一个翻身起来开了门:“大半夜的,何事?”
    苏银满脸焦急:“扰了姑娘清梦,小的也是没法儿,劳烦姑娘且去夫人那看看,少爷喝了些酒,小的劝不住。”
    薛凌转身抓了平意跟着苏银出了门。看来这苏远蘅当真是疯了,在她这没闹够,还闹到了自己亲妈那。正好去看看,是山崩了,还是地裂了,要他在这寻死觅活。
    还没走进去已经听到里面苏远蘅怒不可遏。苏银做了个手势,一溜烟不见了人。薛凌也没敲门,直接推开走了进去。
    不知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日,这一大家子居然都没睡。苏夫人妆容精致,屋里烛火高照,显然是一开始就没歇下的。
    薛凌正要说话,却是苏远蘅抢了先,见她进来,更是激动:“你也来了,正好。你们大事已成,开不开心,你们就那么喜欢踩着人骨头走路?”
    “远蘅”。苏夫人坐那,终于是没了平日笑意,两个字喊得怒气甚重。
    苏远蘅听见她叫,尊卑不顾,拿手指着苏夫人道:“商人命贱,商人命贱。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,为什么商人命贱,不是别人,是你,是你苏姈如,是你苏姈如让全天下的商人和你一样命贱”。又转过身来指着薛凌“还有你,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,当真以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。冤有头债有主,你扯着不相干的人送死。薛家这般行事,当年怕也不是谁冤了他。”
    薛凌脸上冷的要凝出冰来,她不知道自己扯着谁去死了,除了当晚那个被羯人砍死的卒子,还他妈有谁死了!
    死的何其凄惨才能让苏远蘅在这里大放厥词。这屋子里的对话传出去,怕才是真的有人要死了。她看了一眼苏夫人,无声的表示着自己的愤怒,苏远蘅再多说一个字,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来。
    苏夫人避开了薛凌的目光,也没正面回答苏远蘅,只轻轻问道:“到底是谁命贱,你劝了这几日,有几家愿意撤?贱不贱都是自个儿给的。可背后翻云覆雨的,不是我苏家手脚。”
    苏远蘅像是突然被谁拿走了全身力气,再没有刚才狠戾,面上全是哀伤,喃喃道:“你说的对,你说的对,都是自找的,自找的。”声如蚊吶,分不清是说给自己,还是说给屋内两人。说完便摇晃着走了。
    薛凌盯着苏夫人不说话,这二人吵的太过诡异,加之这两日她忙着别的事儿,实在不知怎么了。一时之间问都不知道从哪问起。
    “落儿早些去睡吧,不必盯着这事儿,圣人不仁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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